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位,从前的费尽心?机,从前的梦寐以求,到头来不过十年寂寞追思,十年忏懊难当?。这辈子李怀雍知道,重来一遭仍是?这条路,他自选的至尊之路,将要握在手中的不仅仅是?无上权力,还有无边的孤独深渊,上辈子经历过的悔痛将要全?部重来一个遍。
    可是?,无妨。
    凤儿,去罢,安心?地去,两世纠葛,朕,许你自由,不使你为难。
    你要一生?顺遂,万勿重蹈覆辙,你要无忧无惧悠然终老。即使是?,陪着你的人是?他。
    李怀雍立在十二分的明月夜里久未离去,独享月色,也独享孤独。
    本朝习俗,男方?下大聘,除开金银礼金,还有半张男方?亲笔的婚书,纳征到女家,收下聘礼,就得由新嫁娘也亲笔回一封婚书。
    搁在皇亲国戚家里聘的正妃,就是?鸾帖。
    鸾帖回去,男方?收下,两张合成一张,每人八个字,鸾帖既成,可说是?亲事定下的见证,此乃大定。
    可这要怎生?书,云箫韶犯愁。
    这日?天朗气清,秋光漠漠,泰王府的婚书送上门,云箫韶铺开李怀商的帖子,绢面凤笺上字端的遒劲刚正:灼灼桃花,载明红叶;新燕尔之,情敦鹣鲽。
    云箫韶左看右看,闭闭眼写下几个字。
    鸳俦浴羽,良缘永结;鸿雁为传,白首相携。
    接着王府的聘礼抬进?云府。
    大聘绵绵延延,锦缎千匹,白银万两,另有金银玉器,驮甲字画,抬进?来就花去小?半时?辰。云箫韶隐约还听见有马蹄声,说是?西域良马足足送来六十匹。她原本从从容容,这会子在屏风后头叫母亲、筝流还有一众丫鬟婆子瞧得,脸直红。
    杨氏也在笑,笑着笑着就有些僵住。
    一副征礼三十二抬,外头院子里这些,粗粗一扫也已经远超此数,这已经多少抬了?不会是?一副半的聘礼罢?须知本朝聘礼以三十二抬为一副,因为仁宗皇帝下过旨意,说聘礼太过是?华而不实,劳民?伤财,因此寻常人家婚聘常常是?半副十六抬,甚至是?四一副八抬,也就是?权贵人家才会送满一整副聘礼。
    可这泰王?这是?送来多少?
    不一会儿就有人为她答疑,前头过来一名小?厮,道:“征礼已毕,六十四抬,劳动太太核理。”
    杨氏再维系不住脸上的镇定,六十四抬,整整两副征礼?她去看自家闺女,云箫韶也是?一脸惊讶,泰王这是?发的什?么疯?
    从前嫁进?东宫虽然也是?这个数,但那是?皇帝圣旨,如今可没圣旨,李怀商自己出的数儿。
    不过杨氏很快接受这个事,她定定神,她的两个闺女有甚不值?个个出类拔萃!泰王看重凤箫儿,那算他有眼光。她呼地站起来吩咐:“你两个回去罢,此间没你的事了。”都是?为娘的事,嫁妆上绝不能?叫泰王的聘礼压一头!进?门腰杆要挺直才是?。
    她一面叫人收拾征礼,一面叫来府中库册,细细盘算。
    合欢被,鸳鸯枕,鸾花镜,碧玉梳……
    由于泰王的“发疯”和杨氏的盘算,到亲迎这一日?,从云府出来的迎亲队伍当?真是?十里红妆。
    婚礼的百子帐设在泰王府东南。
    仁和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九,泰王迎正妃的仪仗从升云巷启程,一路沿延兴门大街直到朱雀大街入内皇城芳林门,沿街百姓招呼着都来看,看这场盛事。
    往后的许多年京城里议论?不休,说那日?泰王娶亲真是?,亲迎的婚仪浩浩荡荡,先头过朱雀苑,队尾才出升云巷头上,足足横贯大半座城。
    最先头打马的是?泰王爷,但见泰王高冠玉革带,乌履绛纱袍,执缰立马,挺拔如玉树临风,羡煞多少没成亲人家的小?娘子。
    这一应轰轰烈烈的礼队和议论?,云箫韶暂没听见。
    她可吃着苦头,历过是?历过,可过去也太久,早忘记亲迎时?的新妇,通是?没个清闲。
    头顶上是?花钗琉璃钿,外头还罩有一顶红披,后脖子勒吊得紧,脚上是?凤头高跷履,硌得人脚踝直痛,坐在八抬的龙凤大喜轿上,四周帷幔重障,颠来晃去,晃得人头晕目眩,满眼都是?正色的红幔子,层层叠叠,完全?听不见外头动静。
    她的视线只能?看见自己的手。
    她手上是?一柄翡翠十二葵瓣团扇,上头彩鸾百花,扇由如意祥云纹的玉雕托着,正反面都镶有镂空花片作桃蝠样儿,首尾牙头一抹茜色,怪红。
    轿儿停下,外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进?来,攥着一头红绫,云箫韶去接。
    原本她手上可是?稳稳当?当?,可忽然伸进?来的那只手在她手背上一递一划,指尖正擦过她的腕。
    !这李怀商,瞧着呆呆的老实,那个教他这等手段!云箫韶后脖子上僵硬也忘了,踝上托硌也忘了。怎说的,入秋的天儿,这人的指尖儿却似乎燃着火,叫她过这好一会子腕上还燎着火星儿似的发烫。
    她让红绫那头李怀商牵着,四周唱的、笑的,听不真切,须臾,前头李怀商脚步住下,她听见他轻声道:“过门。”
    。呸,就你长嘴,是?说迈门槛,可他偏要说过门,云箫韶原本行得端正稳当?,要他聒噪,看没把?她跌一跤。
    比及在榻上坐稳,李怀商又温文起来,规规矩矩的:“宾宴近歇我就回来。”
    云箫韶应一声。
    也不知又过去多久,房门吱呀一声,想是?喜婆丫鬟等进?来,画晴的声儿响起:“娘好举扇儿了。”
    又一个丫鬟的声音:“王妃,前头来话,王爷就进?来,您这却面扇得抬起来了。”
    云箫韶依言,一转手腕将团扇撤进?凤披,挡在脸前。
    又过片刻,由远及近一路请安声响起,一道脚步声停在榻前。
    头上一轻,满室内红烛晃的,云箫韶眯起眼。
    她回着神,没想李怀商业呆愣,片刻之后道:“本王咳咳,本王不善诗书,也不愿找人代笔,王妃赏个面子,先将扇子撤去罢?”
    边上一众嬷嬷丫鬟正待出声,忽听新晋的泰王妃道:“而后呢?王爷的诗何时?还上?”
    李怀商一怔,随即把?眉眼耷下笑了。云箫韶只见一只大手覆在她扇柄上,堪堪挨着她举着扇子的手,刚刚还伶牙俐齿说王爷欠一首诗来的,此时?再不见甚伶俐劲儿,立时?松手,眼睛也没抬。
    李怀商看她,心?里波澜漪漪。
    他终于见着她穿红衣。
    这么着一手执扇,一手执杯,两人行合卺礼。
    贴到耳边,李怀商悄声道:“别饮。”
    ?说的什?么,合卺的酒不让饮?云箫韶云里雾里,不过依他的,没沾酒。
    奇怪,明明滴酒没沾,耳畔一点子热,熏得云箫韶直犯晕,落后沃盥、对席等一应礼仪她迷糊着过,脑中未留下些儿印象。
    从新在妆台前坐好,边上嬷嬷将她头上九支花钗一一摘下,终于礼毕。
    按说寻常卸钗罢了,可李怀商在一旁睁眼看着,云箫韶无端就想把?头儿低下。
    她通身没个安定,那头李怀商业不遑多让,打喜轿里领人,天地良心?他手抖得没边儿,不知怎的就碰着一抹腕子。那腕上细腻冰凉,直冻到人心?尖儿上,不禁想的:她真是?嫁来?手凉成这样子,莫不是?天上住的神女?如今看她脱簪,终于心?里头落一实影儿。
    两人这般,隔着镜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一笑。
    画晴等来讨赏,云箫韶笑望李怀商,叫他做主?赏人,画晴脸上笑嘻嘻领着人出去,把?门合了。
    屋内静一静,云箫韶问:“怎的不许我饮酒?”那酒里难道有什?么?
    谁知李怀商讷讷道:“我先头摸你手上冷,又坐等这大半晌,没用?半口吃食,不好饮酒。”
    阿,原来是?这个缘由,云箫韶颊上笑意停不的,又问:“那我饿着,你有什?么好法子?”
    “嗯。”李怀商转头一拎,竟不知从哪端出一只红木食盒,“方?才在席上听母亲说的,你自幼喜爱杏仁饧粥,我叫他们在瓯上热留一盅。”
    说着盛到云箫韶跟前。
    她低头看,杏仁酪晶莹剔透,透着清香,想是?,十分可口。
    “出什?么神?还在记挂着欠你的却扇诗么?”李怀商问,“也不尝尝。”
    云箫韶拉他坐下,柔声道:“你有酒勾没有,也用?些儿?”李怀商磕绊说有酒了,云箫韶笑望他说知道。
    方?才交杯酒没喝上,这盅东西倒是?你一口我一口用?尽。
    吃完正发神,云箫韶没察,忽然自己发梢让人捻去,李怀商牵一缕她的乌发,捻在指间。
    他呀,没个正形,云箫韶瞅着镜中,正将手中的一缕发丝凑到鼻尖,好像要去嗅,秋日?轻寒,他身上却暖烘烘的。
    他问:“怎的愣神不说话?”
    不知他的,哪处难得生?起一点子羞涩,云箫韶口中讷讷道:“妾的凤履还未脱,卡着脚踝疼。”
    她这声自称,李怀商周身一震。
    下一瞬,云箫韶只觉一番天翻地转,耳边的男子轻声对她道:“本王帮你。”
    高大的男子说话间胸腔震荡,好像也震到云箫韶心?坎上。
    大红盖头好端端落在案上,尘埃落定。
    忽地一身红衣的新郎官神色古怪:“慢着。”
    第62章
    帐中两人规规矩矩躺下, 两个?长直身条儿,一时半刻竟然谁也没挨着谁。
    这人,云箫韶暗撇眼儿瞧李怀商, 为她除去鞋袜、抱上榻来, 都好好儿的, 紧着把她安置好, 衾被盖上,他也自躺下铺盖好,不言语了。
    这怎说的, 谁家洞房花烛夜这过的?
    忽听李怀商道:“你闺中双名箫韶, 小字也有?, 你心里愿意?听我如何唤你?”
    小字也有?, 小字是凤儿,与筝流的鸾儿一对,云箫韶沉默不语,他一定听过李怀雍喊她凤儿, 因此不愿点明。
    可这话说回来, 李怀雍平日也喊箫娘的, 唉,颠来倒去就俩字儿,你却想?翻出什么花?云箫韶低眉顺眼儿:“随王爷拣着喊罢了。”
    榻上一时没动静,忽地李怀商调个?身, 侧撑起身望云箫韶。
    看你就看, 谁又?不是无盐女, 只是他看就罢了, 眼角还一味耷拢,还一个?劲儿眨巴。
    咱是骂你了?还是打着你了?
    伸手, 手背蹭蹭他眼皮,云箫韶问:“怎了这是,谁还给王爷委屈受不曾?”
    李怀商在她手底下哪个?安之若素,半边身子?麻的,讷讷只道?:“你左一口王爷又?一声王爷,有?些见外?。”
    喔,是为着这个?,云箫韶从善如流:“六郎。”
    !这一下李怀商另半边身子?也动不得了。
    又?抬眼看见,云箫韶松泛仰在枕上,发堆乌云,香腮欺雪,青皎皎眼睫是井开露桃,红馥馥嘴唇是枝生樱桃,不自觉一缕心神乱飞,两缕目光轻摇,上下没个?主意?,屏息吸气一时没答。
    云箫韶见他不吱声,当什么,称呼这项又?不急,日久天长总能叫出一声好听的,又?见他一时半刻没有?安置的意?头,便问:“我母亲都惊着,你的大聘好是引人注目。”
    李怀商眼睛速即睁得老圆:“你不喜欢了?”
    人也撑呆不住,一气坐起身,慌得没脚样子?,云箫韶伸手拉他袖子?,笑道?:“那个?有?不喜欢的?我知你是看重?我。”
    “不仅仅是看重?你,我还不愿意?旁人觉着你削价,”李怀商一一说明,眼巴巴的,“你从前是两副整聘的,没得嫁我就要减省?那个?道?理。”
    这话说完,改换云箫韶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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