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本想说,除了收税,或许也可关注一下其他方面的事。
    朱襄改麻为棉,肯定不是因为秦国的农人交不上来税,而是因为他信中所说的,棉比麻更柔软保暖,做成衣服更舒适。
    楚国多蚕桑,遍地绫罗,但养蚕织锦的人穿不起绫罗。他们甚至连细麻衣都穿不起,只能穿粗麻衣。
    春申君跟随还是秦国质子的楚王在秦国吃苦时,曾被关在监牢中,穿过粗麻衣。他知道粗麻衣有多粗糙,能将人的皮肤磨红磨破。
    朱襄劝农人改麻为棉,农人就能穿上不磨破皮肤的柔软布料。
    秦棉在六国畅销只是附带的,朱襄的愿望只是如此罢了。
    楚王如果下令仿制秦国的棉布纺织机,然后在全国改麻为棉,楚国的庶民便也能穿上这柔软的布料。
    不过春申君只是心里想想。
    对楚国而言,庶人只要能交上税赋,负担徭役兵役即可。比牲畜还便宜的东西,谁会关心他们吃什么穿什么?
    所以自己说了也无用。
    春申君突然想,朱襄是不是已经料到了这件事,所以才不在意将棉种给楚国?
    或许是自己又在无端怀疑朱襄了。
    朱襄应该只是想着楚国的庶人也是庶人,棉花又不是什么能提高楚国国力的东西,所有人都可以种罢了。
    春申君离开王宫时,向楚王索要朱襄的信件。
    楚王直言要收集朱襄公的墨宝,不肯返还。
    春申君不依不饶,多次索要。楚王起身转头就走,让侍卫拦住春申君。
    见楚王耍赖的模样,春申君哭笑不得。
    众人纷纷打趣,若不是楚王先抢了,他们也想抢一抢。
    春申君打着哈哈与周围人寒暄,回府的路上叹了口气。
    楚王和一部分楚臣确实对朱襄很推崇敬仰,才会做出抢夺朱襄给自己写的信这种荒诞事。
    但推崇归推崇,敬仰归敬仰,他们完全不能理解朱襄的理想,也不会去理解。
    倒是自己这个对朱襄有杀心的人,反而能理解朱襄一一。
    春申君手伸进袖口,拿出几页信纸。
    他没有将信全部给楚王。朱襄写了寒暄和种植棉花的方法等几页纸,他留了下来。
    关于棉花的种植方法,他会重新誊抄几份,然后交予楚王和其他封君。
    “我该给长平君写信,感谢他的慷慨。”春申君看着朱襄写的棉花种植方法,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
    长江南岸春耕忙碌的时候,江淮平原也忙碌了起来。
    七国的商人们得知楚国也能种棉花之后,便急急来楚国提前预订棉花。
    原来秦国对进出口的商品控制非常严格,他国商人们只能买棉布,很难买到棉花原材料。从棉花到棉布,价格增长了好几倍。即便商人们往他国贩卖棉布之后仍旧有得赚,但对于商人而言,赚得少了,便是亏了。
    秦国的关中、关东平原早就推广了棉花种植,农人家中便有简单的轧棉机,和麻、棉都能用的纺织机。商人们要购买轧棉机和纺织机很容易,只是不知道这个棉花怎么种,所以还在观望中。
    楚国居然得到了朱襄公亲手写的棉花种植方法,他们相信楚国肯定能种出棉花,便来向楚人收购。
    楚国大部分肥沃的田地都在封君手中。农人们不敢改麻为棉无所谓,封君们自己又不穿麻布,自然立刻强制命令为自己种田的人将麻全部改为棉。
    商人们来预定棉花的时候,以棉种作为定金和部分棉布作为定金,所以楚国不缺棉种,只管种植。
    后来抢购棉花的商人越来越多,收购价格也炒得越来越高,还出现了新鲜的“分成”的模式。
    即商人们出棉种、纺织机和纺织工人,封君们只需要出人出土地种棉花,等棉布纺织出来后,他们几几分成。
    居然有这等好事?楚国贵族纷纷投入了棉花种植。
    至于制作和改良轧棉机和棉花纺织机的工作,便无人做了。
    这个时代,大部分人还是看不起工匠的。如果楚国特别重视手工艺,在南迁工匠减少,手工艺倒退的时候,就会以重赏培养工匠,何至于连楚王所用的青铜器都那么粗糙。
    商人帮贵族纺布卖钱,贵族便只等着收钱,不会去折腾这些庸俗的东西。
    朱襄坐在田埂上,腿上放着春申君的信,手上拿着吕不韦的信。
    春申君在信中感谢他的慷慨,然后叹气楚国朝堂并不理解他对庶人的爱护之心。但他会努力在自己的土地上改麻为棉,让农人们也能穿上柔软的布料。
    吕不韦得意洋洋说楚国现在掀起了种棉热,许多封君只看着眼前的利益,减少了粮食的种植。
    现在还只是少数缺钱的封君如此做,待今年棉花长出来,跟着一同做的封君会越来越多。
    “我吕不韦做生意,从来不会拖欠别人的货款。所以只要他们肯种棉花,绝对有得赚。我如此诚信,他们一定会逐年增加棉花的种植面积!”
    贸易战不是一蹴而就。朱襄要推行的贸易战,如果他自己不说,恐怕就是秦王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甚至还真以为他圣人性子又犯了,白白给楚国好处。
    两年、三年……以楚人的短视,两三年的时间或许就足够了。
    “接下来就,要低价卖给他们粮食。”朱襄道,“用什么借口不引人怀疑地卖给他们粮食,政儿,这就看你了。”
    嬴小政背着手站在朱襄身边:“舅父放心。”
    “政儿做事,我自然放心。”朱襄叹了口气,将信纸揣好,“听闻夏同去蜀郡了,蔺礼很快也要南下。”
    嬴小政道:“蔺伯父一定会很喜欢吴郡的山水。至于阿父……他那身体,旅途颠簸真的没关系?”
    朱襄道:“即便有关系他也闲不住。他就像你。”
    嬴小政本想说自己才不那样,但想着梦境中的大嬴政那些“记忆”,他改口道:“他才不像我,我身体强壮。”
    朱襄失笑:“这倒是。要下雨了,回去吧。”
    他起身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些腹痛。
    朱襄按压了一下身体,没有多言,只回家的时候,多喝了些南瓜子熬的水,不适感便下去了。
    雪姬察觉到朱襄身体有些疲惫,为朱襄用蘸了热水的布敷着腿和手,帮朱襄按揉。
    雪姬埋怨:“你已经不是农人,却还是每日下地。你还老说夏同,你自己又何尝注重过身体?”
    “务农也能长命百岁。”朱襄笑道,“我绝对比那些老坐着不动的人健康。”
    雪姬道:“我不管你这些歪理,你必须休息一阵子。”
    朱襄没有拒绝:“好。我休息十日再出门。”
    雪姬这才满意。
    朱襄说到做到,在家中闲了十日。
    待他感觉身体十分畅快,又可以投入最爱的农田时,家中的小菜园给了他一个惊喜——白菜终于培育成功了。
    朱襄看着院子里的白菜苗苗,高兴地趴在了土地上仔细端详,嘴里只喊“宝贝”“乖乖”,神情略有些猥琐。
    蔺贽偷偷来吴郡后,立刻去找朱襄,想吓朱襄一跳。
    看到朱襄趴在地上,他立刻满脸坏笑,蹑手蹑脚走到朱襄身后,撩起袍角,狠狠一脚踹在朱襄屁股上,把朱襄彻底踹得趴地不起。
    朱襄还没爬起来,就听到蔺贽那虽然很久未听到,但仍旧十分熟悉的大笑声,咬牙切齿:“蔺贽!”
    蔺贽哈哈大笑:“叫你兄作甚?”
    满脸土的朱襄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抓起一块土,砸在了狂笑的蔺贽脸上。
    蔺贽立刻也变得灰头土脸。
    “哼!”蔺贽俯身抓起一块泥土,朝着朱襄砸去。
    朱襄不甘示弱,也继续砸。
    带着蔺贽过来的雪姬见到这一场景,忍不住尖叫:“这地里刚施了粪肥!”
    蔺贽动作一停滞,然后团起一团更大的泥块,砸得更起劲了。
    嬴小政听到蔺贽来了,赶紧丢下公务来找蔺贽问咸阳的事。
    见到此幕,嬴小政正在想要不要帮舅父,就被雪姬一把拽住,遮住了双眼。
    “政儿!不准学!”雪姬声音十分尖锐,“不准玩粪土!”
    玩粪土……嬴小政无语。
    这么脏这么臭的事,但只要是蔺伯父做出来,就觉得一点都不违和呢。
    后来蔺贽和朱襄在雪姬的骂声中乖乖住手,一同去洗澡。
    路上,他们俩还你踹我一脚,我抹你一身泥,那幼稚模样简直连五岁孩童都嫌弃。
    雪姬再次叮嘱嬴小政,绝对不可以学蔺贽和朱襄。
    嬴小政使劲点头。
    谁玩粪土啊,我小时候都不玩!
    等等……嬴小政突然想到童年时的一幕,蔺贽教他一同在黄泥中撒尿,然后用尿泥捏小人。
    嬴小政神情一僵。
    有时候人的记忆力太好也不行,为什么我要记得这件事!
    我一点都不想记得小时候纯纯的自己被蔺伯父和舅父带着做了多少蠢事!
    嬴小政突然想,为了不让自己总是想起小时候蠢事,等自己当秦王,要不要把蔺贽远远地调开。
    蔺翁曾经都领过兵,想来蔺伯父去镇守个北疆或者南疆也轻而易举。
    朕不是排挤蔺伯父!朕最信任的人才能去镇守北疆南疆!
    嬴小政思维有点混乱起来,恨不得抱着头使劲甩头,甩掉脑海里的黑历史。
    今天进梦境房间,我一定要好好向大嬴政抱怨一下。
    看看蔺伯父都干得什么好事!我怎么会有带着侄儿玩尿泥的伯父!
    还不如吕不韦这个仲父呢!
    吕不韦在嬴小政心中的地位暂时提高了。
    蔺贽和朱襄先冲洗了身上的淤泥,然后肩并肩跳进浴池,溅起水花无数。
    两人超级幼稚地玩了一会儿水后,才坦诚相见着靠在浴池中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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