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拂之:“是不是买东西了,快递员。
    “不会啊。”
    镜头一阵晃动,画面换成了地板。
    时章边走边说,“快递都是送到我们家的。”
    镜头一顿,时章停在了家门口。
    接着传来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几秒的沉默。
    镜头一直停留在时章的双脚和地板上,突然一晃,黑了。
    时章关掉了摄像头。
    “宋老师,我先挂了?”时章声音柔和,“有人找我。”
    宋拂之说好,重新把卷子拉回到面前,很自然地说:“晚上见。”
    时章应了声,就挂了视频。
    时章收好手机,下一刻眼神就变淡了。
    没想到在他恰好在家的这天,会迎来这样一位不速之客。
    站在时章门口的是一位女士,化着淡妆,长直发,一席月白色长款连衣裙,给人一些距离感。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时章:“能进吗?”
    “等我一下。”时章说,“出去找家咖啡店。”
    女士淡笑:“你还是一个人住啊?”
    她顿了顿,带着明显的戏谑,喊了声:“哥。”
    时章没回答她的前一个问题,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喊错了吧。”
    女士轻声嗤笑:“你爹天天在家里念叨,小章,小章。你说你是不是我哥。”
    时章皱起眉,脸色很不好。
    因为他听到了“你爹”这两个字。
    “我知道你不认这个爹,我也不觉得你是我哥。”她渐渐收起了笑意,“但没办法。这世上没办法的事情太多了。”
    两人随便找了家咖啡店,一路上都没怎么讲话。
    到了咖啡店,找了个角落里的僻静位置,一人点了杯喝的。
    “找我什么事?”时章问她,“时妍。”
    其实刚刚时妍叫得也没错,从血缘上来说,时章确实是她的哥。
    同父异母的哥。
    他们俩上次联系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这次时妍突然登门造访,不知道会是为了什么。
    时妍:“别总是这副脸色。你以为我想来找你?”
    时章垂了垂眼睛,神色放松了些。
    他完全相信,如果时妍可以,她一辈子也不会想来找自己。
    时妍搅了搅咖啡,道:“我爸马上过六十五大寿,他想要你回去。”
    时章嘲讽一笑,这样的表情很少能在时教授脸上看见。
    他问:“我哪一年回去过?”
    时妍也笑了笑,语气不知是解脱还是悲伤:“这估计是老头子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她继续道:“癌症晚期,还在积极治疗,但我觉得效果不大。”
    时章陷入沉默。
    桌上一时间没人讲话,咖啡厅里放着不知道谁的钢琴曲,在落日余晖中流淌。
    时妍低头专注地往咖啡里加方糖,时章就看着她加。
    时章确实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消息。
    即使他一直并不接受这段父子关系,但时正霖至少是给予了他一半血脉的人。
    而这个人的生命现在进入了倒计时,时章的心情很难用一句话概括清楚。
    “你,你弟,还有你妈妈。”
    时章顿了顿,扯出一个淡笑,“有谁会希望见到我?”
    “没有人想见你。”
    时妍答得很利落,她耸耸肩,“但时正霖想见,一家之主想做的事情,我们都没办法改变。”
    “你知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家念叨时章时章时章,急了就发疯,我真他妈烦得要死!”
    时妍的语调突然激动地扬起来了些,细微地发着颤。
    时章抿了抿唇,他并非不能理解她的失态。
    时妍深呼吸了几次,才笑了声:“所以还不如让你回去见他一面,趁早断了他的念头,不然他要念到入土。”
    时章冷静道:“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见到他。除了这个姓氏,我跟时家没有关系。”
    时妍放下咖啡匙:“但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你确实是他儿子。”
    “而且,非婚生子也有遗产继承权。”
    时章摇摇头:“我愿意写声明放弃继承权。”
    “时章,我挺佩服你的。时正霖这么多年来都想认你回家,你倒从没答应过,怎么这么有骨气的啊?”时妍没什么温度地瞥他一眼,“不过幸好你不想回来,不然我妈能被活生生气死。”
    至于时正霖为什么还是想要认时章这个儿子,原因估计无非就是那么些,因为时章有了出息,当名校教授,能给时家挣面子。
    看我时正霖的儿子,就算是流落在外的,也一样这么拿得出手。
    时妍眯了眯眼:“如果我是你,我不仅要把自己录进族谱,我还要把家产争到底。
    “那我就要每天面对时正霖了。”时章爽快地笑了,“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
    时妍忽然不出声了,把头发挽至耳后,半晌才道:“时章,我也挺羡慕你的,可以不被困住,可以理所当然地游离。”
    其实时章想说,他没什么可羡慕的,但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清楚时妍过的是什么生活,或许即使她生活富足,却也有难以言说的苦衷,便没有说出口。
    时章想,如果时妍真的知道他作为私生子,曾经经历过什么,她应该说不出“我羡慕你”这种话。
    但如果她羡慕的只是自由,那时章觉得自己确实比她更自由。
    在童年的一长段时间内,时章都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只是大大的宇宙中一个小小的运行错误,是一行标红的代码,是本该被抹去的存在。
    他好像是在很后面的时候才搞清楚,他那极少回家的生父是位小有成就的商人。
    而时正霖当初和时章的生母厮混一夜的时候,他早已有婚约在身,明媒正娶的妻子就是时妍的母亲。
    在出生后的这么多年里,几乎所有的旁观者、受到的教育、社会认知都在告诉时章,他是一个完整家庭的破坏者,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
    即使这一切都不是他能选择的事情。
    时章已是而立之年的成年人,自认为很多事他都看得很开了,他也尽力过出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但这个不得不面对的句号比他预料中到来的更早。
    时章也不得不意识到,无论他已经尽力出走了多远,无论他用多么光鲜的成就洗刷过自己多少次,这个与生俱来的身份还是会烙印在他的骨子里,跟随他一辈子。
    时妍离开之前说:“来不来随你,但是你拟好放弃遗产继承的声明之后,可以发给我的律师。”
    绕了这么大一圈,时章估计时妍这趟来,其实就是想强调最后这么一句话。
    时妍先行离开了,剩下半杯冷咖啡,摆在时章对面。
    时章这杯一口未动,他觉得胃部细细地绞紧,无形的压力从食道噎到呼吸道,让他喘不上气。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解救了他。
    时章看到来电显示上的“拂之”,呼吸却又一下子被掐紧了。
    时章按了接听键,这次却平生第一次地沉默了,没有主动和宋拂之打招呼。
    宋拂之平稳的声音传来,像以往几个月来一样:“时教授,你还在家里吗,我下班了,要不要我来接你回家?”
    然而奇迹般的,这样短短的一句话突然就抚平了时章心中的焦躁。
    时章闭了闭眼,低头握着手机“嗯”了一声。
    这一声不清透,仔细听还带着点鼻音。
    但他下一句话就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好呀,那麻烦宋老师了。”
    宋拂之很快到了,时章上了副驾驶。
    两人在车里聊的都是很日常的话题,宋拂之抱怨说有个知识点讲了十遍还是有人错,时章就讲他又改到了什么离谱的论文,那简直不像论文而像一块拼贴画报。
    他们一起笑起来。
    学生是两人永远的共同话题,虽然让人头秃,但是聊起来其实很欢乐。
    他们都想要孩子们变好,所以还会讨论些高中大学通用的教育方法。
    这样的聊天对于时章来说宛如火场甘霖,能轻易压过别的思绪。
    在等待红灯的间隙,宋拂之转头,笑着问:“我爸妈问我们最近有没有时间回家里吃个饭?他们说太久没见到我们了,都快要忘了。”
    “啊。”时章愣了下,很快点头,“好呀。我周日应该都是空的。”
    “不急着定时间。”
    红灯转绿,宋拂之慢悠悠地踩油门,“提前一天跟他们说就行了,他们好买菜。我爸说他最近研究了几个惊艳的新菜,但我妈说可难吃了,非要我俩回去给他们评评理。”
    时章笑出声:“这样啊,那一定保持客观。”
    从玻璃反光中看到宋拂之认真开车的侧脸,时章脸上一直挂着淡笑,心中却泛起隐秘的凉。
    还记得最开始的那场同学聚会上,王老师讲了她和宋爸爸的恋爱经历。
    一位医生一位老师,每天隔着栅栏给对方送饭,一起骑自行车回家,自由恋爱,携手至今。
    宋拂之拥有一对恩爱的父母,一个完美的家庭,是时章难以触及的童话世界。
    从一开始时章就隐瞒了自己真实的过往,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他做不出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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