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辅佐君王不仅需要才华,更要有能与朝臣争斗,保全自身的本事。朱襄没有这个本事。
    朱襄不仅心善,不可能为了权力与他人争斗,他还是一个很容易被“欺之以方”的君子。他如果进入朝堂,政敌给他设置陷阱,一设一个准。甚至朱襄知道这是陷阱,为了保护他人,他都有可能自己跳进去。
    “无论是纵横游说,还是带兵打仗,或者是治理一方,七国有的是能做这些事的人才。但能让平民田地增产的大才,只有朱襄一人。”子楚很清楚挚友的优缺点,“让朱襄站在朝堂上当王佐之才,是让老鹰去打鸣,让骏马去耕地,用天下最锋利的名刀名剑去割黍稷。能用是能用,但是大材小用。”
    秦王明白了子楚的谏言:“确实如此,朱襄若在秦国,寡人定会让他只用操心农事,不被其他俗务影响。听你的话,朱襄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故意隐藏才华,隐与蔺相如门下。为何朱襄现在会主动寻求名声?这对他有害无利。”
    子楚道:“孙儿也想不明白。朱襄若想出人头地,大可等到与政儿回秦国后。他是秦国宗室外戚,怎么也比在赵国安全。虽然朱襄可能不知道政儿什么时候才能回秦国,但以我对他了解,他不慕名利,不应该如此急躁。”
    秦王沉思了一会儿,犹疑道:“他知道自己不擅长与人相斗,却偏做不擅长的事。这有些像是你刚才所说的,明前方是陷阱,还要非往下面跳。”
    子楚猛地睁大眼,背不由挺直,冒出了一背的冷汗。
    秦王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子楚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
    他双手握拳,猛地一砸双腿,居然连在祖父面前的仪态都顾不上了。
    “朱襄他……”子楚心中有了模糊的念头,却不敢置信,“朱襄难道已经察觉应侯的离间计,想要代替赵括去长平?!”
    秦王没有责怪子楚的失态。
    他知道朱襄在子楚心中的地位,就像是范雎在他心中的地位。子楚失态情有可原。他作为祖父,孙儿这点情绪泄露,他不会在意。
    秦王垂眸:“不,如果他真的是你口中那样的大才,他应该清楚,无论他的名声再响亮,赵王也不可能让他领兵。他不仅是平民,不能让赵国将士信服,他还与你有亲,迟早会归秦。以赵王心胸,不会让半个秦人领兵与秦国打仗。”
    子楚抿了一下嘴,嘴唇因过分担忧而苍白:“孙儿想不明白朱襄为何做这取死之事!”
    秦王安慰子楚道:“或许他对赵国失望,想博得名声,让寡人看在他的颜面上,将政儿早日接回来。只要他入秦,在赵国引起的他人的嫉妒,就不会伤害到他。”
    子楚道:“有可能!不,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朱襄极重家人,他一定是想为家人留后路,才行此险招。”
    秦王继续安抚道:“你且放宽心。待赵国战败,我就立刻让赵王送还质子,让你和朱襄团聚。”
    子楚立刻伏地感谢。
    秦王又安慰了子楚几句,才让子楚离开。
    子楚刚离开,秦王就转头问道:“先生,寡人对朱襄越发好奇了。”
    范雎从屏风后面走出。
    他虽然警惕白起这等朝中重臣,但对朱襄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在意。如他的君上所说,待朱襄的资历和功劳到了可以威胁他地位的时候,他估计都过世了。朱襄是君上留给公子子楚的人,他不仅不会嫉妒,还会帮君上悉心培养这位未来的辅政重臣。
    “我也对他越发好奇。”范雎道,“莫非他真的是想用自己的才华,让君上帮他早日回秦?若是这样,他还挺狂妄,很不错。”
    范雎得知朱襄的事后,对朱襄好感不深。范雎是一个锋芒毕露,睚眦必报的人。朱襄过分低调和忍让的态度,让范雎有些看不上。
    现在的朱襄,倒是让他有了些许好感了。
    虽然朱襄这么做,确实将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但有才之人为了展露自己的才华,冒些险算什么?以前朱襄只是有才之士,现在的朱襄在范雎眼中才是有志之士。
    范雎道:“君上不用担心,我派人去邯郸离间廉颇时,也会让他们保护好朱襄和公子政。”
    秦王起身执着范雎的双手,感动道:“寡人还是得依靠先生啊。有先生这一席话,寡人才放心!”
    宫人默默缩了缩脖子,藏起了自己脖子上的鸡皮疙瘩。
    来了,又来了,君上又在对着相国抒发感情了。
    ……
    朱襄一番高调之下,虽得到了“下大夫”的待遇,但仍旧没能做得有实权的官。
    蔺相如气得大病一场,把朱襄吓得衣不解带地侍奉蔺相如。
    “蔺公!现在赵国和秦国正在交战,赵王不用我很符合常理,蔺公别生气,我都是下大夫了,以后官职只会比这个更高。”
    在朱襄的宽慰下,蔺相如咬牙从病床上爬起来:“对!我不能病,我还要护着你走入赵国朝堂!”
    “是,我全靠蔺公保护了。”蔺相如憋住了这口气,朱襄再次努力把蔺相如的身体养好了。
    蔺相如府上的医者十分惊异,天天围着朱襄探讨医理,认为有良医的潜质。
    朱襄只好和蔺相如府上的医者扯一些“身体和心情的关系”,将医者糊弄过去。
    行医治病什么的,他是真的不擅长。蔺公明显是因他而起的心病,他才能让蔺公身体恢复。若换做其他真的得病了的人,朱襄也无能为力。
    蔺相如病体微愈后,朱襄回到家闭门谢客,休息了几日。
    嬴小政爬到午睡的朱襄肚子上,委屈道:“今日舅父有空陪政儿读书了吗?”
    他说完,在朱襄肚子上踩了两脚。
    朱襄将嬴小政捞到怀里,捂着肚子呻吟道:“最近舅父太忙,冷落了政儿,舅父道歉。舅父这就陪政儿读书。”
    在门口等着嬴小政把朱襄踩醒后,雪才走进门:“自从政儿生辰之后,你老把政儿丢给我带,都不陪政儿玩耍了,政儿很想念你。”
    虽然今年家中气氛紧张压抑,朱襄还是为嬴小政过了生辰。
    这次生辰没有大操办,朱襄只使了浑身解数为嬴小政做了一桌好吃的,还特意为嬴小政做了果酱蒸蛋糕。
    为了帮蔺相如养好身体,朱襄暴露了自己当世“美食烹饪家”的本事,一顿饭吃得嬴小政在地上打滚,想多吃一个蒸蛋糕,差点在生辰时挨一顿舅母的拍屁股。
    朱襄擅长烹饪美食的名声也传到了赵王耳中。
    他为赵王烹饪了一顿美食后,赵王询问朱襄是否愿意入宫为御厨。
    这次赵王没说让朱襄当寺人,不过朱襄还是拒绝了。
    朱襄说志不在此。他愿意为赵王培养御厨,并且赵王想吃什么新奇的东西,他随叫随到。
    因朱襄这一手厨艺,赵王对他亲近不少。
    不过朱襄进宫为赵王做饭,再次让他遭遇了责难。赵王的近臣向赵王进言,担心朱襄在赵王的食物中动手脚。为赵王做饭的人应当是赵王最信任的人,朱襄和秦国宗室有关系,显然不应该是赵王信任的人。
    赵王只好打消了让朱襄多多进宫为他做饭的念头,只让朱襄进献食谱,让宫中御厨为自己烹饪美食。
    邯郸人都叹息,朱襄公再次失去了成为赵王近臣的机会。
    嬴小政生辰后,朱襄以自己太忙碌为借口,让雪每日陪伴嬴小政。连晚上睡觉时,他都多在书房燃着油灯书写种田心得,让雪和嬴小政先睡。
    雪与嬴小政越来越亲近。嬴小政已经敢在雪怀里撒娇耍赖,连有时候顽皮过了被雪打手板心或者大屁股,都不惧怕了。
    嬴小政已经发现,舅母虽然手举得老高,但打下来的时候非常轻,舍不得把自己打疼。就算当时有点疼,睡一晚上,第二日红肿就消退了。
    聪明的孩子总是很快就明白什么叫有恃无恐。嬴小政已经开始试探雪的底线,在挨揍的边缘反复横跳。
    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加,雪也对嬴小政越来越亲近和宠溺,现在都指挥嬴小政去踩午睡的朱襄的肚子了。
    朱襄看着雪看向嬴小政的眼眸中展露出的亲近慈爱宠溺,嘴角略带酸涩的笑容转瞬即逝。
    朱襄陪嬴小政看了一日书,又将嬴小政丢给了雪带。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继续书写和整理自己的种田心得,以及天下一统后如何让百姓休养生息的谏言。
    这些,他都将留给政儿。
    随着朱襄桌边的纸制书本越摞越高,时间步入了四月。
    长平之战爆发了。
    廉颇且战且退,将秦军牢牢挡在了丹河东岸。
    秦军猛攻不下,廉颇不仅避战不出,还在壁垒上烤土豆,嘲讽秦军吃不饱。
    “你们打了快三年仗了,粮草吃得差不多了吧?你们兵卒在秦国中的家人是不是都快饿死过半了?长平有什么好,种个土豆都长这么小,打下来也没多大用处,不如退兵吧。”
    王龁气得不住冷笑。长平没什么好,那你们赵人横插一杠干什么?!等赵王把你换走,我看你们赵军还怎么猖狂!
    廉颇避战不出时,范雎派往邯郸的人终于动作起来。
    他们挥金如土,不断为赵括造势。
    秦人先在邯郸重提已经病故的赵奢的功绩。赵惠文王时,赵国军队已经比秦国弱,几乎没有战胜过秦国。阏与之战,全天下人都以为赵国赢不了,连廉颇和乐乘都反对赵国出兵。赵奢却大胜秦军,这奇迹的一战让他一举成名。
    那时战败的秦王,就是现在超长待机的老秦王。
    听闻赵括继承了其父的领兵才能,从小就接受赵奢的悉心教导,比赵奢当年更加厉害,与别人论兵从来没有输过。
    廉颇当年不敢救援阏与,现在又避战不出。他就是怕秦国,不敢和秦国打,白白消耗赵国的粮草。秦国唯一害怕的就是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害怕赵括再现阏与之战的奇迹。
    “当年阏与之战,马服君能打赢必输的一战;如今长平之战,秦军已疲,又远离本土作战,上党人皆拥戴赵王。赵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马服子定能轻松赢得此战!”
    ……
    朱襄看着面前倨傲的青年,一时无言。
    “听闻你论兵从未一败,括特来请教!”赵括敷衍拱手,抬起下巴,用眼角余光打量这个名声乍起的平民。
    第22章 泥土沾穗粒
    朱襄没想到赵括会来。
    他之前接待了许多前来讨教的士子。但那些士子都是底层士子,身份大多是贵人门客,与朱襄切磋,也是他们自己扬名的一种方式,算是双赢。
    对于那些已经成名,或者家中有门路让他们做官的贵族子弟而言,去找朱襄是给朱襄抬轿子,对自己有害无益。
    朱襄那一番博出名的举动,在高高在上的贵族们看来,就是一群猴子耍猴戏给他们看。他们看高兴了,就从中间选出最厉害的猴子,给他披上衣冠,允许他成为人。
    平原君这个以礼贤下士闻名的四君子之一去拜访朱襄,就是给朱襄颁发猴戏成功,可以当人的资格证。
    赵括身为马服子,哪怕因为父亲的话暂时不能被重用,他也该是坐在猴山上看猴戏的一员,而不该跳进猴山里和猴子们搏斗。
    就像是朱襄现在名气大到这地步,身为官宦贵族子弟的友人,仍旧只有蔺贽和李牧一样。
    这个时代对身份太过看重,哪怕朱襄将来功成名就,仍旧会有无数人用他的出身说事,很多有才有德的人也会因此看不起他。
    秦始皇时期上卿姚贾立下泼天功劳,韩非子仍旧抨击姚贾的出身,说姚贾“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哪怕姚贾有功劳也不应该赏他,应该驱逐甚至诛杀他,不然不利于统治。
    李斯进言杀韩非子是因为嫉妒,姚贾进言杀韩非子确实是韩非子先动的手。
    韩非子对姚贾进谗言,固然有姚贾破四国联盟,让韩国遭遇了危险的缘故。但他会以姚贾的出身请求秦始皇诛杀或者放逐姚贾,就证明在这个时代,哪怕一个人立下再大功劳,“出身”这一条也能直接定他死罪。
    赵括这个能继承爵位和封地的高等贵族子弟跑来找朱襄论战,哪怕做出一副看不起朱襄的模样,在外人看来也是自降身份,不能理解。
    朱襄犹豫了一下,将用鼻孔看人的赵括请进了门。
    门里,蔺贽正倚靠在树上,一只手握着羽毛掸子让嬴小政扑来扑去,一只手抱着酒坛子喝酒。
    蔺相如又大病一场,虽然蔺贽在蔺相如病体勉强康复之后才得知此事,还是立刻挂印归家,被蔺相如拎着棍子撵也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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