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伊布泉呢。”那趴在他背后,每时每刻都在榨干他肺里的空气的人笑了,“老头是我,鬼手是我,神婆也是我。瘦弱文雅的是我,丧心病狂的也是我。”
    “自从青镇一别后,我想你想的好苦啊,祁景。”
    第290章 第二百九十夜
    这个声音年轻又柔和,祁景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个人在青镇的漫天大雨中,是如何一步步将他们逼到绝境的。
    “江、逾、黛。”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将这几个字挤出来。
    江逾黛说:“你大约没有想到我还没死?”
    “是啊。”祁景死死扒着他就要勒断自己脖子的手,真不知道一个弱不禁风的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以为你夹着尾巴逃走之后,不知道死在了哪个荒郊野外,没想到……”
    江逾黛道:“青镇一行,确实让我元气大伤。江隐用那把怪弓废了我这只手,鬼气每日每夜都在侵蚀着我的身体,我已经时日无多了,你明白吗?”
    祁景这才想起来,在江逾黛逃走前的最后一刻,江隐用那把名为折煞的弓射出了最后一箭,江逾黛以手挡住,他亲眼看见那只手从指尖开始发乌,鬼气几乎蔓延到头脸。
    这样一个模糊的片段,他怎么也没想起来。
    鬼手就是江逾黛。
    “祁景,”他轻柔的在他耳边呢喃,“你就当是救我一命。你死之后,我会将你身体里的穷奇魂魄收入囊中,我会找到摩罗,解开守墓人家族的诅咒,让好人得到好报,坏人得到严惩。我会为你立碑铭文,让我的后人为你歌功颂德,所以——”
    “去死吧。”
    不知道他又下了什么药,祁景身上的力气飞速的流失,挣扎越来越微弱,他的眼睛慢慢模糊了……
    他奶奶的,难道今天就折在这了?
    忽然,一股大力从身侧传来,江逾黛被重重推开了,祁景摔倒在地,捂着喉咙咳嗽起来。
    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陈厝疯狂的攻击着江逾黛,雨点一样的拳头砸向他的头脸,身上:“敢搞我兄弟,你找死!”
    瞿清白紧跟着从黑暗里跑了出来,扶起了祁景:“你没事吧?”他恨恨的盯着江逾黛,“怎么又是他!”
    江逾黛被他打的毫无还手之力,他刚要摸向怀里,就被陈厝一脚踢开了手:“别想着耍花招!老子在青镇就看你不顺眼了,阴魂不散的狗东西!”
    江逾黛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意味不明的盯着陈厝。
    他看起来还是那样苍白文雅,仿佛一个单纯不做作的病秧子,初见之时,还被陈厝嘲笑像林妹妹。没人想到,他能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杀了一个镇子的人,还将他们做成了纸娃娃。
    他被打的鼻青脸肿,衣服都乱了,祁景清楚的看到,有一丝丝黑气像血管一样爬上了他的脖子。
    被封印在那只鬼手里的鬼魂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吞噬他的全身了。
    但他说出来的话却那么悠然自得,还带着点真心实意的遗憾:“陈厝啊,你真不该这么对我的。”
    “我本来还想让你这个美梦做的更久一点的。但是很可惜,你的梦,该醒了。”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陈厝忽然后退了两步,踉跄着向后倒去。
    祁景顾不上身体虚软无力,扑过去接住了他,陈厝牙关战战,那双睁的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面容狰狞的像看到了什么恶鬼。
    瞿清白也扑了过来,他怒吼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逾黛慢慢的爬了起来,他甚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
    “我并没有做什么,是他的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他微微一笑:“作为一个活人存在的时间。”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瞿清白又惊又怕,求助的看向祁景,“这是什么意思?”
    一种熟悉的绝望感像毒蛇一样爬上了祁景的脊梁,他看着怀中陈厝的眼睛,从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青镇的活死人,纸娃娃,天兵天将。
    食梦貘的尸骨,被操纵的傀儡。
    在这一幕幕中,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尖脸女人的面孔,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是唐惊梦。
    她说,她在一个寒假回到了镇子里,然后留了下来。可是为什么留下来,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段记忆模糊的像隔着一层烟雾,终于触及到真相的时候,却让人宁愿在谎言里一梦不醒。
    唐惊梦早已死了,纸娃娃不过栓着她无法逃脱的魂魄。
    一切奇怪的地方,在祁景的脑海里逐渐串联了起来。
    为什么陈厝总是想不起来被抓后的事?
    为什么他感觉不到梼杌的存在?
    为什么他的诅咒没有实现?
    “不……”他爆发出一声发自肺腑的怒吼,痛苦和绝望几乎凝为实质,“不!!”
    祁景的眼睛通红,猛得抬起头来,狠狠的瞪着江逾黛:“不可能,你在骗人!我不信!”
    江逾黛怜悯的看着他,目光向下,陈厝的腿已经泛起了白雾。
    陈厝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好像明白了一切,茫然的看着自己逐渐消失的身体。
    瞿清白吓呆了,几乎是惊悚的看着他。
    他喃喃道:“我……所以我已经死了?”
    “没有,不可能……”瞿清白拼命的摇着头,但眼泪已经先话语一步流了下来,“你没有死……”
    陈厝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却在一个瞬间之后,逐渐平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死死的盯着江逾黛:“好,好……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是谁杀了我?你,还是吴璇玑?”
    江逾黛说:“你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你还不明白吗,现在的你,已经不是‘陈厝’了。”
    陈厝爆发出一声怒吼,他脖子上的青筋可怕的虬结突起:“回答我!”
    江逾黛都被那野兽死亡前挣命一样的姿态吓了一跳,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告诉你也无妨。”
    “你大可不必化作厉鬼来找我们报仇,因为你既不是我杀的,也不是吴璇玑杀的。吴璇玑早就知道神婆是我,但白净不知道。他为了骗过白净,托我将你的一部分做成纸人,剩下的他留下。你知道吧,因为血藤能够再生,你用起来实在很方便。我取了你的一部分肢体和魂魄,做成了‘现在的你。’”
    “吴璇玑本想将‘剩下的你’藏起来,但那天晚上,瀑布一样的血从阁楼的窗户里涌了出来,守卫都死光了,你也不见了。吴璇玑为此气的要命,但没人知道是谁干的。你要报仇,就去找那个人吧。”
    所有人都被他搞糊涂了,祁景说:“你……和吴璇玑?”
    “是啊。”江逾黛了然道,“你们大概不知道吧?青镇之后,白净拿到了江隐手上的画像砖。吴璇玑想独占画像砖,和我一拍即合。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嗐了一声:“我和你们说这个干什么呢?反正都要死了,也让你们死个明白吧。”
    陈厝的全身都在冒烟,好像一块在高温下融化的干冰。祁景紧紧的抱着他,感觉到他越来越轻,那种把握不住的重量就像飞速流失的生命,让他恐慌的想吐。
    他用力握紧了陈厝的手,感觉到他也拼尽全力的回握着,好像想拼命抓住什么东西。瞿清白握住了他另一只手,在这种时刻,他们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只有大滴的泪水流过紧抿的嘴角,落到陈厝的衣襟上。
    “没想到。”他苦笑了一下,“真的没想到。我以为我逃出来了,终于能再见到你们了,终于能解开诅咒了,结果是晃我呢。我真是老倒霉蛋了。”
    “下辈子……”他放空的眼睛灰蒙蒙的看着天空,祁景以为他要说运气好一点,或者做个普通人,再不然,就是活得久一点……
    但是他的嘴唇开合了一下,说:“下辈子,再做兄弟。”
    一丝压抑的抽噎从祁景的喉头涌上来,被他和着泪用力咽回了肚子里。瞿清白早已哭的泣不成声,他咧着嘴的样子像个小孩子,还在拽着陈厝的手哀求:“别这样,陈厝,别这样……你别走,你别走,求你了……你别走,不要下辈子……”
    好像这是一件能商量的事一样。
    烟雾蔓延到了他的上身,陈厝不动,也不说话了。祁景用力将瞿清白的手拉过来,和自己的手,陈厝的手握在了一起。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但从未如此坚定过:“永远是兄弟。”
    白雾和泪水模糊了他们的双眼,似乎只是一眨眼,眼前就什么人都没有了,一个纸娃娃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瞿清白捡起它,按在了胸口。
    “好了。告别也告别完了,哭也哭完了,该干正事了吧?”
    江逾黛慢慢的走了过来,他打了个呼哨,一阵扑棱棱的声音响起,一只接一只人面鸮飞了出来,其中一只落在地上,变成了吴璇玑。
    “你来的也太慢了。”江逾黛说。
    吴璇玑哼了一声:“你把外面搅的天翻地覆,我收拾烂摊子还来不及。”
    他阴狠的眼光扫过这两个年轻人:“纠缠的够久了,今天就给你们个痛快吧。”
    三把轻薄的羽毛一样的刀片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了他的指尖,他像一个经验老道的屠夫,眼睛里迸发出了嗜血的光芒。
    “我真的很奇怪,你们为什么要一次接一次坏我们的好事?诅咒也不落在你们两个头上,齐流木时代也过去六十年了,你们拼死拼活,到底图什么?”
    “因为你们该死。”祁景一字一句的说,几乎抑制不住心里滔天的恨意,“因为你们不把人当人,你们为了自己,可以堂而皇之的去害人!你们该死!”
    吴璇玑和江逾黛对视一眼,都憋不住的笑了。那笑声的讽刺意味太重,像看着不懂事的小孩子。
    吴璇玑张开了五指,齐刷刷向前的刀锋闪着瘆人的寒光:“我今天就给你们上一课,最后一课。在自己还如此弱小的时候,不要想着去践行你们所谓的正义。伟大的事大有人去做,卑鄙的事也大有人去做,轮不到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不要总想着拔尖出头逞英雄,你们死了,没人会记住,没人会悼念,甚至没人会知道,白叫父母养一场。我们的先祖倒是大英雄了,看看我们的样子,你们就知道,有些时候还是苟且偷生得好。”
    “那么,再见了——”
    两只手的六个刀片飞了出去,让人几乎看不清的速度,但没等他们躲,刀片就像撞上了虚空中的一座铜墙铁壁,叮叮当当的掉在了地上。
    “够了。”一个阴沉的似乎滴着水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吴璇玑,是时候算算我们的账了。”
    第291章 第二百九十一夜
    祁景在极度的悲痛和愤怒中,几乎没有听到那人在说什么。但是瞿清白的身子忽然一震,猛的回过头去。
    黑暗中,一个身形修长的人走了出来,看清他的脸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是一张苍白,冰冷的如同石膏像一样的脸,最重要的是,他和刚刚死去的陈厝,长得一模一样。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他的眼角眉梢挂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狠厉,和那个笑嘻嘻的陈厝截然不同。
    祁景和瞿清白在震惊之中,几乎忘记了言语。
    吴璇玑惊的脸都扭曲了:“不可能……你是谁?!”
    “吴璇玑,我们可是老熟人了。”
    他一步步向前,身上的皮肤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筋脉里好像长了爬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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