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心里很酸涩。蔺贽对朱襄喊打喊杀,朱襄送蔺贽腊肠;自己担心朱襄的安全,朱襄那竖子只给自己送咸菜。
    “君上同意朱襄南下散心,并非让朱襄在蜀郡任职,所以朱襄不算擅离职守。”荀子在心中过了一遍秦律后,道,“朱襄奉王令南下指导耕种,无论是蜀郡、巴郡还是黔中郡,以王令的内容,他都能去。”
    范雎点头:“无论是诏令还是对外宣称的内容,朱襄都是南下指导种田,确实并没有规定必须留在蜀郡,只是朱襄一直自己说着入蜀而已。朱襄虽然有时候少根弦,但在这种大事上不会乱来。他离开蜀郡时,一定思考过自己是否能离开。”
    廉颇冷哼:“政儿比朱襄更谨慎,政儿同意朱襄离开蜀郡,就证明没事。不过政儿再聪慧,朱襄也不应该让政儿太过劳累。”
    白起忧虑道:“我只是担心,政儿插手蜀郡政务,会不会……”
    范雎看了白起一眼,心里叹气。
    以前白起总板着一张脸,和所有贵族都不太熟悉,他还以为白起高冷。熟悉之后,他才知道白起不是高冷,是太过谨小慎微。
    名震天下,六国惧怕的武安君,居然已经在致仕之后仍旧过得如此小心翼翼,让范雎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物伤其类。
    “政儿在咸阳时已经帮忙朱襄处理长平郡的事,去了成都之后,若他不继续帮助朱襄,便表明他是故意低调,记恨君上,反倒不如坦坦荡荡展露自己的才华。”子楚淡然道,“君上试探过朱襄和政儿,朱襄和政儿仍旧以原来的态度行事,这才显得朱襄和政儿对君上的信任。”
    廉颇叹了口气,嘀咕“哪国国君都麻烦”。
    白起道:“公子如此说,那应是无事了。李牧看来已经做好了攻打楚国的准备,他一定看到了什么能让他击其薄弱的机会。你们不用担心黔中郡的战局。”
    廉颇捋须:“白公擅攻,我擅守,李牧用兵比我二人都更谨慎。若他主动出击,定会像是猎手一样,擅长潜伏和等待,瞅准机会一击制胜。与南蛮一战,南蛮先挑衅,所以不算李牧主动攻击。他在秦国选择的第一场主动攻击,定已经有六成以上胜算。”
    在对方还不知道己方要开战时就有六成胜算,只要不遇到对方开挂的情况,基本战局已经注定。
    白起将捏碎的镂空木球丢到桌子上,摆开后当做城池,给他们讲解。
    “我攻下楚国祖地后,楚国几次迁都,离秦楚边境十分遥远。他们不断将都城东迁,虽拉长了秦国灭楚的战线,但也造成了西边防守的空虚。”
    白起拿起一块木头碎片放下。
    “黔中郡与楚国交界处,是一片大泽。我当初追到此处,因陆地稀少,芦苇茂盛,四处水泽,难以进行围剿。楚国知道这个情况,所以在云梦泽没有布置太多兵力,将云梦泽当做天然的防线。”
    廉颇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推了一下代表黔中郡的木块。
    “在赵国时,我就听朱襄提过,可以建造大船,组建水军,在大江大湖上作战。李牧曾经对此很感兴趣,感慨自己身在雁门郡,见不到大江大湖,无法实践。朱襄去黔中郡时,在信中写道李牧建造了大船,船队航行只要避开夜晚和阴雨天,就十分安全。呵,这是不是李牧隐藏的底牌?”
    白起眼眸微闪,抿嘴露出了一个微笑:“离间计,水中战船,这就是两张底牌,李牧果然谨慎。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底牌。我想以他性格,定不止这两张底牌。”
    荀子虽然不想听这些打仗的事,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然后叹气道:“朱襄去了之后,也能成为李牧手中一张底牌。朱襄不仅会种地,也能管理后勤。有朱襄坐镇后方,李牧当可放心前行。不过李牧应该不知道朱襄会去黔中郡,所以这是额外的底牌。”
    蔺贽捏了捏下巴,眯着眼笑道:“火药会不会也是一张底牌?李冰开山时用到了火药,虽说威力不怎么样,但那响声和火光,或许能吓到不少人。若他们夜晚突袭,召来天雷地火,一定能引起楚军混乱。”
    子楚道:“这肯定也是底牌。这么多底牌,李牧确实可以放手一搏。只要等离间计成功,他便可以出手。范公,依你之见,李牧对楚国的离间计能成功吗?”
    范雎微笑:“成功率很高。不过楚国贵族谨慎,恐怕成功后也难以掀起太大混乱。公子若想帮助李牧,可以从咸阳入手。”
    子楚微笑:“秦国的那一群楚国外戚吗?的确,可以给他们放一些消息,比如周王室又蠢蠢欲动了。”
    “这消息可不是假消息。”懵了许久的蒙骜,现在才插进话,“君上确实想攻打周王室。李牧的行动,与攻打周王室不冲突。”
    子楚道:“但他们会认为冲突。只要秦国去攻打周王室,就不会攻打楚国。”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道:“我养了这么久的身体,也该活动活动了。”
    蔺贽笑道:“你也没养多久。不过只在咸阳活动,不会太累。”
    他起身拱手作揖:“今日之言,由我禀报给君上可好?”
    众人颔首,让蔺贽随意。
    一群老青两代重臣聚会,如果不禀报给君王,君王恐怕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聚会散去,咸阳渐渐暗潮涌动。
    很快,秦王下令备战,要给不安分的周王室一点小小的教训。
    而领兵的,则是楚国外戚大将。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楚国,楚国更加相信,现在楚国四起的谣言和秦国没关系,真的是楚国人自己争权夺利。
    韩非身为没有投靠秦国的韩国公子,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些秦国内政秘闻。
    但他却以服侍荀子的弟子的身份,“不小心”旁观了这一场大佬聚会,心惊胆战地得到了这个他本不应该知道的消息——李牧要攻打楚国,和李牧的底牌。
    韩非惊出了一身冷汗,直觉自己这个状态十分危险。
    荀子见韩非吓得日益消瘦,叹着气找韩非谈心。
    “你不用担心,秦王不会囚禁你。”荀子道,“若对你有危险,我就不会将你带在身边。”
    韩非结结巴巴道:“老师为何、为何要让我知道?”
    荀子道:“你多了解这些事,比看书听讲课学习到的东西更多。”
    韩非忧虑道:“但、但这是秦国大事……”
    荀子道:“确实是大事,但你知道了此事,对战局影响也不大。李牧的底牌只会用一次,待与楚国战争打响,很快其他五国就会知道李牧的底牌,底牌就会变成明牌。你会将李牧的底牌提前告诉楚国吗?”
    韩非使劲摇头。别说楚国和他没关系,他不会冒这个危险。就算他想,等他把消息传递出去,恐怕战斗都结束了。
    荀子道:“所以你很安全。”
    荀子等韩非冷静下来后,问道:“你对朱襄入蜀后做的事,有何想法?”
    韩非疑惑:“有何、有何想法?什么想法?”
    荀子道:“朱襄一改往日作风,做出的那些稍显冷酷,可能不符合当世人对仁义君子想象的做法,你有何想法?”
    韩非想了想,道:“朱襄公摈弃小仁,是、是为大仁!”
    荀子赞同道:“确实如此。如先师孔子之言,这才是大仁。”
    他顿了顿,道:“但朱襄做此决定,心中肯定没有想过什么大仁小仁。他为何做出这决定,做出这决定后心中背负了什么,这些是你应该了解的事。你思考总是以最大利益出发,是很典型的以利益驱之的法家人思想。”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叹气道:“但你心中的利益,只是一些文字和画面。我希望你在践行心中思想的时候,也学会儒家的‘仁’。若是现在的你,和朱襄做了同样的事,你就是不仁,朱襄就是仁。你如果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因,你就从我这里出师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韩非的肩膀,然后起身离去。
    韩非坐在灯火前,灯火的影子在他的脸庞上摇曳,隐隐约约,恍恍惚惚。
    “仁……”半晌,他声音如蚊鸣般细微,“仁,真的有用吗?”
    朱襄公,你会让我改变自己的思想吗?
    在咸阳学宫,另一位青年也在思索这件事。
    这一位青年只是咸阳学宫一位很普通的学子,他没有很好的出身,更没有韩非那样的运气,直接在荀子身边服侍。
    他住在咸阳学宫一处最普通的宿舍中,身边还有同住的人,连油灯都不敢点,怕影响身边人酣睡。
    那位青年名为李斯。
    李斯平庸了很多年,突然有一日醒悟,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像老鼠一样活着。
    他想要权力,想要地位,所以才会奋起拜师念书,想要出人头地。
    他只是一介想要青云直上的贫寒士人,与韩非等目标是帮扶国家甚至天下的人完全不一样。
    但李斯现在所想的,恰好是韩非所思考的问题。
    李斯在听学的时候,听到了朱襄公的新好友,蜀郡郡守李冰看到了蜀郡连年洪灾,于是立下军令状,向秦王请求在蜀郡兴修大型水利工程的事。
    他们在争论,朱襄公此次去蜀郡听说下令杀了很多人,这算不算破坏了朱襄公仁义的形象。
    咸阳学宫的学子们总是秉承着不同的思想吵吵闹闹,每次争吵都很难达成统一意见。但这次,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朱襄公仍旧是仁人君子,他践行了更大的仁义。
    只是很快他们又吵了起来,辩论为何朱襄公此举是更大的仁义。
    有的人说朱襄公是为了救大多数人牺牲了少数人;有的人说朱襄公是严格按照律令,所以杀人不算不仁;有人说那些人罪有应得,惩罚罪有应得的人就是仁……
    李斯听了一会儿,没有参与辩论。
    他如今的学识和口才都还不如已经求学很多年的同窗,只能在一旁安静地听同窗高谈阔论。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斯也在心中不断推演自己假如加入辩论的场景。
    “朱襄公究竟是什么人?”
    “是民间传言的大贤,救人的仙神,还是伪善的钻营者?”
    李斯还未见过朱襄。
    朱襄当初在咸阳学宫对战方士,也不是所有学子都能旁观。周围位置先被秦国宗室官吏占了一圈,然后是秦国贵族出身的学子占了一圈,再是咸阳学宫的老师和他们看好的学生占了一圈。李斯根本没机会靠近。
    明明同在咸阳,他对朱襄的看法,仍旧是道听途说和自己的想象。
    李斯对朱襄太过好奇,好奇到第一次想结交一个人,不是为了往上爬。
    “不知道有什么机会,可以得到朱襄公的指点。”李斯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韩非。
    韩非是韩国公子,又是最先去来秦国拜见朱襄公的人,所以很幸运地在荀子身边服侍,住在了朱襄公的家中。
    韩非虽然很有才华,但因为是个结巴,和他辩论简直是折磨中的折磨,所以其他学生虽然想结交他,最终都忍不了被韩非拉着辩论而绕着他走。
    李斯想,如果自己能忍得了和韩非辩论,或许能够借着韩非这条路,将自己的名声传到朱襄公耳中。待朱襄公回到咸阳后,自己送上策论,或许就能得到朱襄公指点。
    朱襄公从来不推举别人,也不收徒。
    朱襄公身边的友人虽然大多身居高位,都并非因朱襄公而得了秦王看重,而是本身就是举世大贤。所以李斯此次拜见朱襄公,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李斯打定主意后,安心入睡。
    从明日起,他就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努力和韩非成为友人了。
    还在点着油灯思索的韩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打了好几个喷嚏,把油灯都吹灭了。
    他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疑惑为何自己会突然发冷。
    ……
    “啊,果然有他们。”朱襄看着咸阳学宫的弟子名单不断乐开花。
    刚练完弓箭的李牧,赤裸着上半身,脖子上挂着一条布巾走进来,把朱襄泡好的凉茶一饮而尽。
    他抹了抹嘴道:“什么果然有他?这是什么?”
    朱襄道:“是咸阳学宫的课业排名。”
    李牧疑惑:“你还看这个?哪来的?”
    朱襄道:“我让君上给我捎带的。”
    李牧:“……你胆子还真大。”君上给你下诏令,你还让君上给你捎带东西。
    李牧扫了一眼朱襄手中的名单,道:“你看中了谁?只是看课业,你就能看出谁是人才?”

章节目录


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木兰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木兰竹并收藏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