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宪这些日?担心卫陵的伤, 专让身边的随从每日?过公府询问,方才得知他醒, 就赶紧骑马过来?。
    路上,天落细微毛雨,这会头发和身上都润湿了。
    姚崇宪随手捋去脸上的雨水,对阿墨唤道:“去给我拿条干巾子来?。”
    说着话,拖个凳子到榻边, 离人近些。
    皱眉疑惑道:“怎么不讲话?”
    卫陵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脸上, 过一会, 才想起这个人。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 从幼年时,就在一块玩耍, 闯祸了,也是两?个人互相掩护,挨了打骂,下次仍敢。
    他们曾有歃血为盟的友谊,最后?却在京城混乱,狄羌犯境时,对他说。
    “卫陵,成?王败寇,这怨不了我,也怨不了姚家?,要怪就怪太子气数尽了,你卫家?气数也尽了。人都要往高处走,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姚家?早就叛变,他的父亲金吾卫统领投靠了六皇子,泄露太子逼宫的秘谋,做了内应。
    卫陵想起那封几乎让曦珠送命的信。
    她在里面如此写。
    “我一醒,这处就来?来?往往的,好不容易消停下,还想着睡会,哪里来?的精神和你说话。既来?看过,没?是误传,就赶紧走,别扰我休息。”
    卫陵单臂枕靠,睨他道。
    姚崇宪嘴上愤懑,“我冒雨来?看你,到了连口茶都不让喝,就让我走,你是太没?良心了!”
    却自顾自拣起榻桌上的青瓷茶盅,倒了满杯的云雾,仰头灌下。
    卫陵笑?起来?,见他连喝五杯茶水停下,下颌微抬,点了点他身上的衣裳,道:“我不是怕你受罚吗,该不是直接从神枢营出来?的?”
    “算你有良心,我也是着急,都没?来?得及告假。”
    他接过阿墨拿来?的巾子,低头擦起身上玄色衣袍的雨水,不在乎道:“不过小事,扯不上罚。”
    几句调侃过后?,姚崇宪不免想到那日?山中的情形,肃了眉目问起。
    卫陵便将那日?的事说给他听。
    说到后?头,姚崇宪舒口气,庆幸道:“好在现下没?事了。”
    此次秋猎可是他提出的,倘若卫陵再醒不过来?,头一个担责的就是他。这些日?,父亲愁得慌,还帮着卫二爷找起大夫来?。
    接着就气道:“你是不知你没?醒的这些时日?,温滔那个龟孙都说了什么。”
    卫陵听他说着,起初想不起温滔是谁。
    记忆遥远,这样的人物也太过微渺。
    但很?快,那日?盛夏藏香居门前,温滔欺辱曦珠的场景跃入他的脑海。
    他闭了闭眼。
    原来?是大理寺少卿温甫正的儿子,一个迟早会被遗弃的庶子。
    “他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也没?本事到咱们跟前吠!”
    姚崇宪骂地起劲,一掌拍在桌上,砰地好大声响,茶盅都跳了跳。
    卫陵手抵着额上覆遮的白纱,一脸痛色道:“小声些,他骂的是我,你那么大气性干什么,吵地我头疼。”
    姚崇宪声音立时委落,见他脸色好转,语调放平些道:“先前他要这样骂你,你可不管不顾冲出去收拾人了,现在脾气倒好。”
    “你看我这样子,冲的出去吗?御医说我现在最要紧的是养伤,纵使我要收拾人,也得等我好全了。”
    卫陵叹气地晃了晃腿,有些无力。
    姚崇宪也叹气,揪着眉头道:“这不过半年,你就养多?久的伤了。我看每回王颐在,你都要出个事,下回要出去玩,别带他了,这次秋猎要是我与你一道,你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壶里的茶都喝完。
    卫陵仍是躺靠着,见姚崇宪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阖上眼前,叫来?阿墨。
    “等会还有人来?,都推了。”
    “要是王颐,让他进?来?。”
    *
    王颐是在申时得到的消息,等到公府,已是一个多?时辰后?。连绵清寒的秋雨里,由丫鬟领到破空苑廊下,再经阿墨带进?里间。
    一室阒静,御医正给榻上的人看伤。
    王颐这些天羞愧地不行,那日?自己无用,没?帮上卫陵半点忙,反倒让他先跑了,单留下卫陵对付那些恶狼,才会受重伤,昏睡不醒,弄得卫家?上下不得安生?。
    父亲当日?从司天监回来?,听说此事,指着他转圈唉声:“你知不知道你和那个三小子一道,他出事了,你反倒好好的,让卫家?的人怎么想?”
    母亲则哭道:“那也不是颐儿的错啊,他要留下,说不准早喂狼了,还能好端端在这里。更何况是卫陵让他先走的,后?头要没?颐儿叫人,那人早流干血没?了。”
    父亲母亲争论厉害,他听着难受。
    越到后?头,卫陵迟迟不醒,他更是担心地彻夜不眠,甚至起卦占算,得见结果,才不断安慰自己人会醒的。
    这会终于得见人睁眼,王颐彻底放心下来?,不由对卫陵笑?了笑?。
    卫陵避着御医上药的动?作,伸臂指桌旁的圆凳,道:“你先坐,等我头上的药上好了。”
    王颐点头坐下了。
    心上的石头落地,又是这样的静,落入眼里的东西就多?。
    这是他第三回 来?破空苑。
    第一次还是在六月,来?探望卫陵手臂上的伤,只在院外那棵梨花树下。第二次是在十日?前,当时哄闹慌张的一群人,将重伤的卫陵送来?,他被挤后?在厅外。
    这还是第一次进?到起居的室内,也看到了里面的陈设。
    他都还没?有环顾,就先被靠墙的博古架吸引目光,高及九尺多?,粗略有五六十格,大小形状不一,错落分?布,几乎被塞满了。除去一只银葫芦、海蓝宝碧玺玻璃杯、雕透花象牙套球和两?只长颈瓷瓶,其余格子大多?放的玉石。
    从下至上,王颐只认出青田、寿山、灵璧和宣州白石。有些材质透亮莹润,一看便是价贵的。还有半数看不出价,像是随地哪里捡来?的,都胜在造型奇特。
    再往上,却是已经雕刻好的摆件。
    或玉或石雕的蟾蜍、蝉、雀、蟢蛛,还有一宽长格子里,有一套五只的玉螳螂,形态各异,有一只四仰八叉的龟反倒背,被随手放在里面。
    至于剩下的格子,堆杂着各色木料。最顶上还有七八卷木简书籍,夹带支竹笛,全拥挤在一格。
    博古架的左侧,是一方铁梨木翘头案,上面无规无矩地散放木料铁片和刻刀。黄花梨嵌玉的笔架上,孤零零地挂着一支湖笔。徽砚和半开的拜匣旁侧,是本被翻地旧黄的书,早没?了封皮。
    照理,书案这类应该放在书房,而非寝房。
    王颐由着这张案再看过去,
    后?面箱柜的兰锜上架着两?把刀,一是雁翎,一是唐横。右侧有两?把形制不同的弓弩。
    镇国公府以军功传家?,有这些再正常不过。
    在旁侧,是一捧奇形怪状的木头,好似和桌上的同属一种,已是被刻的,却看不出是什么,凌乱不堪地堆在一起。
    整间屋的摆设都是随意的。
    王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屋子,不管是他的,还是他曾去过的亲友家?里,就没?这样的。即使自己不爱收拾,也还有丫鬟帮着,不会这样杂乱。
    却在这乱里,王颐忍不住看过去,有许多?他没?见过的玩意,可很?快,他就僵住了。
    斜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把硬弓。
    将近日?暮,雨丝拢着稀薄的光,透过半开的楹窗虚落墙上,一片黯淡里,它就静静地在那里。
    是那日?,他误以为会要他命的弓。
    王颐惊起,终于想起并非卫陵醒了,所有的事就到了结尾,还有一桩事,没?有解决。
    御医已经处理好伤,背起药箱离去。
    卫陵看着对面的人,由安静地肩膀松弛,到不安地紧绷起来?。
    王颐。
    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之子。
    前世因落入坑洞而死?。王壬清记恨上镇国公府,在后?来?的夺嫡中偏倒六皇子。
    但这世,因曦珠及时让人去搭救,王颐得活。
    一个在此时本不存在的人,却出现在了他面前,还喜欢上他的妻,想要求娶她。
    王颐在压抑的沉默里,只觉喘不过来?气,忽地听到一声笑?。
    “这样的雨天,你家?离这儿远,过来?路上不麻烦?”
    王颐强撑起笑?,“听说你醒了,想着总要来?看看。”
    卫陵歪着刚上过药,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将笑?眼从那把弓,落到他身上,道:“这话今日?不知多?少人和我说了。你既来?了,还省地我让人走一趟,我有话要问你。”
    王颐心滞。
    那日?未完的对话,仿佛在此刻接上。
    他捏紧膝上的缣缃织锦袍,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剑拔弩张的杀意。
    卫陵挑眉道:“你做什么这个样子,衬地我跟个恶人似地,要把你打杀了。”
    也不待王颐反应。
    直接问道:“你那日?后?来?总不会是想问我,是不是也喜欢我表妹?”
    这话入耳,王颐一颗心再跳,七上八下没?有落处。
    “你磨磨唧唧干什么,到底是不是。”
    卫陵不耐烦起来?,声调也高了。
    便是在这声催促里,他紧张地,最终破釜沉舟般地点头应道。
    “是。”
    紧跟着的,又是一个问。
    “那你猜我喜不喜欢?”
    王颐霎时抬头,错愕地看向卫陵。
    那日?,当卫陵在得知他心仪柳姑娘后?,那如同仇人的眼神历历在目,但此时的他,却盘膝坐在榻上,顶着右侧脸颊上被狼抓破的伤,再无暴怒厉色,一副平淡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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