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笑道:“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
    白起心道,我平时打仗得的功劳已经够多了,我哪敢在君上面前多说话?就这样范相国还对我印象不好……
    想到范相国,白起就开始头疼,他请求道:“君上,范相国真的对我……”
    秦王严肃道:“你应该多去拜访先生!一定是你对先生太不尊敬,先生才不信任你!”
    白起难得心里生出对君上的“怨言”。
    范雎是在内辅政的相国,自己是在外打仗的大将。他之前还和被驱逐的秦王的舅父关系交好,在秦王驱逐了自己的舅父之后,白起一直胆战心惊,怎么敢主动和范雎亲近?
    虽然他和范雎走得不近,但逢年过节,甚至不是年节,他都有找着借口送给范雎大笔珍宝。
    白起想到这,心中更幽怨了。
    范相国真的很过分,自己送了那么多礼,他还讨厌我。
    不过白起知道君上对范雎有多宠爱,所以即使心里委屈也只能道:“我回咸阳之后一定亲往拜访。君上,我回去之后可以借病辞官吗?等君上要打仗了我再回来?”
    秦王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好。你记得多向先生示好!”
    白起:“是……”
    他郁闷,君上这样偏心,就不怕其他人离心吗?虽然他不会背离秦国,若秦国不要他,他不会去其他国家,大概就一死了之。但他心里还是难受。
    秦王虽然没看出白起的面瘫脸写的什么,也知道应该安慰白起一下,不能让白起对范雎生出怨言。
    “先生独自来到秦国,举目无亲,心里孤寂,想得多了些。武安君不要和他计较。”秦王苦口婆心拉偏架道,“寡人不会免了武安君的官职,武安君何不暂住朱襄家养身体?听子楚说,朱襄很会照顾人,廉颇和蔺相如每当生病,总会来朱襄家休养。”
    白起犹豫:“我和朱襄没有交情。”
    秦王道:“他的外甥是寡人的曾孙,寡人说有交情就有交情。武安君常年征战,身上病痛不少。朱襄是寡人的晚辈,也是你的晚辈。他照顾你,理所当然。”
    白起拱手道:“谢君上。君上,你这是不让朱襄回邯郸了?”
    秦王笑道:“回,怎么不回。他想让赵王杀他,寡人也想看看赵王会不会杀他。若赵王想杀他,武安君就可以安心修养一阵子了。若赵王不杀他……哼,即使咸阳生乱,寡人也会亲征,立刻陪武安君攻下邯郸。”
    看着君上过分灿烂的笑容,白起忧愁。
    所以君上,你究竟想不想救朱襄?别故弄玄虚啊。
    第27章 盐水煮豆子
    秦王装起了谜语人,白起心里略烦躁。但对方是他君上,他也只能乖乖受着。
    仗打完了,对白起而言,工作只是开始。接下来计算功劳,抚恤伤亡的秦兵,才是他最忙的时候。
    俘虏算功劳,但具体怎么分,得主将殚精竭虑地算出一个能服众的章程来,十分麻烦。不过杀俘也一样,所以白起已经很熟练。
    白起走访伤兵营,将短时间内已经无法继续战斗的伤兵遣往上党和野王城池附近的兵营休养;重新规划军营位置,并划分出耕地,让秦兵就地屯田;遣人去战场收敛秦兵尸骨,就地焚烧,用尸骨身上的衣服包裹,和抚恤的钱粮一起送给家人……
    周朝以土葬为主,只有周边蛮夷有火葬文化,比如与秦国混居的仪渠等部落。
    不过秦国火化战亡士兵倒不是因为他们接受了仪渠等部落的风俗,只是因为不可能将战亡的那么多秦兵的尸骨送回家乡,只能送骨灰回去。若兵卒无亲无故,或者认不出身份,就火化之后就地安葬。
    历朝历代各国送战亡者遗骸者回家乡都是托送骨灰。什么火化烧掉战亡者的怨气煞气,都是为了这个方便行为的找补而已。
    如果战败,或者领兵者不在乎,战亡者就沉眠在战场的泥土中,为后世怪谈增添一笔司空见惯的故事。
    如果战胜者要占领这一片地方,还会挖个大坑或者找一个天然的坑洞,把敌人的尸骸丢下去掩埋,以免滋生瘟疫。
    白起对兵卒很好,又百战百胜,所以每次战争后都尽力收敛秦国战亡者的尸骸。
    他这次亲自率领人去战场上挖已经陷入泥中的秦军尸骨时,看到了朱襄也正率着赵兵忙碌。
    秦人残酷狡诈,白起更是可怖,赵兵就算投降了,也该惶惶不可终日。没想到他们居然跟在朱襄身后,开始打扫战场,为自己的战友收敛了。
    白起走到已经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胡服的朱襄面前,问道:“你不是要种地吗?”
    朱襄道:“种地前先要把前置工作做好。”
    他掰着手指头数。
    重新修建赵军驻地,将垃圾和粪便分开,以免造成疫病,并可以积肥;清扫战场,收敛同袍尸骨,并且整理出可供耕种的土地;之后还有挖掘水渠,找寻柴火,修建打造农具的作坊……
    白起听着朱襄一条一条数着,眉头微微抽动。
    他怎么觉得朱襄不是在为赵国战俘求活路,而是准备修建一座新的村庄呢?
    朱襄脑海里没有战俘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的经验。十几万的人要在这里至少活三个月,他当然第一反应就是把基础建设弄好。说他准备在这里建造一座村庄,倒也没错。
    而且之后有很多赵兵要留在这里,现在趁着人多把基础设施完善一下,以后赵兵的生活会更方便一些。
    秦王已经同意了他的请求,还答应帮他照顾雪和政儿,朱襄心头巨石已经卸下。再加上反正三个月之后他就要死了,现在胆子贼大。
    白起过来询问,其他赵兵都两股战战,朱襄不仅十分自然地和白起介绍起自己之后的计划,还问白起有没有什么增补的。
    朱襄道:“我没有带领一群人在野外建立新居住地的经验。武安君经常出外打仗,经验一定很丰富。”
    看着朱襄亮晶晶的眼睛,白起不知道为何,有点手痒,很想照着朱襄的脑壳来那么一下。
    这人怎么一点危机感都没有?自己的名声还不够可怕吗?!
    白起不断用危险的目光打量朱襄。
    朱襄丝毫不惧。
    反正我都要死了,你们又不可能提前杀我,我怕什么?
    白起深呼吸,面无表情道:“如何建造居住地,你问你队伍里的墨家人和农家人,他们更擅长。水源地最重要,取水地需在处理脏污的地点上游。秦军在少水河岸附近驻扎,你们在丹水河岸驻扎,两方取水地不同,可以不用考虑秦军的营地位置。”
    朱襄作揖:“谢武安君!武安君,秦军和赵军加起来有三十多万人,柴火怎么办?现在还好,到了冬季,附近的树砍秃了柴火都不够。”
    现代建国前,北方的山头基本都是秃的,都是被老百姓砍了做柴,所以沙尘暴才那么严重。
    宋时都城人口太多,周围几乎没有能砍柴的地方,还好已经开始利用煤炭。那时柴火比煤炭贵,形成了富人烧柴火木炭,穷人烧煤炭的奇怪现象。
    朱襄带来了粮草,再加上赵军阵地本来就有的粮草和秦军剩余的粮草,支撑三个月绰绰有余,但柴火是个大麻烦。
    白起道:“我已经遣部分伤兵回秦国,还有部分秦兵分驻上党野王等地。秦军军营附近山地的柴火足够过冬,你们赵军只能自己想办法。”
    朱襄本想问,武安君把秦兵兵力分散,不怕赵军生变吗?
    不过他转念一想,赵兵的武器都被收了起来,军心也已经涣散,只想着怎么种完土豆早日回家。除了一些出身士族的将领,恐怕不会有人会想生变。
    这少数人生乱,武安君肯定有把握镇压,倒是自己可能会被连累。这或许是秦王和武安君对自己考验之一?
    白起等着朱襄问他为何敢将秦军分散。朱襄脸色变化了一下,就露出了然的神色,看得白起心里好奇无比。
    朱襄究竟想通了什么?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可惜他还要维持自己的形象,不能询问。
    “这附近有一种可以生火的黑色石头,如果武安君相信我,请派人与我一起去挖掘这种石头。”朱襄道,“武安君可听说过石涅?”
    “石涅”是《山海经》中对煤炭的称呼。《山海经》成书时间在战国末年到西汉初年这段时间,即使现在还没有成书,书中的称呼也应该是这一段时间众人的共识。
    白起眉头一挑,道:“知道。这附近有石涅?”
    白起当然知道石涅。
    石涅又称“每”(此时还没有煤这个字)。《墨子》中记载守城的《备穴》一文记载,在地道战中,在关键地点底层铺四十斤“每”,“每”上方木炭,用盖子盖好。等敌人攻打时就佯装被打败,退兵之前点燃木炭,逃出地道后就把盖子封死,熏死敌人。
    春秋阖闾命干将铸剑,“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采炭于南山,故其间有炭渎”,就是用煤炭锻造铁矿石。
    虽然现在的技术只能开采地表煤矿,但无论是战争还是锻造,这个时代的人早就用上了煤炭,白起自然也很用过。
    白起提醒:“石涅多毒气。”
    朱襄道:“可以水车带动轮轴,用水洗石涅,筛选出杂质较少的优质石涅。再改造炉灶,便可以使用石涅生火做饭取暖。”
    朱襄只知道水洗煤,挑选精煤的原理,没有实际操作经验。但这个时代已经有通过水洗铜铁矿石,挑选精矿的成熟技术。朱襄告诉了相和这个原理,相和立刻就能举一反三,研究出水洗煤炭的简易装置。
    地质和土壤成分的差异,对野生植株影响非常大。学农学的人,自然也要学地质地理。朱襄走遍全国山川河流寻找野生植株以培育良种的时候,也会记下一些矿产。
    长平就在山西高平,煤炭资源十分丰富,大部分是地表和浅层就能开采,还有大量低灰低硫高热值的高质量无烟煤。现在只有战略优势,田地土壤都在中下等的上党郡,在朱襄眼中是一块难得的宝地。
    白起问道:“你还会采矿?”
    朱襄道:“种地是和土地打交道,所以略知一二。”
    白起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朱襄。光是听朱襄现在说的寥寥几句话,这也不是“略知一二”吧?
    “好。你把具体章程写给我,我来安排。”白起道。他想,得找个时间问问许明和相和,朱襄究竟还有多少本事。
    “啊?不能直接说,还要写吗?”朱襄开始头疼。武安君你怎么回事?怎么和后世的大领导似的,动不动就是先写个报告?
    白起看见朱襄为难的模样,不知为何,心情略有些愉快,他板着脸道:“我要呈给……”
    他看了一眼天空。
    大部分人还不知道秦王在军营,白起没有直说。
    “好吧,我写,我写还不成。”朱襄嘟囔,“早知道把蔡泽带来了,如果夏同没走也好啊。对了,夏同说他现在在公子子楚门下当门客,武安君认识他吗?”
    夏同?白起心里一琢磨,立刻就猜到这个“夏同”是谁。
    公子子楚生母姓夏,这个不走心的假名,明显就是公子子楚了。
    公子子楚说他在公子子楚门下当门客?白起好奇,等朱襄到了秦国,公子子楚要怎么解释。
    “不认识。”白起回答。
    朱襄不疑有他。他的小伙伴夏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门客,高高在上的武安君不认识他太正常了。
    对了,我也可以给小伙伴夏同写信,让他好好照顾政儿。
    我这算不算在政儿他爹身边有人?朱襄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白起一脸无语。这个年轻人傻乐什么?怎么面对着他还能走神,然后莫名其妙笑出来?
    “赶紧去写文书。”白起提醒。
    朱襄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他回头叮嘱了廉原几句,扛着锄头,在几个护卫的护送下,迈着沉重的步伐往住的地方走。
    廉原是廉颇派来的亲兵领队。他虽不是廉家人,几代人都跟随廉家,已经被赐“廉”氏。
    廉原没和白起打过交道。他虽知道几句秦话,但白起和朱襄说话速度太快,他没听清楚。
    见朱襄情绪如此低落,廉原忍不住抱拳询问道:“武安君,朱襄公年纪较轻,又不常与贵人打交道,不知礼节。他若有得罪,请你恕罪。”
    廉颇派出廉原跟随朱襄,就是廉原最长袖善舞,可以帮衬朱襄。他见朱襄情绪不对,以为白起训斥了他,连忙帮朱襄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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