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紫荆关
    “你说他是什么意思?”谢燕鸿问道。
    陆少微不解道:“什么什么意思?”
    趁着日头不错,两个人肩并着肩蹲在城隍庙的角落里,能晒到窗外射进来的太阳,村里的大黄狗摇着尾巴路过,陆少微吹一声口哨它就进来了。大黄狗轮流嗅了嗅他们,也一起蹲坐下来。
    “一开始说要和我分开走,现在又说要一块儿走。一开始要杀我,现在又让我杀他,”谢燕鸿说道,“他是伤了腿,又不是伤了脑袋,怎么就变卦了?”
    陆少微听得莫名其妙,懒得想这些弯弯绕,随口敷衍道:“他有病呗。”
    谢燕鸿反驳道:“他没病。”
    陆少微拍了拍狗脑袋,偏要和谢燕鸿唱反调:“他就是有病。”
    谢燕鸿猛然想起长宁说他从小就不记得父母,不知喜怒哀乐,是真的有病。但他嘴上仍旧反驳道:“没病!”
    两个人孩子似的拌起嘴来,几个来回,陆少微乐了,手肘杵了杵谢燕鸿的肩膀,小声问道:“你们俩,是不是那个?”
    谢燕鸿问道:“哪个?”
    陆少微挤眉弄眼的,竖起两手的大拇指,轻轻碰了碰。谢燕鸿脸涨得通红,整个人跳起来,大喊道:“没有的事!”
    “什么事?”长宁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他们俩人齐声道:“没有事!”
    歇了几日,金疮药敷着,长宁好得飞快,除了走路有点不利索,已经没有什么,连陆少微都不免咂舌称奇。既然伤快要好了,那就得计划着启程了。小小村落虽然偏僻,但难保不会被察觉踪迹,谢燕鸿也不想连累村民。
    陆少微知道他们准备走,捏着手指神神叨叨地算了一卦,说道:“我也去。”
    相处了这一阵,陆少微是真的对他们有恩,虽然不知这恩因何而起,但总不至于这头施了恩,回头又要害他们。单看陆少微在小山村里行医,就知道他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再说了,一路上多个人插科打诨,谢燕鸿也觉得自在些。
    大黑马伤势不重,已经快好了,被陆少微牵着的时候,乖顺得很。
    三人两马,趁夜色而来,也趁夜色而去。老庙祝夜里少觉,拄着木拐起来,往陆少微的怀里塞了不少吃的,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然后扶着城隍庙摇摇欲坠的门目送他们离去。
    谢燕鸿好奇问道:“他说什么?”
    陆少微翻身骑上大黑马,说道:“让我回来过年。”
    大黑马就叫“大黑”,陆少微给取的名字。大黑未完全痊愈,驮一个身轻如燕的陆少微不在话下,但再驮一个就不行了。谢燕鸿依旧与长宁同骑青骢马,青马在前,黑马在后,走入茫茫夜色之中。
    之前,谢燕鸿一直都是与长宁同乘一骑的,但现在,不知怎地,有点不情愿起来。厚裘惹眼,绝非寻常百姓可穿,他们便没带上,留给了庙祝,身上穿的是厚厚的的袄子。衣裳厚,但马鞍窄小,他们同乘,只能紧紧挨着,前胸贴后背。
    谢燕鸿拉着缰绳,不自在地往前挪了挪,想要离长宁远一些。
    长宁也拉着缰绳,他轻轻一甩,青骢马便大步跨过一个雪堆,谢燕鸿被颠了这一下,又往后靠入长宁怀中。谢燕鸿感受到长宁温暖的鼻息拂过他的头顶,他想回头看长宁一眼,看他是不是成心的,但又不好意思。
    若要往朔州去,就要从居庸关通行。
    居庸天堑,两山夹峙,悬崖峭壁,下有巨涧。岭断云飞迥,关长鸟度迟。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谢燕鸿知道自己是在册逃犯,心里正纳闷,不知如何通关才好。
    长宁提议:“我们不走居庸关。”
    他们一路往西北方向走,无论大道小道,人烟稀少,这与寻常不同。往年此时,临近年关,总有西出西域的商人东归,回家过年,这一路却不见商队。
    陆少微道:“怕是因为今年冷得早吧,雪路不好走。”
    谢燕鸿摇头:“估计是出事了,关城戒严,难以通行。”
    他们这一路走得不算隐蔽,却丝毫未见追兵,焉知不是这个原因?肯定有比追捕逃犯更要紧的事绊住了王谙。
    谢燕鸿问:“那我们怎么走?”
    再耽搁下去,天就越发冷了,等到大雪封山之时,想要绕行,估计比登天还难。
    长宁握紧缰绳,勒马西望,独孤信带他看过的舆图,教过他的东西,一一在他脑海当中浮现。
    他说道:“绕道紫荆关。”
    百里之外的魏州,魏州宣抚使高坐上首,王谙坐其左下,堂上还有魏州的大小官员,众人都神色凝重,看着堂中的驿卒。
    驿卒腰间插着黄旗,旗上写有“居庸”二字,证明他是关城驿卒。他是连夜策马赶来的,滴水未进,形容憔悴,神色却激动,大喊道:“大人!有狄人叩关!”
    王谙急急问道:“有多少人?”
    驿卒答道:“有数千人,一掠即走,恐有后手。”
    堂上“嗡”一声讨论开了,自大梁立国以来,北狄蛰伏已久,如今趁国内新旧交替之际叩关试探,不知用意何在。众官讨论了一阵,最后,宣抚使郑磬一锤定音:“调紫荆关兵马驰援。”
    驿卒领命而去。
    太行山连绵起伏,其中有不少山脉断绝之处,构成了多个崎岖蜿蜒的山道,歧路众多,比起唯有一路直通的居庸关,从其他关口处绕开,偷偷通关要容易得多。
    当年,先帝率军大败李朝,占据京师,改朝换代,定国号为“梁”。李朝残兵败将一路北退,据守大同府。谢韬曾数次挥师,西出居庸,李朝最后一员猛将独孤信已然在京师大火中丧命,群龙无首的李朝残兵苦苦支撑。
    数次战役,谢燕鸿都曾听谢韬绘声绘色地讲过,如今身处北地,亲眼见到太行山万里素裹,拒马河水波滚滚,谢燕鸿心中无端生出怅然。无论是独孤信还是谢韬,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马放南山之日,纵有赫赫战功,也无济于事。
    他们三人沿着拒马河往北走,穿行于崇山峻岭之中,入夜便找背风处生火过夜,幸好,长宁与陆少微都是长年露宿山野的,经验丰富,他们不至于冻死山中。夜里,山中之能听见大风呜呜之声,好像有人在整夜整夜地悲泣,时不时还有大雪压断枯枝之声,簌簌作响,方圆百里,渺无人烟。
    火堆彻夜不能灭,他们三人轮流守着。
    后半夜轮到长宁守火,他盘腿坐在火堆旁,长刀横于膝上,闭目养神。陆少微被换下来,搓着发凉的手坐在谢燕鸿旁边。谢燕鸿其实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着眼,听着风声雪声,心中一片空茫。
    他睁眼看向陆少微。陆少微与他们无亲无故,仅凭一卦就与他们同行于风雪之中,脸上总是带着轻松的笑,眉挑眼圆,好像前路如何并不在他考虑之中,他考虑的只有当下。
    “靠过来吧,两个人挤着睡比较暖。”谢燕鸿小声说道。
    谁知道陆少微并不领情,反而一下子弹起来,离谢燕鸿远远的,不知嘴里在嘟哝些什么,没一会儿就靠着山洞壁睡着了。谢燕鸿百思不得其解,抬起手闻了闻衣裳,天冷,纵不曾洗漱,也没有奇怪的味道。再说了,他陆少微自己就跟个小乞丐似的,怎么还嫌弃起别人来了。
    谢燕鸿这下更清醒了,干脆翻身坐起来,坐得更靠火堆一些。
    他的靴子在赶路时被雪濡湿,一直干不透,捂着难受。他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长宁,干脆将靴子脱了,将冷得几乎麻木的脚丫子凑近火堆烘烤。
    突然,长宁睁开双眼,警惕地看向山洞外,目光锐利。
    谢燕鸿紧张道:“怎么了?”
    “灭火,”长宁说道,“好像有人。”
    他们俩一块儿将火堆灭了,凝神静听,好像又没有了动静。以防万一,火是不敢再生了。熄灭之后的火堆还有余温,但远没有明火温暖。
    谢燕鸿打了个哆嗦,不情愿地将还没干透的靴子拿过来,打算穿回去。
    长宁面无表情,将谢燕鸿的赤足捧起,握在手里,拉开衣襟,将冰凉的双足捧在怀中。谢燕鸿吓了一跳,双手撑地往后挪,长宁却扼住他的脚腕,将他拽回来,说道:“快睡吧,不然明日没有精神赶路。”
    谢燕鸿的脚很快便暖起来了,脚心发烫,脚一旦暖了,困意便倒卷着袭来,他打了个哈欠,把长宁搁在地上的长刀当作枕头,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时,他觉得全身热烘烘的,并不冷。
    谢燕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整个人缩在了长宁怀中,腿蜷着,膝盖顶在长宁的小腹,赤足正挤在他的两腿中间,最暖的地方。晨光熹微,山中寂静,有细碎的雪如春日落花般徐徐飘下。
    他们离得很近,谢燕鸿连长宁脸上的绒毛也看得清。他发着呆,久违地感觉到了安宁,仿佛自己不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而是在春日的午后,躺在榻上,享一刻闲暇,胸中仿佛塞满了松软的棉花,鼓胀又柔软。
    就在这时,陆少微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声吓得谢燕鸿手抖,他连忙从长宁的怀中坐起,仿佛无事发声。
    白天生火比晚上要保险得多,他们将火生起来,烤软了冻硬的干粮,又将鞋子烤干,重新出发。在离他们过夜的洞口一个山头以外,他们发现了一堆马粪,拿树枝来戳了戳,看样子是昨晚留下的。
    果真有人!
    除了像他们这样想偷偷绕过关口,无声无息通过的人之外,还有谁会大雪天里,在无人的深山小道中通行呢?
    谢燕鸿心中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长宁:可怜弱小无辜
    第二十八章 俘虏
    两日的雪中跋涉之后,他们登上了地势稍高之处,谢燕鸿勒马北望,蜿蜒曲折的十八盘道之后就是紫荆关城,拒马河从中流过,河面尚未结冰,但水流已经日趋平缓,不比丰水期激流怒吼。
    天上下着小雪,山道、雄关、河流都似被蒙上雪白细纱,看不真切。
    这两日,再未发现其余人马的痕迹,要么就是路线相岔,要么就是对方小心隐匿行踪。不消谢燕鸿多说,长宁这几日也是日趋谨慎,宁可走得慢些。
    陆少微略带担忧地看向阴沉的天,琢磨道:“咱们得走快些,不出三日,必下大雪。”
    他测算天时之准,谢燕鸿是见识过的,一行人便紧赶慢赶起来。
    又走了一日,入夜,他们在一个背风的山坳处停下,不太敢生火,三人只好挨着马取暖。谢燕鸿蜷着腿坐着,背后是青骢马的腹部,散发着热气。长宁挨他挨得极近,身上散发着热气,暖烘烘的。
    不知怎的,谢燕鸿总觉得长宁不太对头,从城隍庙出发后,他感觉长宁一直在讨好自己。
    他想着,挪了挪屁股,离长宁更近一些,这几日他已经说服自己了,两人挨着更暖,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等到了分道扬镳之时,他必定毫不留恋,让长宁也尝尝被抛下的滋味。
    陆少微向来不和他们挤在一处,独自挨着他的大黑马,黑马和他亲昵,时不时用头拱一拱他,叼他的衣袖,陆少微便从行囊里摸出专门喂马的糖豆饼给它,看得青骢马也馋了起来,拼命地拱谢燕鸿,直到谢燕鸿也喂它吃饼才罢休。
    陆少微喂了马,无聊起来,摸出那天谢燕鸿说送他的那半块鱼形玉佩,在手里一抛一抛的,见玉色莹润,心里琢磨着能值不少钱,心满意足。
    谢燕鸿看见了,不免回头看长宁一眼,发现长宁也在看那块玉。察觉到谢燕鸿的目光,长宁便低头看他,他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抱着手闭上眼睛装睡,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梦中,谢燕鸿回到了京师定远侯府,小丫头们正坐在廊下说笑,打着五色丝线百索,在梦中,他还闻到了雄黄、艾草的香气。他一回头,王氏正坐在窗边,朝他招招手,他连忙跑过去伸出手,王氏帮他在手腕上系上彩色百索。
    他像个稚龄孩童一般,钻进母亲的怀里,母亲轻拍他的背,絮絮说道:“......愿我儿无灾无病,平平安安到白头......”
    谢燕鸿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团着蜷缩在青骢马的腹部旁,马儿的尾巴一下一下拍在地上。天边有晨光熹微,映照在积雪上。他翻身坐起,见到长宁恰好从外头回来,眉毛头发上都沾上了细碎雪花。
    他正要说话,长宁却竖起一指抵在唇边,招手示意他出来。
    谢燕鸿回头看,陆少微还靠在大黑身上睡得正熟,他便蹑手蹑脚地起来,跟着长宁走出藏身的山坳。外面正下着小雪,长宁带着他往高处走,谢燕鸿不明所以,每当想要发问时,长宁就示意他噤声。
    山路本就崎岖,有积雪就更不好走,谢燕鸿险些滑倒后,长宁便干脆伸手拉着他。
    两人登到高处,身上已经沾满了雪花。长宁牵着谢燕鸿的手,领着他伏身躲藏在山巅的一块大石后面。谢燕鸿看了看他,扒着石头,小心地探出头去看——大石背后是陡峭往下的山坡,狭长的山谷里居然有不少人!
    谢燕鸿吓了一跳,长宁连忙自后捂住他的嘴巴,轻声附耳:“嘘,有人放哨。”
    他凝神看去,山谷里约有数百人,佩刀,还有马。他们升了几个小小的火堆,团着手蜷缩着休憩,只有地势稍高处坐有几个放哨的,幸而长宁挑的这个位置隐蔽,又有大石遮挡,不然的话极易被哨兵发觉。
    谢燕鸿将长宁捂住他嘴的手扯开一些,小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们还有囚犯......”
    果不其然,在角落处,有数十个被捆着手脚的人,他们看上去衣衫单薄,缩在一起,动也不动,也不知会不会冻死。
    “是狄人,”长宁说道,“你看。”
    顺着长宁的目光看看去,有几人围在火堆旁,磕头跪拜,谢燕鸿不解,只听长宁说道:“狄人信袄教,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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