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清茗从未想过,与龙卿相处的这段日子会成为将来时不时缅怀的美好,但这份美好回忆起来居然通篇只剩害羞二字。
    山洞条件固然比不得老沉家,但这里山清水秀,没有明争暗斗,有的只是自然淳朴的一面。龙卿待她温和,相处起来与其说是救命恩人,更像朋友。纵然她见闻短浅,龙卿和她却无话不说,她们的足迹遍布山野,看了许多以往干活无暇欣赏的景色。
    这段时间是她这辈子过的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比爹娘还在的时候还要轻松几分,多日来一直笼罩在脸上挥之不去的阴郁褪去,有时还会露出淡笑,偷偷看龙卿又被识破抓包而羞赧不已。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雀跃之情能够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她不再死气沉沉,柳眉展开,步履轻快,一簇一笑皆带上了鲜活的灵动,奔于山野花丛间,蜂鸣蝶舞,宽大衣裙随风抖开,衬的她比起真正的蝶反而更像一只灵动的蝶。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半月过去,伤口上的痂逐渐脱落,露出下方粉嫩敏感的肌肤,如此多的伤痕最后竟是一条疤都不曾留下。
    没有留疤本该是开心的,然她看到痊愈的伤口却不安起来,日日抚摸新长出来的嫩肉出神,伤势痊愈意味着她该离开了。
    沉清茗这几日心不在焉,吃着肉糜都索然无味,其实她打心眼里是不大愿意回老沉家生活的,可若问她要不要脱离老沉家独自谋生,她不会,也不敢。
    世道无常,不管如何老沉家都是她的血亲,是她立足的根基,不然区区一介孤女的她根本没有底气独自生存。至于未来,她亦是迷茫不已。这半个多月的生活就像一场黄粱梦,眼下梦醒,她便回到无止尽的彷徨中。
    今日,便是回村的日子。
    沉清茗跟着阿虎在山林中穿梭,此下已经八月,气温达到最高值,林间枯枝划过她的脸,在稚嫩的肌肤上留下些许猩红弯月,被汗水浸润,传来细微刺痛。待太阳偏向西边,透过浓密树冠的缝隙她看到山下的村子。
    彼时正巧日薄西山,村民结束了一天的农活三三两两结伴回家,一人一虎来到距离村边不远处的山坡上,阿虎只能送她到这里了,翻过这个山坳便是村子。
    沉清茗对阿虎低声道了声谢,虽然和一头老虎道谢挺奇怪的,但她知道,阿虎能明白的她的意思。
    阿虎象征性的仰头对着上空咆哮了一声,虎啸震耳欲聋,回荡山林,林间成群的飞鸟应声惊气,与上空盘旋,这声虎啸山林自然也落到了村民耳中。
    自打半月前老沉家平白糟了虎患,桃花村人心惶惶,村长组织了青壮年在村里巡逻,以防老虎趁着大家忙于农活再次冲进家里叼走妇孺儿童。眼下听到虎啸声,村民互相对视了一眼,撒腿便跑向村长家。
    见村民已经紧张起来,阿虎对沉清茗低吼,示意她可以下山了。
    沉清茗眼睑垂下,把神色尽数掩进卷翘的睫内。她向前走了几步,下山之前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树林,满怀期盼却并未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今日龙卿并没有来送她,只有阿虎送她,一个被老虎叼走的孤女自然不可能自己悄无声息从山上走下来,突兀的虎啸一定程度可以提醒村民她的逃脱,不然怕是会被当成借尸还魂的邪魔。
    注目良久,仍旧没有等来那个身影,沉清茗收回视线,沿着小路下山,孤身一人,于满地落叶上拖出斜长的影子,背影格外萧然。
    直到小丫头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阿虎才对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说:“主人,她已经走了。”
    话音落下,只见那颗大树上倏的跳下来一个人,黑白玄袍衣袂飞舞,夕阳映出上面赫赫优雅云纹,身姿挺拔,不入尘俗,不是龙卿又是何人。她的龙瞳显现,龙瞳媲美鹰眼,眺望过去还可以看到迈着小碎步往山下走的小丫头。丫头还是那么干瘦,再次低着头,明明这几日已经不常低头了,现在那小脑袋上似乎压着一个无形的石头,再也抬不起来。
    龙卿神色复杂,小丫头分明有一张娇俏的鹅蛋脸,还有一双柔美灵动的眸子,但终日只知道低头,叫人无法窥见这份美好。
    “主人,我们该回去了。”阿虎见她一直看着豆芽菜默不作声,便提醒道。
    龙卿长叹一口气,她知道小丫头不愿离开,其实也能猜到,那丫头长的如此枯瘦怕是在村子里过的并不好,但过的不好的动物千年来她见过许多,这不是留在身边的理由。但若是眼睁睁看着丫头垂头丧气,她也不由得沮丧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新奇。龙的生活太过枯燥漫长,于洞穴中沉睡眨眼便是好几个四季,久而久之她似乎丧失了一切感知能力,时间生死尚不能感知,更别提七情六欲了。事实上这是她头一次感到沮丧,这股由心底隐隐泛起的酸涩让她触不及防,后劲极大,使人萎蔫颓废,她并不喜欢。
    仿若害怕呆在这里,龙卿转过身去,“走吧。”
    闻言,阿虎嬉皮笑脸,径直扑到龙卿身上。大爪子把龙卿抱住,死命蹭她,“阿虎会一直陪着主人的。”
    “你真是。”那股酸涩因为阿虎的举动淡去了些许,龙卿习惯性揉着它的大脑袋,顺滑的虎毛让她联想到小丫头,那丫头的脑袋也是毛茸茸的,只不过干枯的还会扎手。
    阿虎非常亲近龙卿,用舌头舔舐那只皎白的手,绕过掌骨,嗅着血脉中隐隐散出的龙息。龙的气息会叫百兽痴狂,舔着舔着便顺着手往上,渐渐往脸颊舔去,想干什么一目了然。快要舔到唇时龙卿毫不客气把虎头推开了。
    “主人~”阿虎被推开便可怜兮兮的看着龙卿,耷拉着的耳朵和圆圆的眼睛让这头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硬是成了一只哈巴狗。龙卿扶额失笑,绝对是和豆芽菜学的,学的一模一样,楚楚可怜。
    她抱着虎头亲了上去,尝到龙涎的滋味,阿虎嗷呜几声,兴奋的翻出肚皮在地上打滚。龙卿无奈极了,正欲回龙洞,阿虎又翻了过来,趴在她脚边对她说,“主人上来。”
    龙卿没有拒绝它的好意,抓着虎毛往上一跃,稳稳的落在虎背上。迎着斜阳,一人一虎在斑驳山林中追捕光影,美的像世外桃源。
    龙卿趴在虎背上,虎毛迎风蹭着脸颊,传来丝丝痒意。红日渐沉,于地平线上发出万丈红光,色泽渐与橙红的龙瞳融合,这一瞬间世间万物都落入了她的眼底。
    想到昼夜都无法分清的生活,龙卿轻声呢喃,“阿虎,你说我们为何要如此活着?”
    “为何?”
    “嗯,我于破壳已然千年,日日藏于龙洞内,一睡便是几个四季,我眼中的万物换了一批又一批,自问对四季与昼夜尚不能分清,亦无法感知世间,如此便感到迷茫。”龙卿注视着落入地平线的红日,喃喃自语,既像和阿虎对话,也像和自己对话。
    阿虎想了下,“主人,万物皆有其生活方式,上有扶摇直上九万里之鲲鹏,下有不知青天白日之蚓龙,亦有不过朝暮之间之蜉蝣,主人如此又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吗?龙卿嘴角弯出一抹上扬的弧度,意味深长,她知道没有不妥,这便是身而为龙需要用一生去学习的生存方式,是龙的活法。但是。素手绕着阿虎背上的毛,“是呀,有何不妥。”
    “即是如此,主人莫要思虑过甚,夏季还有一月便过去了,届时阿虎给主人寻个温暖的地方过冬。”
    龙卿原本还因那股近年来越发浓郁的迷茫感而踟蹰,阿虎如此说倒又提醒了她,隆冬来了,那小丫头该如何撑过去呀。
    “你倒是阔达,只是我却觉得倦了。”
    “主人?”
    “倦了呀。”看似困倦的感慨幽幽吐出,飘在空中,隐没。
    阿虎以为她困了便放慢了脚步,很快背上便传来了绵长的呼吸声。知道龙卿已经睡下,阿虎尽量走的平稳些。
    它并非普通的虎,而是灵虎。龙生来高贵于万物,但成长期格外漫长,幼龙特别是龙蛋没有丝毫自保能力,极易夭折,因此雌龙下蛋之前会寻觅合适的猛兽,喂食龙血,让其成为守护龙蛋的灵兽,它便是如此。
    在龙卿还是龙蛋的时候它便守着她,直至今日龙卿安然无恙化为真龙。这片山林千年来不曾有什么变化,与世隔绝,人烟稀少,物产丰富,不出意外的话它和龙卿会一直生活在这里,陪伴龙卿成长,或是见证龙卿繁衍血脉,直至龙卿陨落的那一日。
    世人常言龙虎相争,其实龙与虎往往是相伴相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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