何汉川一声没吭将车子开进小区停好,从后备箱里取出换下的脏衣服塞进一只袋子里,匆匆忙忙上了楼。
    他开门进去的时候,注意到夏夜的高跟鞋整整齐齐地被放在了玄关的鞋架上,而不远处的茶几上,摆放着不久前他陪夏夜一起买的日本瓷器。
    没等何汉川反映过来,他母亲王亚玲和夏夜一起从厨房里走出来迎接他。
    “你爸去楼下买东西了,你没遇见吗?”王亚玲从何汉川手里接过了袋子打开一看,立刻抱怨起来,“什么味道啊,怎么发臭了。”
    何汉川自然不会解释,只说是病人吐的,王亚玲一边把衣服拿去洗衣房一边叹气,说他这个工作又累又不规律,现在医患关系又紧张,真是难做。
    夏夜站在那里看着何汉川,含着嘴角点了点头,似乎有些疏离。
    “你怎么来了?”何汉川靠过去悄悄地问她。
    “助手提醒我今天是你爸爸生日,于是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她同样轻轻地回答道,“别担心,我没出卖你,我说你之前已经通知过我了。但我没时间买礼物了,只能借花献佛。”
    夏夜指着茶几上的瓷器飞快地说,何汉川不知为何心头一暖,有些笨拙地说了声谢谢。
    他妈从洗衣房出来,唠叨着让他去洗手,转身又进了厨房。
    等何汉川洗了手出来,就看见夏夜正在厨房陪他妈做饭,夏夜穿着一套灰色的连衣裙,配着十分正式的珍珠项链和盘头,从背后看,以为是女王误入厨房,叫人诚惶诚恐心惊胆战。
    “煲汤时间一定要足,不然鲜味出不来的。”何汉川听见他妈正在教授夏夜煲汤的要点,认真的很,就好像真心相信身边这个穿着高级订制服装,从手指都脚趾都打磨得光鲜发亮的女人真会下厨一样,“还有干鱿鱼,这个一定要放,我们都喜欢把干鱿鱼和排骨炖在一起,汉川喜欢吃的。现在的干鱿好少有好的,你要的话和我说,我去熟悉的铺子里给你买,外面的不行的。”
    何母一边说一边将切碎的干鱿鱼丢进了汤里,她随即想起,也许没有什么是她可以买到而夏夜买不到的,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在砂锅里腾起的热气熏红了她的双颊,多少掩盖了她的尴尬。
    “盐要少放点,干鱿本来就有点咸的。”
    何母忍不住又唠叨了一句,夏夜在她身后边听边点头,偶尔还会问几个傻乎乎却讨人喜欢的小问题。
    “要放姜吗?”“藕呢?”“下班回来做来得及吗?”“他是说他喜欢喝汤,可是我做不好。”
    何母不厌其烦地解释,她也认真受教。
    王亚玲虽然知道自己说那么多夏夜未必记得住,可和这个未来媳妇在一起总不自觉地爱叨叨,说白了,不叨叨也心慌,不知道该干什么说什么。夏夜话不多,虽然总是会微笑人也亲切,但到底还是给人有些距离的。
    何汉川知道他妈的感受,他第一次和父母说要带夏夜回家坐坐的时候,他妈立刻起来把屋里屋外都打扫了个遍,说是为了礼貌,其实还是怕丢脸,虽然知道比不过,但多少也要有个“我并不差”的态度。
    何耀明这时候开门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盒奶油蛋糕,看见何汉川,便把蛋糕递给了他。
    夏夜又一次从厨房出来迎接,倒叫何耀明有些不自在,只能去骂王亚玲,说她这个婆婆厉害,竟不让儿媳休息,还要人家跟着忙。王亚玲也回嘴说他懒,为了躲活竟然跑出去买蛋糕,她糖尿病吃不了他又不是不知道。
    夏夜看着两个老人斗嘴觉得好玩,一回头正好看见了何汉川,本能地冲她笑了一下。
    何汉川看着夏夜的脸,突然觉得陌生,他想到其实他和她并不算了解,即便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很久,但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他统统不知道,就连她的生日他也是百度出来的,他们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对方,因为心里总想着,算了,明天再说吧,说不定以后自然而然就会知道了,以后是个很绵长的概念,但又有时,一瞬间,就没有以后了。
    王亚玲注意到儿子和夏夜正互相看着,以为那是情侣之间抑制不住的小情调,于是知趣地从冰箱里取出已经准备好的水果交给夏夜,让他们去客厅里坐着吃,连声道厨房不用他们帮忙。
    夏夜听话地端着水果走到了何汉川身边,用叉子叉起了一小块苹果递给了他。
    “今晚在这里吃饭不会打乱你别的安排吗?”何汉川问她。
    她笑笑,说不会,随后把水果放在茶几上,转身又回了厨房。
    “她好忙的?”何耀明洗了手拿着报纸坐到沙发上,偷偷望了一眼厨房,扭头低声问儿子。
    何汉川点点头,安静地吃着苹果,何耀明不知内情,以为是女尊男卑,日子总归难过,只得拍拍儿子的肩膀安慰他。
    “放心啦,生了小孩子就好了,女人一生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安心了。”
    何汉川听见那句安心了,忍不住想到陶醉墨和他说的“死的心都没了”,嘴里的苹果一时味如嚼蜡。
    王亚玲站在厨房里叫他们过去端菜,何耀明连忙站起来照做,老男人大多如此听话,几十年来练成的反射弧,比狗流口水还灵验。
    夏夜拿着小刀按着王亚玲教的把皮蛋切开一瓣瓣放在白水豆腐上,刀工够呛,一刀下去粘出半颗蛋心。王亚玲心里忍不住想,汉川恐怕在家吃饭是不可能了。不过不能就不能了,反正有佣人,总也饿不死。
    她不好意思去抢来自己做,怕夏夜觉得自己嫌弃她做得不好,让夏夜面子挂不住,只能违心夸了一句手巧,回头指挥着一老一小摆桌子,夏夜费力地切了三个皮蛋,知道自己切得不怎么样,但是也知道,没人会当着她的面说她做得不好。她擦擦手,拿着小刀去水龙头下冲水,何汉川走进来端菜,她一惊,刀刃划进了手指,疼地她叫了一声。
    外头的人听见动静也跟了进来,只看见何汉川正捏着夏夜的手指放在水龙头下头冲水。
    “没事,包个创可贴就行了。”何汉川安慰她,带着她去了自己房间,从柜子里找出了急救箱。
    口子有点深,还好不疼,夏夜举着手指坐在床沿等着。
    “你真是一点家务都不会啊。” 何汉川拉过书桌旁边的转椅,面对夏夜坐下来,抓起她的手涂了点碘酒。
    “我会煮面啊。”碘酒有些辣,夏夜颤抖地嘶了一声,“意大利面挂面担担面都可以啊。”
    他抬头问:“方便面会煮吗?”
    “那要煮的吗?”她问,“不是开水冲的吗?”
    “煮起来的好吃啊,可以加个蛋。”
    他慢悠悠地说,夏夜看着他低下头给自己包扎,露出了脑袋上头一个浅浅的发漩。
    “我会的啊。”她说,忍不住想用手指去点他发漩的中心,“做菜也会啊,不好吃,可是能煮熟啊。”
    他并不相信,笑笑说:“没见你用过厨房。”
    随后放下了她的手,掌心里残存着那种凉滑的触感,她好像一直是凉凉的吧,他不确定。
    门外头,王亚玲敲门问了一声要不要紧,夏夜一听忙站起来回了一声没事,她起来得有点急,撞到了何汉川坐着的转椅,身子一歪差点冲出去,还好何汉川手快扶住了她。
    “你妈一和我说话我就紧张。”她小声抱怨着,弯腰揉了揉脚踝。
    原来她也会紧张,何汉川心想,嘴角不由自主扬了起来。夏夜生怕王亚玲担心,抢先开门走了出去,留了何汉川一个人在屋子里收拾药箱,他将碘酒纱布一一放回了药箱的格子里,一抬头,突然发现周遭幽幽地都是她的香水味,那种熟悉的苍兰后调在不知不觉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哪怕他什么都不了解,起码知道,她用得是苍兰味儿的香水。
    何汉川不无自嘲地默默想着。
    第11章 选择
    饭吃好已经八点半了,王亚玲催促两人早点回去。她把剩下的汤水放进保温桶里交给何汉川,要求他明天晚上热一热要喝掉,何汉川本不打算要,可回头看见夏夜翘在半空中的手指,立刻改变主意答应下来。
    和他相比,夏夜简直听话得不像夏夜。
    王亚玲让她当心手指当心手指,不要碰水,不要乱动,她就乖乖地举着手指吃了一餐饭。
    何汉川终于明白了,紧张的不仅仅是他父母,还有夏夜。
    他父母担心夏夜嫌弃他们,而夏夜担心他们觉得她嫌弃他们。社交就像是打壁球,你把球打到墙壁上,墙壁把球弹回来,受得都是一样的力。这种新的认识让他又轻松又有点负担。
    轻松的是世界又一次平衡了,负担的是,他发现,夏夜并非完全的冷酷无情,这让事情不知不觉间变得有点复杂起来。
    他们在王亚玲“不要熬夜”的反复叮嘱声中上了车。
    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夏夜立刻将翘起的手指头放了下来。
    “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你经常不把你爸妈的邀请转告给我的时候我有点生气,不过现在我真是由衷的感谢你。”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真是太累了。”
    何汉川忘了一眼安放在后排纸袋里保温桶,笑出了声。
    “我妈妈就是那样的人。”他无奈地说,“你以后会习惯的,时间一长你就能她说她的你做你的了。”
    “像是按了静音?”
    何汉川发动了汽车,听见这个比喻不由得点头:“哦,还有,谢谢你没告诉我妈那瓷器的真实价格。”
    夏夜大方地挥了挥手:“无所谓,你刷的卡。”
    何汉川突然意识到的确如此,不禁与她相视而笑,但随后又意识到,也许没有以后了,那笑声便渐渐弱了下去。
    他们不约而同面对着挡风玻璃外的熟悉城市陷入了沉默。广播里放着一首一首的情歌,欢乐的,悲伤的,而是他们却始终无动于衷,两颗心仿佛都石化了,油盐不进。
    晚上不堵车,到公寓也不过九点,二人各顾各做着自己的事儿,夏夜直接进浴室洗澡,何汉川则把汤水放进了厨房。
    他在自己房间整理了一下之后隔着浴室的门和夏夜说了声要去医院,便匆匆走了。
    他们俩都知道,去医院是个托词,只是这个情况下,他们都不适合再待在一个屋檐下面,离得远一些,互相给点空间反而更好。
    夏夜在浴室里没吱声,只听见大门被重重地关上,她并没显出多少难过的样子,依旧举着手指泡在浴缸里。
    墙上挂着的电视正在放家长里短的社会新闻,夏夜看了一会儿,将频道调到了体育台,跑赛车线的记者正在各大车队的维修站里采访技师,偶尔有几个镜头能瞥见正在和技师参与调试的俞知闲,他看上去又冷酷又严肃,与平时判若两人。
    这恐怕是他最后一个赛车季了,可怜的家伙,夏夜忍不住替他难过起来。
    等新闻结束,她也没了泡澡的心,湿漉漉地爬出浴缸,擦干身子套上背心和运动短裤,拖拖拉拉地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一点生气,连餐边柜上的芍药都垂头丧气一副明天就会死了的样子,夏夜走过去给芍药换了水,一边听着那哗啦啦的水声一边努力驱赶着心头越演愈烈的无聊感。
    我得找点什么事儿做做。夏夜把芍药插回花瓶的时候对自己说,她不想工作,也不想出门,就想干点平时不会干的事儿。
    何汉川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一刻就听见了屋里头的音乐声,lily ellen正用她甜蜜跳跃的声音满不在乎地唱着f**k you,这肆无忌惮的青春气息不禁让何汉川拿钥匙的手颤抖了一记。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顺着音乐声来到了厨房。
    说实话,他不是个古板的家伙,但当他看见眼前的一幕,心脏依旧结结实实被电了一记,这已然超越了他最狂野的想象。
    夏夜不知着了什么魔,竟爬上了一张高脚椅,将她的上半身埋进了吊柜里,裤腿下面露出的两条大白腿正在小蛮腰的指挥下不安分地随着音乐声扭动着。
    何汉川稳定心神干咳了一声,但没人理他,lily ellen的歌声轻易地盖过了他。他不得不走到hifi旁按下了暂停键。
    房间里一下安静了,只留下夏夜那还来不及的刹车的糟糕歌声。
    “你怎么回来了?”她将脑袋伸出来望着他问。
    她看起来相当淡定,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忘带手机了。”何笑远指了指搁在台面上的手机,忍不住反问道,“你又在干嘛?”
    夏夜耸着肩膀居高临下说出了她的目的。
    “我想找个锅煮面。”
    无论对谁来说,这事儿听起来都够稀奇的。
    “我怎么有那么多锅?”夏夜微微后仰,让出了几寸空间,示意何汉川看看。只见橱柜里整齐地排列着从大到小各种尺寸各种作用的锅具,何汉川之前见识过,可对夏夜来说,这地方几乎是未被开垦的处女地。
    “搬进来的时候就有了。”何汉川好心解释道,“左边的柜子里还有全套西厨的工具,一开始我还以为你精于此道。”
    夏夜并没理会他的嘲笑,她专注地选定了一只大小适中的双耳锅捧在怀中准备往下跳。可何汉川示意她蹲下,随后走过去抱起她的腰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她才洗了澡,闻起来就像是新鲜水果,而何汉川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只又脏又臭的猩猩,正在垂涎永远不可能爱上他的金发美人。
    “如果我和你说句实话你能不生气吗?”夏夜光着脚站在地上,突然在他怀里仰头问道。
    何汉川看看她,一抬手关上了吊柜柜门。
    “说吧。”
    “你妈做的汤好咸。”她的语气尽量温柔,竭力做到不去伤害何汉川的感情,“我不是不识好歹,但是真的很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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