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政儿天生乖巧。”朱襄道。
    他现在正在用脚指头使劲抠马车地板,再次试图将马车抠个洞逃跑。
    虽然被架在火上烤的是子楚,但是他替人尴尬的毛病犯了!
    老秦王一点都不尴尬,他继续兴致勃勃催促子楚赶紧说。
    子楚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给老秦王当乐子看:“吕不韦想让我和他送的姬妾生下儿子,立为嫡子,以保两代富贵。我本不愿意,但发现吕不韦送来的姬妾中有朱襄的长姊,便顺水推舟接受了赠送。”
    太子柱表情抽搐了一下。
    老秦王瞥了一眼不成器的小儿子,道:“他是你的儿子,你想问什么就问。”
    “是。”太子柱清了清嗓子,好奇道,“他怎么知道你和他的姬妾能生出儿子?如果一直生不出来怎么办?”
    子楚咬了一下牙,满足父亲的好奇心:“若能生出来最好,若不能,他继续送姬妾填充我的后院,也能加强对我的控制。春花入我房中不到两月便怀上了政儿,正中吕不韦最好的打算。碰巧上党之战韩国拉赵国入场,两国恐会生出争端,吕不韦便以政儿吸引赵国注意力,带我回国。”
    子楚高调地为政儿庆祝满月,谁都知道身体不好的秦国质子对第一个儿子有多看重。所以盯梢的人见嬴小政还在邯郸城内,即便子楚暂时离开了邯郸城,他们也以为子楚只是又去访友,很快就会回来。
    能逃回自己国家的质子寥寥无几,逃回后还能不被送回来的质子更是几乎没有,可想子楚轻描淡写后的艰难。
    朱襄本想一边用脚指头抠地,一边装蘑菇。听到子楚这番话后,他忍不住道:“我理解你回国心切。无论是隐瞒身份,还是与吕不韦合谋时顺水推舟选了一个对你伤害最小的姬妾接纳,若易地而处,我也寻不到更好的选择。但是!稚子无辜,你可知你走后政儿该如何是好?!”
    朱襄越想越气,哪怕老秦王还在那里吃蜜渍梅干,他也忍不住提高声音道:“我了解你,你一定想,赵国不敢与秦国彻底撕破脸,且赵国已经丢掉一个质子,绝对会保住政儿这个质子,不会伤害政儿。”
    “你入秦后成为太子夫人的嗣子,身份越贵重,政儿就越安全。即便秦赵交战,赵王也会全力保护政儿和春花,好在你成为太子后,送政儿和春花去秦国,如赵武灵王那时一样,插手秦国王位争夺。”
    “是,按照你的计划,政儿确实可能没有生命危险。”朱襄握紧双拳,满脸涨红,“但你可曾想到,虽然政儿没有生命危险,但他会遭受多少欺辱?”
    “我知道。”子楚淡然道,“我就是如此过来的。”
    朱襄愤怒的表情停滞。
    半晌,他缓缓伸出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声音似笑似哭:“对,你说得没错,你也是如此过来的。”
    子楚垂着头。
    秦王的行为,将他一切谋算都打乱了。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动权,只能被动地等待朱襄的决定。
    子楚总角之年入赵,虽比政儿年纪大,但他身边没有母亲,没有吕不韦的资助,且比政儿记得更多事。
    比起自己吃过的苦,子楚认为政儿所吃的苦不算什么。
    政儿幼年时不记事,有生母护着,有吕不韦暗中资助的钱财。不过一些欺辱,长大了便忘了。即便忘不了,化作仇恨和动力也不错。
    而且孩童容易夭折,子楚虽然希望这个与朱襄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活下来,但他其实不抱多少希望。
    子楚在政儿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如果孩子能活下来,他才会告诉朱襄这件事;如果孩子夭折了,只要处置了春花,朱襄就不会知道有一个外甥死于他的算计。
    总角之年入赵,还能逃回秦国,成为太子嫡子的子楚,怎么可能是个光风霁月的人呢?
    “政儿被春花丢弃在朱襄门前,也是你的算计?”老秦王看到子楚和朱襄表情中的痛苦,又往嘴里丢了一块蜜饯。
    子楚摇头:“这是我没预料到的事。我只将朱襄的消息告知春花。以春花性格,她爱慕虚荣,理应不会丢弃会让她享受富贵的政儿。若赵国局势不好,她得知朱襄的消息,应该会抱着政儿求朱襄收留……我本以为她会向朱襄低头。”
    朱襄磨牙:“你还想我和春花和好?!”
    子楚有些破罐子破摔了:“难道不是朱襄你还挂念着春花?每当雪姬骂春花时,你都要出口维护;提起春花时,你仍旧称呼其为‘长姊’;年节时拜祭父母牌位,还会帮春花上一炷香!”
    朱襄辩解:“不在背后骂人是最基本的礼貌,年节帮她上香是不想让父母难过!”
    子楚呵呵:“面对差点害死你的人,你不在父母牌位前将其逐出家门,还帮她点香,明明自己心软,就不要找借口。雪姬也说,你还惦记着春花!”
    朱襄恼怒道:“她卷了家中钱财和为商人采买少女的掮客跑了,这明显是被骗了,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我只是不想和死人计较!”
    子楚摊手:“你就说,春花抱着政儿跪在你门前求你给一口饭吃,你给不给?”
    朱襄手摸了摸腰间。
    他没带剑,不能举着剑砸死这个明明自己没道理,还嘴欠到极致的混蛋!
    “等回到宫中,寡人给你剑,你和子楚比一比。”老秦王用帕子擦了擦手,心满意足道,“寡人明白了,朱襄并不在意子楚的欺瞒,只是厌恶子楚丢弃政儿;子楚你算尽了一切,没算到春花居然连富贵都不要了,把政儿丢到朱襄门口。”
    子楚拱手:“孙儿确实没算到。不过这样正好。”
    好个屁啊!朱襄虽然心里知道这样更好,但想要揍子楚一顿的心情越发浓烈了。
    其实两人在赵国的时候,相处起来并非“和睦”。
    子楚心思深沉,朱襄过分耿直,两人为人处世和思想见解都有很大差异,基本每日都要举着剑比划比划。
    蔺贽就在一旁鼓掌,“打起来打起来”“打得好打得好”,为两人助威拱火。
    三年的时间美化了两人的回忆,只剩下挚友的温情。见面后,两人对彼此的火气又开始噌噌往上冒。
    哪怕子楚知道自己是没理的这方,但朱襄不计较他的欺瞒,只计较他对政儿不好这点,仍旧让他忍不住想要骂人的心情。
    不提他为政儿的谋划,他自己问心无愧。就是有,朱襄你不为自己着想,只为抛弃你的长姊和欺骗你的友人的孩子打抱不平,贵恙?!
    子楚看着朱襄花白的头发,以为朱襄经历了这么多打击之后,已经变得成熟理智。
    现在看来,朱襄还是乖乖去种田吧,秦国朝堂不适合他。
    不会为自己考虑的人,怎么可能在秦国虎狼盘踞的朝堂自保?!
    嬴小政看看本来带着点悲伤,现在气得快要跳起来打人的舅父,又看看本来一脸愧疚,现在一脸仿佛看朽木表情的父亲。他扯了扯帽檐,不懂为何情况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这一幕记下,等做梦的时候慢慢想。
    老秦王和太子柱看热闹看了个够。
    老秦王从这热闹中,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这个孙儿确实不简单,好好打磨,可以成才;
    吕不韦有才华但无远见,且自视甚高,即使现在也没发现子楚对他的算计,还以为子楚对他唯命是从,可用;
    朱襄果然心软,且政儿是他的软肋,只要政儿不夭折,他不用担心朱襄会另投他国;
    子楚对朱襄的友谊居然也是真心的,他居然忽视了自己的处境,正为朱襄的天真愚蠢愤怒;
    至于政儿……政儿真是天资聪慧啊。
    马车减速慢行,已经驶入宫殿。
    老秦王慢悠悠道:“等会儿宴会上,你们当众打一场,把这场恩怨消了。寡人做主!”
    正在用眼神厮杀的朱襄和子楚:“??!”
    老秦王道:“就当为寡人助兴了。”
    朱襄和子楚:“……”
    此刻,他们心中莫名萌生了同仇敌忾的心情。
    虽然朱襄是有实封的长平君。
    虽然子楚是太子正夫人嗣子。
    但作为晚辈,老秦王让他们舞剑助兴,他们能够怎么办?
    这身衣服比剑不方便,两人被宫人带去内室换胡服,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朱襄开口骂道:“蔺礼曾说,你心思比齐国的大海还深沉阴暗,我还为你说话,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子楚不甘示弱回击:“蔺礼说你就像水一样,永远只映照出别人,看不到自己,迟早害死自己,我看你现在就要死了!”
    朱襄:“我感觉我和你在鸡同鸭讲?”
    子楚:“我也是这么想。”
    两人琢磨了一下,理解了对方想说什么。
    朱襄骂道:“我原谅你的欺瞒你还不乐意是吗?政儿那么乖巧,你看到政儿心中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子楚狡辩:“不要用你过高的道德去评价其他人。我被送往赵国当质子,你看秦王和太子对我有愧疚吗?我至少算好了政儿的退路,他们可曾给我退路?秦国宗室……哪国宗室都是如此。朱襄,你既然已经入局,就该摈弃天真!”
    朱襄道:“若你不是我友人,我管你什么道德不道德?”
    子楚沉默了半晌,拿起了剑,起身道:“我会竭尽全力让你继续养育政儿。抱歉,我成不了你想要的那种朋友。”
    朱襄嘴唇翕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长叹一声,也拿起了剑。
    两人走出内室,来到灯火通明的大殿上,抽出了未开锋的剑。
    他们身上穿戴着护甲护腕和头盔,谁的剑先掉落,就是谁输了。
    子楚回国后刻苦修行了三年贵族子弟应该学会的课程,剑术与三年前不能同日而语。虽然他身体不好,力气小,但剑术华丽,剑路刁钻,总能找到朱襄的空隙。
    朱襄被荀况手把手教导,也脱离了将剑当柴火棍使的阶段,虽然不会什么预判,观察也不仔细,就突出一个力大飞砖。
    只见子楚一个角度刁钻地撩刺,朱襄一个跳劈;子楚收剑回旋灵巧避开,朱襄一个跳劈;子楚看出了朱襄的破绽,长剑横斩直取朱襄下盘,朱襄这次变成了横劈,然后又是跳劈……
    子楚无语了,他咬牙小声道:“朱襄,你就只会这一招吗?!”
    朱襄满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我力气比你大许多,当然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要什么花架子?只要我劈得够快够沉,你就招架不住。看招!”
    子楚双手举起剑一挡,虎口生疼,赶紧收手后退。
    朱襄见子楚已经落入了颓势,赶紧谨遵“敌疲我打”的方针,将剑舞成一个密不透风的“x”,朝着子楚追了过去。
    虽然已经过了三年,但子楚仍旧条件反射转身就跑:“朱襄!剑不是这样用的!”
    “看招!”朱襄把自己一路上的尴尬和恼怒融进了荀子教的剑招中,忽视了现在是宴会期间,追着子楚劈。
    反正都被当猴子看了,那不如先揍个够本。
    “你还真劈?”子楚回身挡了一下,手中长剑差点被震落。
    老秦王哈哈大笑:“子楚,快绕柱!”
    正站在太子柱身旁,满脸激动地看着舅父暴打亲父的嬴小政笑脸一僵。
    子楚得到老秦王的提示,立刻闪身躲到梁柱后面。
    朱襄一剑劈到了柱子上,反震差点让他长剑脱手。
    子楚立刻抓住机会,举剑刺向朱襄腋下。一击未中,他立刻反身游走,继续依靠着柱子限制朱襄的大力劈砍。
    两人在柱子旁绕过来绕过去,看得赴宴大臣脸皮都快绷得抽筋了。
    嬴小政默默捂住了眼睛。
    咦,奇怪,明明是舅父和亲父在丢脸,为何他会有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呢?
    一定是错觉。

章节目录


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木兰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木兰竹并收藏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