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享受了生在官员之家带来的好处,坏处也同样要?面对。
    谭昭昭呼出口气,没?再提小胖墩,道?:“去歇了吧。”
    张九龄侧头?望了她一眼,与她一道?上了床榻,将她拥在怀里亲了亲,道?:“昭昭,睡吧。你与小胖墩,我都会好生护着?。”
    谭昭昭说好,沉默了下,低声问?道?:“大郎,若是你在韦后,太平公主,以及李三郎几人之间选,你会选谁?”
    张九龄想?都未想?,答道?:“皆非良主。”
    谭昭昭啊了声,“莫非大郎心?中有更好的人选?”
    张九龄轻轻摇头?,“仅是为?了大位,富贵权势,非天下黎民苍生计者,实难称得上明君。朝廷的吏治形同虚设,政令经常变动,官位官职混淆不清,沉疴已久,大唐天下,并非如眼下见到的盛世?。君亡要?变革,则要?让权。朝臣要?变革,则要?革新?吏治,法度。比如士庶之间的等级,商与农之间的平衡。抑商,并未让农的日子过得安稳富裕。农的实际地位,并不如商,皆因权贵表面抑商,实则私下垄断了商。昭昭,大唐得一明君,还远远不够,难呐!”
    谭昭昭想?到李三郎,他开创了开元盛世?,又因为?他,大唐分崩离析。
    的确,君王要?让渡王权,一言堂绝对不行!
    大臣不能只手遮天,要?革新?吏治,彻底改变举荐制度,一定程度上改善结党营私。
    同时,真正放开商,让权贵们?不再垄断商业,消除贱民等级制度,发?挥出科举的真正用途。
    每一样,都难如登天!
    谭昭昭道?:“还有兵权,地方上的官员权势太大,边关与夷族的策令,都不太妥当。”
    张九龄喃喃道?:“可是昭昭,再难,我也要?试一试。既然回到了长安,我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第九十章
    离开几年, 长?安的宅子虽有人照看,屋内的家什苇席都已更换过,兴许是冬日的萧索, 屋子里始终透露出一股陈旧的气息。
    惟有小胖墩却很兴奋,离开时太小,对于这间宅子全?无?记忆,与他来说是全?新?的地方, 有无?数的地方可以供他探险玩耍,他咚咚咚到处跑来跑去, 脚步声与不时的惊呼声,冲淡了大人的离愁别绪、
    眉豆忙着收拾规整, 张九龄略微收拾了下, 赶去了皇城。
    谭昭昭在各处走动了一圈, 芭蕉叶已经枯黄, 杆茎依旧翠绿, 待到来年春时,便又会生机勃勃。
    银杏树长?得快冲入天际,要拼命仰着头, 才能看到树顶。树叶已渐转黄, 再一场雨后, 便会满树金光。
    樱花树叶已经凋落,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梅花枝干上, 冒出了针尖大的花苞,到天气真正进入凌寒,或者下雨时, 将会是一场盛景。
    从后宅来到前?院,马厩里的骡马在悠闲吃草, 院中?两排修剪整齐的松柏,浓绿如翡。
    木杆上的春皤,迎着风招展。
    谭昭昭心里的那股淡淡忧愁,顷刻间就化为烟尘飘散在了风中?。
    挂春皤的习俗,乃是在新?年时,挂在木杆上的彩旗,给家中?小儿女祈福。
    在长?安,有友人惦记着他们,连春皤都未忘却。
    这里已经是他们的家,韶州是故土。
    冬日暖阳高?照,雪奴特?意赶回来陪伴谭昭昭。与以前?一样,搬了矮案到廊檐下,倚着熏笼,红泥小炉烹茶煮酒,谈天说地。
    长?安的葡萄酒,少了些舟车劳顿晃动,吃起来比在韶州府要醇厚。倒进琉璃盏里,殷红如血,举在眼前?透过太阳,美得令人心碎。
    “铛铛铛”。
    钟鼓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传来。
    “阿娘,阿娘!”小胖墩撅着屁股在院子里玩陀螺,听到钟声,先是楞在那里,接着扔掉陀螺,转身朝她跑来,惊惶喊道:“阿娘,打仗了,击鼓了!”
    雪奴听得忍俊不禁,谭昭昭也笑起来,他成日喜欢听打仗的故事,张九龄给他讲了许多,他听到鼓声,就以为是要冲锋了。
    谭昭昭放下酒盏搂住他:“这是开市坊的鼓声,以后啊,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能听见,别怕别怕。”
    小胖墩睁大眼睛好?奇地张望,见钟声之后,四周安静下来,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埋首在她怀里,追问道:“阿娘,市坊是什么??”
    谭昭昭道:“市坊就是东西市,里面有铺子,什么?东西都有卖,吃食,点心,衣衫布料,骏马,香药等等等。过两日阿娘带你去玩耍。”
    小胖墩一下高?兴起来,欢呼道:“好?呀,我要去玩,阿娘不能哄我啊!”
    谭昭昭瞪他,道:“阿娘什么?时候哄过你?”
    小胖墩不客气拆穿她:“阿娘经常哄我,说我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每天给我吃糖,阿娘总是借故扣掉我的糖,哼!”
    谭昭昭不承认,道:“是你不听话,而不是我借故,你要弄清楚里面的区别。”
    小胖墩很是伶牙俐齿,辩驳道:“阿娘的道理是道理,我的道理不是道理,阿娘就是欺负我人小罢了!”
    谭昭昭好?奇又好?笑,不知小胖墩一天天从哪里学来的话,随着他长?大,已经愈发难以管教。
    雪奴听得忍笑很是辛苦,等到小胖墩跑开了,才开怀笑出声,道:“哎哟,瞧你们母子斗嘴,真是有趣得紧。”
    有趣归有趣,有时候气也够气,谭昭昭扬首将酒盏里的酒空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雪奴笑得更欢快,笑完之后,吩咐莲娘拿了账本来,道:“这是庄子这几年的赁金,九娘算一下。”
    赁金按照年收,账目简单得很,谭昭昭接过来就扔到了一旁,道:“你将收拾置办宅子的钱扣除,多退少补就成。”
    雪奴道:“宅子这边,是我送给小胖墩的礼,与你大郎都没关系。快说,你是要干股,还是要现钱?”
    谭昭昭抬眉,道:“小胖墩还小呢,给他如此厚重?的礼,实在是折煞了他。雪奴,你是在刀口浪尖上赚钱,别乱洒了出去......罢了,我收下,替你存在那里,保管一个大钱都不会动。说实在话,你我就算了,小胖墩虽是我的儿子,长?大后,你手上得有钱,有钱的话,不缺待你好?的人。就算是图你的钱,你能让人有所图,就会伺候得尽心一些。”
    雪奴听得眼眶都红了,拼命将眼泪忍回去,扬起笑脸道:“九娘,有你掏心窝子的这些话,足矣。”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将她们酒盏斟满,道:“吃酒,吃酒,大好?相聚的时日,当欢笑。”
    雪奴与她碰杯,感慨万分地道:“我们又回到了从前?的时日,真好?啊!”
    谭昭昭听着小胖墩的笑声,惆怅地道:“回不去了,有个尾巴在身后跟着,不是他,我已经同你去西市,晚上歇在酒庐里,彻夜狂欢!”
    叹息了声,谭昭昭重?又打起精神,道:“不行,小胖墩让大郎领着,我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绝不能被影响!”
    雪奴哈哈笑,连声道好?,“我定会佩君醉一场!”
    两人吃着酒,嘀嘀咕咕说着话,这时眉豆走进来,道:“九娘,武夫人来了。”
    谭昭昭惊了一跳,雪奴也放下酒盏朝她看来,“你才刚回来呢,武夫人还真是快。”
    武三思?与武崇训已亡,武夫人是出嫁女,她现在虽无?事,日子定当不好?过。
    谭昭昭道:“我去迎一迎。”
    雪奴起身道:“武夫人向来不喜我们这些胡姬,我先告辞了,正好?去酒庐看看,到时再来与你一起吃酒。”
    谭昭昭知道雪奴留下来也会没趣,她便没多说,与她一道出门?。
    武夫人已经走到了穿堂边,谭昭昭打量着她,暗自心惊。
    原来丰润的武夫人,清减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况味。
    不过她依然骄傲,看都不看见礼的雪奴,只对着谭昭昭笑道:“快别多礼了,你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是我听到张尚书去了皇城才知晓。”
    谭昭昭道:“我今朝方到长?安城,将将安顿下来,准备过两日给夫人帖子,没曾想?夫人不见外,亲自前?来,实在是我的不是。夫人快快请进。”
    武夫人嗔怪地道:“这些时日没见,九娘又客气了。”
    谭昭昭赔笑,与悄然离去的雪奴摆手道别,陪着她进了后院。
    武夫人边走边打量,道:“这里一切都没变,树木长?得真好?。宅子久不住人,休说屋子,花草虽照样长?,总缺些什么?。可见呐,是你们人有福气,留了生机活力在这间宅子里。”
    谭昭昭笑道:“夫人的话,我听了简直比吃了蜜还要甜。”
    武夫人听得捂嘴笑,唤过一旁叉手见礼的小胖墩:“快过来我好?生瞧瞧。”
    小胖墩犹豫了下,蹬蹬蹬跑上前?,谭昭昭道:“这是武夫人。”
    小胖墩便乖乖再次见礼,唤了声夫人。
    武夫人拉着他上下打量,哎哟道:“生得可真是好?,眉眼跟张大郎一模一样,下颚与嘴像你。这肤色......是在外淘气,晒黑了吧?”
    小胖墩肤色随了张九龄,只一张脸晒得黑黢黢,夏日过去养白了些,不过还是略显黝黑。
    现在小胖墩已经有美丑的认知,嘴撅起来,很是气咻咻的模样。
    武夫人看得直笑,解下腰间的金镶玉递到他手上,道:“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快别生气啦,我们的小郎俊得很。”
    小胖墩拿着金镶玉不知所措,忙看向谭昭昭。
    平时谭昭昭与张九龄都教他,不能乱拿他人的东西,他听了进去,无?论谁给他的东西,都要他们允许才会收下。
    武夫人身上的配饰都值钱得很,小胖墩手上的金镶白玉光泽温润,一看工艺就出自皇家工匠。
    谭昭昭赶紧从小胖墩手上取过还给武夫人:“夫人真是客气了,玉佩太贵重?,万万不能收。”
    武夫人斜睨着她,佯装生气道:“这是我给小郎的见面礼,若不收就见外了。”
    谭昭昭无?法,只能收下交给了眉豆去收好?,拉过小胖墩道了谢,让乳母带了他去外院玩耍。
    武夫人看到廊檐下来不及收走的杯盏,眉毛一扬,道:“还真是会享受,我真是来得巧,正好?能吃上一杯。”
    谭昭昭便让仆妇收拾了一下,重?新?摆了酒与点心,倒了一盏奉上,道:“夫人请。”
    武夫人端起酒盏,不待谭昭昭举杯,先行一口吃光了杯中?酒。
    谭昭昭顿了下,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将她的酒盏倒满。
    武夫人这才端起酒盏对谭昭昭举杯,脸上浮起笑,眼底却一片荒芜,道:“在长?安我没什么?亲密之人,阿爹他们去世之后,身边以前?玩耍的人,都不见了。幸亏你回来了,我能走动一二,放心畅快吃一杯。”
    谭昭昭看着她的落寞,心中?亦感到酸酸的。贵人有贵人的苦,穷人有穷人的难。
    在时局中?,大家都被裹挟着向前?,挣脱不得。
    谭昭昭也不做声,举杯与她相碰,武夫人再次喝完,她也一饮而尽。
    武夫人吃酒如流水,连续吃了好?几杯,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双眸也带了红意,对着天空深深呼出一口气,道:“许久没这般痛快了。许久都不曾这般痛快了!”
    谭昭昭沉默了一瞬,终是问道:“夫人,我在韶州府听说了长?安武氏之事,当时我就想?着,夫人应当很是难过。失去至亲之痛,旁人怎能真正感同身受,我亦不知怎么?宽慰,想?着回到长?安,陪着夫人醉一场,痛哭一场。后来我又想?,夫人身边还有可心之人陪伴,兴许会不那么?难捱。”
    可心之人,便是李林甫了。
    说完,谭昭昭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等着她的回答。
    武夫人一瞬不瞬望着远处,久久未曾做声。
    在谭昭昭等得心情七上八下时,武夫人终于抬手抚上脸,幽幽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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