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打起精神与公子启热烈攀谈,仿佛两人在宴会上结成了友人似的。
    宴会过半,楚王以不胜酒力先行离开,将宴会主导交给公子启。
    楚王离开之后,一些老臣陆续离去,春申君也找借口离开。
    他离开时,楚王后差人来寻他。
    春申君叹了口气。躲不过啊。
    他差了两人,一人告知楚王,一人告知公子启,然后前往了楚王后的寝宫。
    楚王后独坐屋内,腿上枕着如今年岁不大的楚太子。
    楚太子已经睡着。
    他睡颜十分平和,不知道是否清楚自己的太子之位快消失了。
    楚王后李氏凄婉道:“春申君要抛弃我母子二人吗?”
    春申君道:“定何人为太子,是由大王决定。”
    楚王后道:“春申君真的不能救救我母子二人吗?”
    春申君道:“公子启比太子年长许多,他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应该会厚待你们母子二人,不用担心。”
    楚王后垂眸:“真的?”
    春申君道:“那是曾在秦国受过重用的楚公子,不要小瞧他。”
    楚王后叹气:“那我就放心了。”
    春申君道:“好好劝说你的兄长,让他不要乱来。”
    楚王后摇头:“我劝不住。”
    她垂着头道:“春申君请回吧。”
    春申君转身离开。在踏出门的那一刻,春申君回头:“不要做任何事,你们母子二人就能富贵终身。”
    说完,他大步迈过门扉。
    楚王后抬起头,看着春申君的眼神中满是怨毒。
    她不相信春申君真的对公子启毫无办法。如果春申君不想让公子启继位,一定能说动楚王。
    即便说不动楚王,难道他不能派人截杀公子启吗?
    他倒是说得好听,公子启能厚待自己母子二人。但谁愿意将自己的安危系在别人身上?
    “将那封信向兄长送去。”楚王后道。
    她身边的侍从俯身听命。
    春申君离开了楚王后的宫殿,公子启正拎着一壶酒,在庭院中等候他。
    楚王没有出现。这让春申君心落在了谷底。
    “正如春申君所说,楚国需要我。我知道,楚国也需要春申君。”公子启道,“我不会对付春申君。”
    春申君摇摇头:“我的未来,并非以公子的心意而定。不说这些了。公子常在咸阳,是否与朱襄公见过面?”
    公子启苦笑:“这不知是第几人向我问起朱襄公了。”
    春申君道:“我和朱襄公算是友人,喝过几次酒。他可好?”
    公子启摇头:“我不知。除了秦王设宴,我和朱襄公连酒都未喝过。”
    春申君疑惑:“难道咸阳中人嫌弃朱襄公出身,不肯与之交往?”
    公子启嗤笑:“怎么可能。”
    他晃了晃酒壶,示意春申君与他一同在庭院的小亭中坐下。
    他知道自己回到楚国之后,如果不想成为其他人争权夺利的傀儡,就需要得到春申君的帮助。
    春申君也对他示好,所以他愿意和春申君私下多聊。
    楚王的意思也是如此。
    楚王虽懦弱,政务上有些平庸。但御下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他好歹也当过质子,真蠢就回不到楚国了。
    “长平君在秦国看着风光,但这风光,恐怕给任何一个卿大夫,他们都是不想要的。”公子启道,“长平君在秦国,身边与其交往的所有人,都必须经过秦王点头。而秦王点过几次头?”
    公子启将酒壶放在石桌上,开始掰手指。
    “除了长平君在赵国就已经结识的人,如荀况、廉颇、蔺贽、蔡泽、李牧,就只有武安君和已经辞世的应君,以及最先给长平君当护卫的蒙武。”
    “入秦近十年,长平君还与谁交流过?只有他离开咸阳的时候,接触的郡守李冰和张若。咸阳城中,无人能与长平君来往。即便是蒙武、武安君、应君的家人也是如此。”
    “这世上,有哪个身居高位的贵族会如此?”
    “即便是被冷落的贵族,也能自由与他人相交。但长平君不行。”
    “我听闻春申君曾想离间长平君与秦王,我劝春申君放弃吧。秦王永远不会忌惮长平君。”
    公子启又晃了晃酒壶,仰头喝了一口。他放下酒壶,盯着酒壶中不知道是灯笼还是月亮的影子轻笑。那笑声有嘲讽,也有一些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同情。
    “就算是赵丹那样愚蠢的国君,若长平君在赵国已经身居高位,他唯一的后代是赵国未来的王,他不慕权势钱财一心为赵国和赵王,他深居简出身边所有人所有事都被国君掌控。这样的人,谁会去忌惮?”
    公子启并非没有想过与朱襄私下交流。
    即便是秦昭襄王当政时,贵族们互相宴请也很正常。所以朱襄刚到秦国时,自然也收到许多拜帖。
    而后这些拜帖全部被秦王的使者送了回去,或许都没有出现在朱襄眼前。
    后来咸阳城的人都知道了,朱襄无论品行还是才华,的确是国士无双。他也确实深受秦王的信任和喜爱,可以在秦王面前比秦王真正的晚辈还自在。
    可他被秦王捧着的代价呢?
    是自由。
    别看朱襄能够离开咸阳城,但他和秦王已经有很深的默契,那就是不与任何秦王不允许的人深交,特别是在秦国中枢的卿大夫们深交。
    如李冰等郡守,朱襄大可以与其放心交流。
    公子启甚至怀疑,秦王知道朱襄去了地方上,也不会培养自己的势力。因为太子政就在朱襄身边。
    春申君沉默了许久,从公子启手中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后问道:“公子为何要与我说此事?”
    公子启道:“不是春申君问他的情况吗?”
    春申君道:“也对。那他过得不好了?”
    公子启摇头:“他或许并不认为自己过得不好。因为他可能不在乎这些其他人会在乎的事。”
    自由地与人结交,与更多的人交流,拥有一块可以自己自由喘息的地方。
    这种事,朱襄似乎不在乎。他看上去活得很开心,也是真心对待秦王那控制欲极强的一家人。
    所以公子启劝说春申君,不要再对朱襄用离间计了。
    没用。
    如朱襄这样完全被秦王掌控的人,秦王都不放心,那秦王大概是已经彻底糊涂了。
    而秦王不仅不糊涂,到秦王子楚,已经是三代精明人了。
    公子启想着秦国未来还有已经早就崭露头角的太子政,他就不寒而栗。
    楚国真的有希望吗?
    就算他回到了楚国,楚国就真的能在秦国兵锋下存活吗?
    公子启不蠢。他能在秦国受重用,就证明了他却有才华。秦国官场上可不养闲人。
    所以公子启很清楚,自己和楚国的希望都渺茫。
    他甚至有一种预感,若是自己当了楚王,说不定会成为楚国的亡国之君。
    但他看见楚人来求他,看见来者是号称楚国的长平君的白头翁的门人,他还是回来了。
    回来与这天下大势对抗。
    “春申君,我会尽力保护你。”公子启道,“楚国已经很难了,少一个贤臣,就更难一分。我本就看不到希望,若你死在了权力倾轧下,这楚国未来就更没有希望了。”
    春申君低着头问道:“公子何出此言?只是一些叛乱,很快就能平叛。”
    公子启摇头:“叛乱不算什么。我说的是秦国,是秦国统一天下的大势。”
    他从春申君手中把酒壶拿回来,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然后他抹了抹嘴,继续笑道:“我在君父离开秦国的前一年出生,在秦国已经生活了二十余载,对秦国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若非我是熊启,我已经是秦人。”
    “春申君去了秦国,看到过秦国盛世的只鳞片羽。现在的秦国更强大了,秦国的人心也更齐了。这一切,都是朱襄公的功劳。只有一个完全不慕名利,甚至连贵族的尊严都不要的圣人,才能辅佐秦国建立这样的盛世。”
    “我曾在咸阳学宫学习,我知道天下统一乃是大势。这天下已经纷乱许久,早就需要一个雄主统一,结束这几百年的战乱。”
    “原本楚国有机会,但现在楚国变成了这样,除非现在秦王子楚和太子政全都暴毙,秦国突然陷入王位争夺而分裂,否则不管是楚国还是谁的什么国,都没机会了。”
    “这一切我回楚国之前就知晓的。”公子启对春申君道,“朱襄公有一项本事,就是看人很准。他若以友相待的人,都是这世间顶尖的贤才。楚国之中,只有春申君能与朱襄公私下喝上一场酒,也只有春申君能得朱襄公一计阳谋,让君父冷落你。”
    “你是朱襄公的友人,所以这话,我只与你说。”公子启道,“春申君,尽力活下来吧。说不定我俩会成为一对亡命君臣。”
    他再次将酒壶递给春申君。
    春申君握着酒壶许久,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他眼睛有些湿润,心头有些发热。
    即便是那位被他拼命救回的主父,也未给他以如此热意。
    “好。”
    春申君没有用华丽和诚恳的措辞来表达自己的忠心,只是平静地淡淡地如此说了一个字。
    ……
    李牧横刀坐在战船船头,手上是从楚都送来的信。
    刀太好用,他已经很久不用剑了。
    现在他手下的兵卒们也全都用刀,不再用剑。
    “公子启已经回楚都,与春申君相谈甚欢。”李牧道,“楚国终于迎来了一位贤主,可惜太迟。”

章节目录


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木兰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木兰竹并收藏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