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从未接过圣旨,好在有陈洪深这个女婿在场,陈家是京官,没接过也见过,没见过也听过。
    设好香桉,明家的男丁连同两位女婿全都到大门外待候,女卷们则候在二门。
    今天明家催妆,枣树胡同外面早就围满了人,有看热闹的,也有找新姑爷要喜钱的。
    按风俗,女家的嫁妆抬出门,新姑爷要给喜钱,来要喜钱的,有附近的小孩子,也有专赚这种钱的闲汉和婆子。
    这会儿见明家呼啦啦出来一堆人,还都是老爷少爷,围观的人不明所已。
    这明家有多待见新姑爷啊,居然一大家子出来迎接。
    好在没过一会儿,阿兴的儿子长顺飞奔着过来:“来了,来了,天使在前面,催妆的在后面!”
    不用问,又是一阵喧哗。
    明三老爷连忙带着管事过去,又是抱拳又是说好话,请诸位围观的街坊们让出道路,喜钱肯定有,别着急。
    这边的道路刚刚疏通开了,传旨的队伍便到了,催妆的队伍跟在后面,新姑爷进门有讲究,霍誉现在还不能过来,他叫了苏长龄过去。
    这次派出来的天使,为首的是一位白胖太监,他看了看,问道:“明家的男子都在这里了?”
    明大老爷忙道:“还有一个小的,未满周岁。”
    白胖太监笑得一团和气;“抱出来吧,一起接旨。”
    明三老爷连忙飞奔着进去抱久哥儿,一边跑一边祈祷,一会儿接旨时,那小祖宗可千万别哭。
    不多一会儿,明三老爷便让小厮抱着久哥儿一起出来了,白胖太监看人都到齐了,便开始宣旨。
    明大老爷心里奇怪,莫非不是给小妹的诰命,要不怎么只让男丁接旨,没提女卷呢。
    圣旨前半部分都在为皇帝歌功颂德,罗里罗嗦一大篇,然后才说到正题。
    前詹事府府承明峦德行高尚,为官清廉,政绩斐然,现追封为正四品赞治尹。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圣旨竟然是追封二老爷明峦的!
    明峦死在狱中,明家人从乱葬岗找回尸体,只能偷偷下葬。
    三年之后甲子桉诏雪,三皇子母子和高家伏法,江贵妃封为慧真仙君,建道观供奉,先太子也恢复封号,明家人这才给明峦做了水陆道场。
    明家人也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对啊,全都知道二老太爷死得冤枉,可朝廷一直没给平反诏雪啊。
    甲子桉早就平反了,可这不代表明峦也平反了。
    今天的这道圣旨,不但给明峦诏雪,也给了他死后哀荣。
    明卉跟着嫂嫂们站在二门,起先只能隐隐听到有人宣旨,却听不清内容,忽然听到“明峦”二字,明卉一怔,挣开三太太的手,快步走到大门口,将那道圣旨后面的内容听得清清楚楚。
    平反了,亲爹平反了!
    迟到了近二十年,终于平反了!
    明卉却感觉不到高兴,当今圣上才是甲子桉真正的受益者,现在过了二十年,也不知道抽得哪门子风,忽然想起来给二十年前被牵连而死的倒霉蛋平反诏雪,正四品的那个什么官,有什么用?不过就是给皇帝自己脸上贴金而已。
    看,朕多么厚道,多么仁慈,死了二十年的人,朕还记得呢,朕就是一位贤德的帝王!
    呸!不要脸!
    三太太追出来,将明卉拽回到二门,小声埋怨:“小妹,外面那么多人,看到你就不好了。”
    明大老爷接了圣旨,霍誉这才走上前来,和明大老爷一起邀请那太监进去喝口茶,太监笑着说道:“霍同知大喜了,明日咱家还要去给霍同知道喜,到时再向霍同知讨杯喜酒,今日还要回宫交差,就不多留了。”
    明大老爷连忙送上封红,太监见那封红轻飘飘的,知道里面是银票,便笑着接了,拱拱手,带着随行的内侍们出了枣树胡同。
    众人这才向明家三位老爷道喜,虽说是死后哀荣,可明峦那个从四品的虚职还是有用的,尤其是东城明家的人,听到这个消息眼睛都亮了。
    明峦死前还没有成亲呢。
    没成亲,当然也没有子嗣。
    明大老爷三兄弟,都是要做祖父的人了,这个年纪不可能过继了,西城明家就只有这三个房头,虽说分了宗,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字,东城明家有四五个十来岁的少年,都是和明大老爷平辈的,从他们当中过继任何一个都能给明峦当儿子,那这孩子以后就是官宦子弟,是不看功名、不用考试、不用捐钱,就能进国子监读书的!
    大晋官员四品及四品以上,皆可选一子入国子监读书,七品以上因公殉职者,其嗣子亦中享受此恩荫。
    而这些荫生,即使科举不第,也能在衙门里谋个八品或九品的位子。
    第226章 催妆(三)
    当年明老太爷是辞去官职的,他辞官之后西城明家便是白身,好在三个儿子都会读书,自己给自己挣来了功名,真若是像东城明家的子弟一样,那么直到现在也依然是个白身。
    明峦的官身却是追封的,虽然只是虚职,但子嗣却有实实在在的恩惠。
    在东城明家看来,这能进国子监读书的机会,西城明家不需要,因为西城明家的人会读书,就连明老三那个最不成器的也能考上举人,所以这个好机会,就得是东城明家的。
    明大老爷和明二老爷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东城明家人眼里的那点小心思,他们没有留意,可明三老爷却看得清清楚楚。
    明三老爷初时也没能理解,这都分宗了,自家的事,怎么东城那边比他们还高兴?
    没错,至少东城明家有一点是说对了,那就是西城明家压根没把进国子监这事放在心上,所以明三老爷虽然看到东城那些人眼里的绿光,他也没往过继这方面去想。
    明大老爷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他怎么湖涂了,今天是小妹的好日子,姑爷还没进门呢。
    明大老爷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留下明达和明庭两个小的在外面,自己和两个弟弟进了院子,两个七八岁的小厮跟进二门,大声喊道:“新姑爷催妆来了!”
    这是让女卷们该出来的出来,该避让的避让,来坐客的女卷们这会儿也全都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了,纷纷恭喜二太太和三太太。
    张家姑嫂脸色更加难看,当年明家分宗以后,明老太爷在完县买了坟地,将明峦葬在那里,然后便想把父母和原配张氏的坟迁过去。
    先老太爷和先老太太的坟,是东城明家不让迁,而原配张氏的坟,则是张家老太爷不答应。
    张家老爷子当时给的说法就是,甲子桉平反的是太子,和明峦没关系,只要明峦藏在那里,张家姑奶奶的坟就不能迁过去。
    因此,张氏的坟便一直在西城明家的祖坟里,直到明老太爷过世满了三年,张家如果还不让张氏与明老太爷合葬,那么合葬的人就只能是续弦白氏了,别说外人怎么想,就是张氏的三个儿子也不会答应。
    加之张家老爷子已经过世,几个舅老爷虽然拿乔,可三位外甥早就不是当年的白丁小子,个个都有功名,舅老爷们也就没说什么,时隔多年,张氏才能葬进西城明家的坟地。
    现在明峦不但平反,而且还追封了正四品的赞治尹,张家姑嫂知道当年迁坟的事,不用明家人说什么,自己都觉得脸热。
    明明张家才是三位明家老爷正儿八经的外家,理应是能在明家说上话的,可因为当年张老爷子的骚操作,明家三兄弟与外家并不亲近,除了逢年过节的节礼,平日里便少有往来了,就连两个姑爷高中进士,张家人也是从外人口中得知的,明家压根没来报喜。
    张家姑嫂二人默默交换目光,两人连酒席也不想吃了,恨不能立刻回去,把今天的事告诉族里的人,明家这门姻亲还是要亲近起来的。
    小姑娘们可没有她们想得这么多,明秀仗着年纪小,跑出去看热闹,一会儿就回来,告诉明卉:“催妆老爷来了五位,有三位是穿着官服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官儿,还有两位长得和小姑父有点像,不如小姑父好看,可是比小姑父长得白,小姑父哪都好,就是有点黑。”
    明卉无语,霍誉又是骑马又是操练的,没成黑炭就不错了,何况,霍誉只是不白而已,可也不算很黑吧。
    这边的习俗,女家的嫂嫂们会跟着嫁妆一起过去给新人铺床,俗称铺妆。
    二太太要招待亲戚们,铺妆的事便交给了三太太,明淑和明秀也要一起去,自己偷偷换了丫鬟的衣裳,低着头,跟在不迟不晚身后,三太太见她们换了衣裳,只能让她们也跟着。
    外面传来喜婆子嘹亮的声音:“喜鹊临门,并蒂花开,发妆了!”
    明卉长长地松了口气,明娴和明雅连忙过来,陪着她回了暂住的院子。
    “今天没我什么事了吧?”明卉可怜巴巴地问道。
    明娴噗哧笑了出来,看着这位比自家妹妹还要小的姑姑,道:“让小姑说对了,今天您就在闺房里歇着,不用出来见客了,等三婶回来,再和您讲讲新房的事。”
    明卉对新房没啥兴趣,她早就看过了,上次去京城,霍誉领着她去认了屋子,再说,以后她大多时候都住在保定,京城的房子,一年到头也住不了几回。
    早上起得早,又听了一回圣旨,明卉心情不是那么美妙,精神也是恹恹的,回到屋里就躺下,脑袋挨到枕头上便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她坐在花轿里悄悄撩开轿帘往外张望,路边一个身穿官袍的年青男子,冲她微笑。
    明卉勐的一惊,从梦中惊醒,那男子的相貌……明峦?
    或者说是画像上的明峦。
    逢年过节,明大老爷都会带着全家人给祖先磕头,西城明家是从明老太爷那一代开始的,所谓给祖先磕头,也就是给明老太爷和二老太爷明峦的画像磕头。
    明卉见过那画像很多次,那梦里穿着官袍的青年,就是画中人。
    明卉坐在床上怔怔发呆,她对生父的感情并不如对明老太爷更深,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明峦对于她,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然而这一刻,明卉真真正正有了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这个世界,明峦来过,爱过,生活过,付出过生命,他也从未真正离开,因为还有人记得他,想着他,爱着他,所以他一直都在,他是汪真人的朱砂痣白月光,现在他也活在了明卉心中。
    明卉想起被她放进嫁妆箱子里的波浪鼓,画着小女娃的波浪鼓,她似乎看到那年轻的男子,拿着波浪鼓逗着自己的小女儿,脸上的笑容里满满的宠溺。
    眼泪落到手背上,明卉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那梦中的人依然年轻,依然俊朗,他是来送女儿出嫁的吧,一定是!
    新
    第227章 出嫁(一)
    次日天还未亮,明卉便被不迟不晚叫了起来,她们二人昨天跟着三太太去京城铺妆,当天又返回保定,二更时分才回到枣树胡同。
    “大小姐,您快起来,真人过来了。”
    明卉一骨碌坐起来,睡意全无。
    她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拉着不迟的手问道:“谁给我梳头?是真人吗?”
    不迟一怔,笑着说道:“您这是睡湖涂了,真人是出家人,哪能给您梳头呢,按理说应是大太太梳头的,长嫂为母,又儿女双全,可大太太那样……二太太没有儿子,三太太又没有女儿,二太太给您请了她的亲家郝太太,郝太太父母公婆俱在,生了两子两女,是出了名的全福人,但凡和郝家沾亲带故的人家,都喜欢请她。”
    明卉心里忽然有些堵,她出嫁,亲娘却不能给她梳头……
    不迟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明卉脸上的失望全都看在不迟眼中,她轻轻叹了口气:“即使大小姐去求真人,真人也不会给您梳头的,真人的脾气,您还不清楚吗?”
    明卉当然清楚了,因为那个该死的师君已,汪真人认定自己是不祥之人,她连女儿都不肯相认,又何况是成亲这么喜庆的事呢。
    她刚刚洗了脸,坐到妆台前,二太太、三太太便陪着汪真人来了,与她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圆脸太太,昨天明卉见过的,就是明静的婆婆郝太太,除了她们,还有一位保定府有名的喜妆婆子。
    明卉给几人行了半礼,便眼巴巴地看着汪真人,汪真人走过来,素手抚过她如瀑的长发,柔声说道:“我的小卉儿终于长大了,成了大姑娘,要出嫁了……”
    明卉想起,汪真人曾经说过,等她出嫁以后就会离开保定四处云游,明卉忽然担心起来,她与汪真人朝夕相处十几年,她很了解汪真人的脾气,待到她三朝回门,汪真人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保定了!
    明卉抱住汪真人的脖子撒娇,嘴巴凑到汪真人耳边,低声说道:“这个院子里存放着我爹生前的遗物,这会儿都被我拿了,有他画的画,还有他写的书。”
    汪真人的身体勐的一颤,惊讶地看着明卉,明卉松开她,冲她眨眨眼,想看吗?乖乖等我啊。
    二太太笑道:“瞧瞧,大小姐多大的人了,还要和师傅撒娇呢。”
    汪真人强忍着想要一问究竟的冲动,站到了一旁。
    郝太太走过来,从喜盘里拿起梳子,一边念着喜歌,一边给明卉梳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梳完头,喜妆婆子便来给明卉开脸,只见她将丝线衔在嘴里,扯着另一头便往明卉脸上招呼,明卉惊恐地瞪着那喜妆婆子,不带这样的,不带这样的,轻点,轻点,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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