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写给陈良生的,最早一封是六年前的信。看落款时间,陆陆续续写了几年。内容也极为直白,就是与陈良生商议一桩挣钱的买卖,问他做不做。写信的人也不是旁人,是魏三抓来的刘望山。
    王姝的呼吸慢慢的便紧了,眉心凝出一个结,眼神锐利了起来。
    这些信看字迹是一个人手写的,从信件的新旧上看也确实有好几年的样子。但这种东西是能做得了假的。也不确信有几分真实度:“你什么意思?这些信件为什么会在你手上?我如何能信你!”
    “信是真是假,大姑娘找来以前刘掌柜的笔记比对或者找到他本人对峙,验证一下便知了。”
    王姝心口一拧,锐利的眼神射向他。
    绫人羽神色没变,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大姑娘比这么看着我,我能拿到这些自然是有我的方法。你贪墨你王家财物的事我可没沾过手,相信你查了这么久,应该知道的。”
    确实,这绫人羽没有贪墨过王家一分一厘的钱。若不然,王姝也不会把人给赶出去。
    “那你是何意?”手里捏着这么多东西,这个时候才拿出来。王姝可不相信这绫人羽能是什么好人,“早些时候不拿出来,如今突然送上门,总有所求吧?”
    “自然。”绫人羽点点头,一双含情目锁定在王姝的脸上。
    这人天生眼神拉丝,仿佛谁都是他心中深爱之人似的。王姝被他眼神拉的头皮发麻,默默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绫人羽觉察出了王姝的小动作,嘴角愉悦地翘起来。他不知打哪儿摸出了个折扇,轻轻闪了闪:“大姑娘,我是来求你留我在身边的。”
    王姝:“!!!”
    “我没有犯任何错不是么?”绫人羽有些委屈地道,“你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将我给赶出去了。我一介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在外头也不好生存。我自觉还有几分头脑,来你身边谋份差事。”
    王姝没好意思说,你现在是没犯错,将来指不定为了你妹妹掏空王家!
    噎了噎,王姝梗着脖子拒绝:“不行!我身边不用来历不明的人。且这些东西是真是假还不知,你如何得到这些东西的,我也不知。对于未知的人,我素来是敬而远之。”
    她刚从随州过来,累得和。也不想分出心思来跟他掰扯:“你若是没有别的事,先回去吧。”
    “那不行。”
    绫人羽缓缓地走近王姝,王玄之顺势一步,往前挡住他。身后的护卫也上前一步。
    他自然不敢跟王姝的护卫硬碰硬,这些可都是硬茬子。修长的手指了指王姝手里的信,无辜道:“大姑娘,我那些东西是吃饭的宝贝,可不能白给你。”
    王姝也知道这人不好打发,含糊道:“那也等我验证了真假再说。”
    “那在你验证之前,我跟着你?”
    “不行!”王姝一口拒绝:“若是真的,我自会感谢你。”
    王姝油盐不进,绫人羽也是没想到。不过他也知晓这姑娘生得一张嫩脸,不好对付。犹豫了许久,他手指捻着自己的下颌骨,似乎在权衡。
    王姝已经没有耐心了,转身正准备走。
    身后绫人羽忽然开口:“那若是再加一条,老家主的死呢?”
    王姝王玄之姐弟脚步忽地一滞。
    王玄之速度非常快就窜到了绫人羽跟前。个头还没有他高,却愣是用力掐着绫人羽的衣领,将人给举了起来:“你说什么!我爹的死你知道什么?”
    绫人羽蓦地笑起来,笑容在脸上绽开仿佛花盛开。他没有搭理愤怒的王玄之,目光遥遥地落在王姝的脸上。他攥住捏着他衣领的手,狠狠一下甩开。王玄之这段时日虽跟着秦先生习武劲儿大了不少,但到底是个才十一岁的孩子,力气比不得成年人。被他一甩就甩开了。
    王玄之还要再去抓他,王姝喝住了他,看向绫人羽:“你知道什么?”
    “肺部长满了虫子。”绫人羽幽幽地开口。
    王姝不由正色了起来。
    “你说什么!”王玄之听不懂什么意思,气得脸都红了,“姐姐,他什么意思!”
    王姝看了绫人羽很久,吐出一口气:“喜鹊,给绫人羽安排一间空屋子。”
    肺吸虫病是后世很多年以后才发现的,在早期,古人其实是不知有这种病症的。王姝当初听那老大夫说时还没想起来这事儿,后来冷静下来又想明白了。古时候的大夫许是不知肺吸虫病,自然而然地将肺吸虫病引发的其他病症当做病发的原因。
    如此,那几个大夫才会将其错症成肺痨。细细一想,也在常理之中。
    她盯着绫人羽,蓦地吐出一口气。
    ……如今看来,有不少人知晓这个病症。且仗着这病症不普及,拿这病症做文章。换言之,她爹的死真的极有可能是人为了。
    丢下这句话,王姝转身就进了客栈。
    王玄之不明所以,但也知晓听王姝的话。恨恨地瞪了绫人羽一眼,转头追上王姝。
    天色不知不觉黑沉下来,仿佛不透光罩子笼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客栈里也掌了灯,微微晃动的灯火从窗子里透出来,落到地上便是极小的一块光斑。
    绫人羽静静站在黑暗中,眯着眼睛看那纤细的背影走远,轻轻啧了一声。
    旁边喜鹊对他没好脸色,板着一张脸:“走吧,跟我过去。”
    因为绫人羽突然冒出来说了几句话,王姝这一晚上反而没睡着。那些信件王姝反复地看了,信息连贯,且有理有据。如果不是作假,那当真令人膈应。她拿出了一封给了魏三,让魏三带着去与刘掌柜直接对峙。到底结果如何,此时尚不得知。
    她翻来覆去了一整夜,天亮时才将将睡着。
    喜鹊知晓她昨夜没怎么睡,一早拦住了外头的人,不给人进去打搅。
    没人打搅,王姝这一觉睡到次日中午。
    醒来后便得知了一个结果:刘掌柜招了。
    当初江南祸事的起端,就是他。他当初得了王程锦的优待,其实过了好些年养尊处优的好日子。一开始确实感激王程锦给他安排的这个好差事,给了他全家谋生的路。但好日子享受久了,人就是会变的。欲望随着得到的东西越多而膨胀。
    欲壑难填时,有些心志不坚的人就会生出歪心思。
    刘家从吃不饱穿不暖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经过了王程锦的一句话。如今他们家想要锦衣玉食,只需要从铺子里多贪点钱。兼之王程锦这人素来对下面人厚道,也十分信任刘望山。刘望山有恃无恐。
    被人捧得久了,刘望山心思也就野了。什么人都敢招惹,什么钱都敢赚。正巧江南织造局就在这边,跟里头的管事喝几回酒,他那小心思慢慢就蠢蠢欲动了。
    后来的事情不必说,刘望山跟江南织造局搭上了。
    但如何洗钱,他不会。
    于是把主意打到了脑筋很活的陈良生身上。他去信联系上了陈良生。没办法,肚子里没墨水,又没有多少看人做事的本事,他就只能做个联络人。那些如何操作,如何规避被发现等等事宜,他是不懂的。但事情交给陈良生,他便能做的十分周到。
    刘望山觉得自己很聪明,太聪明了。他不会做,自有人去做,他就只管听陈良生他们的吩咐去做事便可。有陈良生这么个脑子灵活的读书人在,后头的事情顺理成章。
    起初还由他联络,但后来因为他传话传不到点子上,陈良生干脆一手将活计全包揽了过去。
    也正是因为被人包揽了,后来刘家莫名其妙被踢出局。
    这也成了刘望山心中最恨的事儿。
    事情由他起的头,结果却给别人做了嫁衣。银子是丁点儿没捞着,他刘家的好日子也因为这事儿被嚯嚯没了。主家那边与他恩义两清,把他这些年捞的东西一次性全撸了个干净。刘望山一家子夹紧了尾巴灰溜溜地逃回老家,这事儿便至此跟他彻底断了干系。
    王姝听说了这些缘由,差点没气笑:“这么说,还怪我王家无情了?”
    王玄之也气得不轻,站起来骂:“这群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爹就是太讲道义了,才给这些狗东西给脸不要脸的机会!”
    王姝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讲道义不是坏事,做生意的人不讲道义走不长久。不过王玄之倒也说的没错,她爹还是太看重恩情了。
    沉吟片刻,王姝吩咐魏三:“按规矩办。至于另一个掌柜,继续找。”
    魏三点点头,立即下去办事。
    魏三处理叛徒,那就手段残忍很多。因着江南织造局的案子暂时还不能挑出来,有些人暂时不能死。若是将来屎盆子扣到王家来,这刘望山一家子还得为这件事承担责任。命还是要给他留着的。不过基于他做的这些事儿,王姝不会叫他好过。
    断手断脚少不了,这一家子这辈子别想出镖局地牢。
    ……
    这些事情料理清楚,王姝就不必再留在江南了。她需要尽快赶回凉州去亲自跟着,凉州试验田的杂交实验还得继续。定向培育也不能马虎。
    必须尽快将杂交稻的性状稳定下来,更新种子也是大事,这里头有很多讲究,马虎不得。
    王姝很有自知之明,她能处理事情,能做得了实验。但在做生意这等事情上,她其实不是很有天赋。经营的事情还得靠专人去做,她这人对商机和市场不是那么敏锐的。家里生意的事,往后还得指望王玄之。剩下的事情王姝这边再做个收尾,就决定启程回凉州。
    王玄之留下来,继续跟紧两位先生学习。
    王玄之倒也对这些安排没有异议,他这段时间当真是成长了许多,知道姐姐是为他好。
    王姝摸了摸他脑袋,很欣慰。
    又呆了几日,去灾区重点视察了收容所的状况。王姝便吩咐下面人收拾行囊,启程回凉州。
    回城的路比较安宁,许是上面人开始彻查官员遇刺一事。为了掩藏治水的重大失误,路上戒严的情况好似不存在。那大批神情麻木、衣衫褴褛的灾民也几乎消失了。
    一路畅通无阻,王姝回到凉州只花了不到十天。
    怕绫人羽会使坏,王姝这一路都带着这人。这人也好似先前咄咄逼人的样子是王姝的幻象,一路上反而懒洋洋的。仿佛跟着王姝游山玩水来,时不时便要来王姝跟前晃悠。
    样貌是确实长得好,说话好听的时候也十分擅长逗人开怀。
    原本王姝挺厌烦他的,如今久了倒是没法讨厌他。这人肚子里确实是有货的,不敢说文采斐然,至少满腹经纶。且不似一般读书人清高,待人接物恰到好处,谈吐十分接地气。且十八般乐器,都会一些。若王姝不知晓原剧情,怕是要以为他当真是个无辜单纯,聪慧又幽默的俊俏公子。
    “大姑娘喜欢听什么曲儿?”绫人羽随身还带着古琴,时不时会弹奏一曲。
    他于琴艺上颇有些造诣,每一曲都弹得极为出色。至少好些古曲,后世都失传了的,他也会。
    可惜王姝是个实打实的农科狗,能欣赏的了他琴艺,欣赏不出他的情意。听得出他琴艺高超,听不出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反倒是跟在王姝身边的喜鹊,觉得他其心可诛。
    “为何?”王姝有些好笑,喜鹊从未如此厌恶一个人。
    喜鹊素来在王姝跟前坦率,直言不讳道:“这人日日来勾引主子,花蝴蝶似的日日造作,瞧的人心烦。长得还没有主子爷一根手指头俊,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了?”
    王姝:“……你从哪里瞧出了他勾引?”
    “那琴声啊,”喜鹊答话的那叫一个干脆,“那弹的不是凤求凰么?”
    王姝:“……”
    ……原谅她,她一个乐盲,真没听出来是什么曲儿。
    “主子,这厮干的桩桩件件事儿若是被咱爷知晓了,定会扒了他的皮!”喜鹊那叫一个恶狠狠。
    王姝:“……”
    第八十章
    不管他弹的是不是《凤求凰》, 反正王姝是没听出来。
    再来,这个绫人羽她当初是出于看住人不叫他整幺蛾子才特地带出来。王姝才不管他打的这些小算盘。说到底,绫人羽的这些离谱行径, 不外乎见王家家大业大,想以出色的皮囊吃她一口软饭罢了。不过这人显然不知她如今并非自由身,若他不介意被萧衍行打死, 她倒是愿意给他一口软饭。
    王姝想到此事,心中不由冒出了点促狭的心思。不知绫人羽知晓了萧衍行的存在会是什么表情。
    心里抱着这种恶意,王姝也没有告知绫人羽她并非自由身之事。王姝手下的这批人, 更不会没事去跟绫人羽一个外人说这些私事。一行人便这般我行我素地做着自己的事儿,回了临安县。
    王姝的车队抵达临安县已经是五月下旬。
    今年的水稻育种, 是芍药和铃兰亲自带人去做的。
    去岁王姝育种时, 两人也有从旁协助,许多细节方面的事她们是知道该怎么做的。兼之今年王姝会在信件中告知过她们育种要注意的事项,以及每一步骤该卡的时间节点。铃兰也会一丝不苟的按照指示去做, 严格执行。只要不是故意失职, 应该不至于犯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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