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蘅觉得风止了,日光从云层中倾泻而下,有些晃眼。
    “想治病得先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不对症下药,就会病入膏肓。”
    过往闻澈还觉得元成晖实在是废物,兵临城下之时身边没有一个可用之人,竟只能依靠女儿。但是此刻听着元蘅的话,也明白了那些衍州的将军为何会听从她的话。
    只是元成晖不够惜才,将她送给越王闻临求一时庇护,却寒了女儿的心。
    那些学子还是过了拱门往这处院子中来了。
    闻澈自打回了启都之后常来文徽院拜访杜庭誉,他们虽然无缘与之说话,但总归认得,便隔着老远向他施礼。
    见人多了起来,元蘅将身上的青色披风拢紧了些,觉出两人的距离有些不为人知的亲昵,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
    闻澈目光留在她的披风上片刻,隐约觉得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件衣衫的。
    大概是见文徽院中哪个学子穿过。
    路过的一儒生没注意到这两人,还在与同伴交谈:“明生兄的病还没好么?”
    他的同伴只顾着低头理书,眼皮都没抬地敷衍:“你也不看他得罪的谁。陆三公子手有多狠你不清楚?这回权当他吃个教训……”
    沈钦的病是因为陆钧安?
    元蘅听到这里,心猛然一跳。
    前晌沈钦为她送上衣裳挡风,她便察觉到他气色极差,但是他却只字未提生病的原由。
    还能有什么原由?一个安分读书等着来年入朝为官的寒门士子,还能怎么得罪陆钧安?左不过就是当日在清风阁,沈钦站出来为元蘅说了话。
    陆钧安事后登门向元蘅致歉,也百般向闻澈和闻临认错,但是背地里却将气全撒在沈钦身上。
    一时激愤,她想上前去问个清楚,但是还没等她走,便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虽然隔着袖口的布料,但是闻澈掌心的温度还是全然传了过来。
    “别去问了。”
    闻澈似是看破她心中所想,“我说过,跟小人讲道理,轻则就要受皮肉苦。你现在去为他找陆三,会让陆三更加怀恨在心,只会害了沈明生。”
    “可……”
    闻澈道:“方才你送我了一剂良药,那我便还你这么一句话。单有心气是不够的,有时候还要会蛰伏和忍耐。修剪枝叶也非一蹴而就之事。”
    元蘅稳了呼吸,垂眸久久不语。
    见她兴致不高,闻澈抱臂倚在树上,玩味一笑:“元蘅,为心悦之人忍一忍也无妨的,倒也不必太自责,兴许人家就是甘愿的呢!”
    这又是在胡说什么?
    元蘅猛地抬眼:“什么心悦之人?”
    闻澈却冷笑一声,下巴微抬,目光指向她身上的青色披风。
    方才那儒生提及沈明生的名字时,他便已经想起来了。前几日他与杜庭誉闲话,沈明生也来请教问题,身上穿的正是这件。
    “这不是……”
    元蘅总算明白了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
    “真是令人慨叹,为你受伤还不肯告知你、天冷了给你披衣裳,这么好的人,难怪你情愿退了与闻临的婚……”
    元蘅:“……”
    她起初想一桩桩解释,但是转念又想,这种生着顽劣性子的人,解释了也未必会听。
    第12章 柳全
    “殿下取笑我可以,别扰了旁人。”
    被这人气到却又不能发作,只当他是胡闹,元蘅并不想多费口舌。只是偏过头去看他,树影之下带着笑意看过来的闻澈,恍惚与昔日少年郎重叠。文徽院中有人在洒扫,枯叶沙沙作响,衬得周遭一切都熟悉而静谧。
    似是她望着自己出神,闻澈登时别扭起来。
    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不能为外人道的慌乱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收了笑意,他咳了一声:“你看我作甚?生气了?我逗你玩的……”
    他的声音将元蘅的思绪打断,她避开了他的眼神,道:“没有。耽搁太久了,表哥可能在找我,先行告辞了。”
    她刚走,闻澈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
    他方才是刻意将话头挑开的。
    闻澈虽称不上了解熟悉元蘅的品性,但这些日子的交集也足够让他明白一些。
    旁人所说水一般的女子,说的是品性温和如水,不带尖利的刺。
    闻澈却觉得,元蘅如水,是如同水一般可以变换态度和模样。你待她以诚,她就回以善意;你刻薄,她就能分毫不差地刻薄回来。那些张牙舞爪的东西她都有,给不给人看就是她的事了。
    所以闻澈不怀疑她会因一件衣裳的情分,或者是沈钦的伤,去做些什么以回报。
    徐舒手里捻着一根枯枝,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道:“消磨志气,实在是消磨志气……”
    闻澈皱眉:“你又自言自语什么?”
    徐舒冷笑一声:“属下敢问殿下,来文徽院所为何事啊?”
    “有问题请教老师。”
    闻澈答。
    徐舒将枯枝咔嚓一声折断:“老师的院子一步不去,往这学舍倒是跑得勤快。”
    闻澈抬脚要踹,徐舒丢了树枝就跑了。
    ***
    街巷中人来人往,叫卖声也不绝于耳。
    宋景掀开马车帘布往外张望,看着外面的热闹终于觉出心满意足来。在文徽院中的日子枯燥又无趣,如今他终于是能出来了。
    将身下的软垫靠边挪了下,他觑了眼闭目不语的元蘅,心里又因为愧疚而忐忑不安。
    元蘅已经换回了女子衣衫。
    且再不能回文徽院了。
    思虑许久,他还是觉得自己要认错,但是元蘅情绪不好,他不敢直接说话便只好一路沉默。
    过兴荣街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对不住,那会儿我睡傻了,我不是……”
    没等他说完,元蘅睁开了眼,眼神停在自己的指尖,良久才叹道:“纸又包不住火,早晚都是要被人发现的,怎能怪你?”
    前几日杜庭誉安排了课业,要每人据着题目拟文一篇。写江朔诸郡战乱平定之后如何治理灾乱,农田复垦。
    宋景少时读书,也只是会些四书五经中的死板内容,对这些却是一窍不通的。即便元蘅耐心讲与他听之后还是写不出来。
    最后元蘅便只将一些脉络思绪写给他以供观阅。谁知这人慌促之下竟将元蘅这一册给交出去了。喂到嘴边的饭都不吃,元蘅连怪他的力气都没有。
    今日清晨杜庭誉让人来传元蘅的时候,她便有些提心吊胆。
    这本不是件严重的事,他们二人都认了错便罢了。
    谁知刚睡醒的宋景一听说元蘅被叫走了,以为是她女子身份被人发觉了,于是一把推开了杜庭誉的房门,十分连贯地跪下,仗义揽罪:“都是我的错,求司业不要责怪我蘅妹妹!”
    当时的杜庭誉连一口水都没咽下去,便重重地将茶盏搁回了桌案上。
    这些日子元蘅想过很多回,自己的女子身份能隐瞒多久,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毁在宋景这里。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与杜庭誉说上几句话……
    “真不怪你,我还要谢表哥帮我揽罪呢。”元蘅想宽慰他不必多想,但无奈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好努力扯出了一抹笑,看起来有些牵强。
    宋景帮了倒忙,此时断不敢再接这种道谢了,他忙摆了摆手:“你不生气就好,快别再取笑我了。”
    马车正颠簸,忽地却停下了,之后便感觉到车夫将马车往一旁牵着,像是在给谁让道。
    元蘅掀开车帘往外看,只看到正前方的大队押送囚犯的车马,两旁皆是锦衣卫。带头的那人身着蟒纹曳撒,佩绣春刀。
    这人竟由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押送,甚至还要当街示众,想必身份和来头并不一般。但是因为路不够宽敞,百姓纷纷往一旁撤,在遮挡之下,元蘅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姑娘当是认得这人的。”
    车夫似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回头冲元蘅笑了下。
    元蘅还没瞧见那人的脸,听见这话却愣住了:“我认得?”
    “衍州之乱是姑娘守的城,与叛军纠缠月余。喏,他不正是那叛军之首,昔日的镇西大将军柳全么!”
    元蘅的手顿时僵住了。
    但车夫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只继续道:“真是个疯子,都阶下囚了还吹埙呢!”
    埙声清凄,不幽而悲,在鼎沸的人声中几乎要辨不清楚,但是却又固执地钻进元蘅的耳中。
    囚车驶近,路两旁的百姓也都散开了,此时一阵风将囚车外的那层简陋的粗布吹开,让元蘅看清楚了柳全的面容。
    素衣带血,面如青灰。再没有昔日温旭亲和的长辈模样。
    她有些发抖。
    柳全受封镇西大将军之前,曾与元成晖、姜牧共执燕云军。
    彼时元蘅尚且年幼,每每往军营中钻的时候都被人赶出来。只有柳全会将她抱起来,笑道:“我们姑娘聪明,日后必成大器!”
    她想学军务,柳全就耐心教她认识兵器,教她怎么看懂兵书。
    可是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柳全凭功获封,受命镇守琅州。
    再后来,他反了。
    琅州柳军进击衍州之时,燕云军只一月便死伤过半,城中人人自危,百姓慌促逃散。那些刷了火油的箭矢如雨一般刺来,这些场景至今还在元蘅的梦里反复出现。
    “蘅妹妹?别看了……”
    宋景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主动将车帘放了下来,隔开了那些残忍的梦境。
    元蘅的面色惨白,双肩还在不由自主地颤着。
    那些日子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手刃了柳全,但如今埙声入耳,又让她觉得不真实。已是阶下囚了,可是这些报应都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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