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回头给补个数儿,好轻巧好便宜,连一个“求”字也不说,单伸手要钱。云箫韶不爱看她,只问画晴:“咱们宫中规矩,皇后一年俸秩多少?”画晴答白银千两,“嗯,”接着茬,“膳伙房一应的柴米还另算,区区几百两值什么。”
    似笑非笑逼春荣一句:“是什么,冯太后克扣皇后的俸秩?”
    这话说的,即便真是这样也不好开口,春荣悻悻,云箫韶管她,扭脸领画晴就走。
    画晴笑忍不得的:“瞧呆立在风口上那样儿,”又叹,“从前惯的,腆着脸来,王屠家后院儿坍墙呢,净伸手薅拔。”
    云箫韶斜她:“你说你娘是豕?你是甚,猪崽儿?”画晴恼的:“娘这张嘴,管是看着姨不学好。”走几步又说,“娘肯与俺每说嘴,又肯出去多走动,不拘是回家还是旁的,我说句僭越的话儿,倒是好,有些过去在家做姑娘时光景,比先头只看着崇文殿哭笑好。”
    那可不,云箫韶拍拍她手,往后都是这般日子。
    两个到慈居殿给冯太后磕头,冯太后问两句云箫韶身子,云箫韶只说好些,又说谢太后娘娘的恩,全赖太医院的医案药材温养荣卫,冯太后笑得满目慈祥,嗔她一家人说的那两家话,只叫她好生将养,说哀家等着抱孙子。
    看给捧得高高儿的,云箫韶从前不晓得,如今可是知道,跌下来得有多疼。
    也不当一回事,场面事儿不就这么着?自己瞧得重,压在心里就重,自己不当事,那情儿是半点事没有。
    说几句出来,开宴的时辰还早,搁往常一准儿要到正阳宫陪说话,如今云箫韶领着画晴脚步一错一拐,拐到咸庆宫。若说咸庆宫主殿住着谁?是仁和帝温嫔。
    见着云箫韶,温嫔奇道:“今日是怎的,太子妃有空来瞧我?”
    云箫韶冲她笑:“想着娘娘宫里一嘴杏仁饧,娘娘不肯赏我一嘴的?”
    温嫔把头儿摇了:“不可,你如今敢在我这里吃一嘴杏仁饧,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可都饶不了我,”言语带笑转教宫女儿,“顿盐渍的杏仁茶罢,杀一杀它的凉气。”
    她也不拿乔,不自称本宫,一派亲切家常,云箫韶心说咱们要是仁和帝,爱什么冯贵妃娇媚徐皇后端庄,准是只爱望咸庆宫来坐。
    可她不是仁和帝,她是仁和帝的儿媳妇,她从掩着的袖中取出一副东西递过去。
    笑的:“不白吃您的杏仁茶!”
    却见是两扇小膝,外一层交织绫、内里?的火绒里,各四角上软缎带细细巧巧,温嫔接过,先头与宫女儿赞叹:“好细致的针指!”又揭过,双层还掐一层儿,是一只细棉衬,内里透着姜锈红颜色,因问,“这又是甚?”
    云箫韶笑笑,教画晴答话,画晴福一福,清清脆脆答道:“回温娘娘的话,这是椒实碾的衬儿,只须望炉子上煨烤片刻再裹进小膝里头,保管外头甚么北风也吹不进!”又拿出一只包伏,里头粗粗数来几十只缝好的椒实衬子,乃替着可用。
    一旁温嫔的大宫女啧啧不住:“椒实性辛,能存贮热气儿,还带着盈盈的香气,娘娘素来秋冬阴雨天害腿脚,可不是雪中送炭?”
    “你这孩子,”温嫔哪个不喜欢,原来她向来腿脚上毛病,冬天膝盖骨上去不掉的阴冷病痛,得着这份心思岂不欢喜,又道,“好巧思!又教你费功夫又教你破费,宫里一年的例椒实才几斤?你自己不用?”
    云箫韶微笑道:“不是宫里的东西。是我娘家的母亲,素也有风湿痹病,冬里少不了这个,我从家捎一副罢了,那费的功夫,娘娘只要不嫌弃。”
    “那个嫌弃!难为你念想我来,”温嫔叫宫女儿收下,冲云箫韶叹道,“可惜我是个没福勾的,没生得贴心闺女。”云箫韶凑趣儿:“将来六叔说亲,古言说君子配佳妇,六叔人才何愁配不得好性情姑娘?进来一样孝敬您老人家。”
    这话温嫔爱听,两人又说一会子的话,看时辰云箫韶告辞。
    她出去,温嫔叫来宫女又看那副小膝,自思忖:“她和咱咸庆宫一向没甚走动,今日来烧什么冷灶?”
    宫女道:“过过手儿罢了,没听她说,是娘家捎带出来。”
    温嫔摇头,指着:“你看看这交织绫,宫里一年到头做小衣才有一匹,民间哪有的东西。”
    “那她怎说不是她做来?”
    “有势休要尽使,有话休要尽说,是她的为人。”
    只是这温嫔左思右想,没寻思出个因果,有甚事儿是云箫韶能求到她头上的?或是要拜佛祖先拜天王,太子有事儿找她家老六说项么?不知。
    这边厢温嫔领着宫女儿左思右想,那边厢云箫韶是想也没想。
    领着画晴迳到慈居殿入席等候,她瞧一瞧上首冯贵妃身边妈妈,正抱着雪团子似的一个娃娃与太后逗乐。
    九皇子李怀玄。
    要说这孩子命途多舛,这年的正月十五可不是寻常平安的一年十五。建州大妃南下来京,云箫韶的成儿也是生在这年,先头徐茜蓉送红绡梨,她就想着从前的这一起子祸事。
    红花炭是备着万一,今日才是重头戏。
    正是这年宫里十五的灯宴,冯贵妃生的九皇子无端口腹渗血面皮乌黑,御医诊出来是中毒所致,太医院上下费尽力气才救回来,查出来不是旁的,就是李怀雍这做兄长的喂他九弟一嘴红绡梨,那梨子攫开果瓤果壳,里头明明白白掺有鹤顶红。
    仁和帝震怒,说太子不能慈爱手足,这就是,上辈子头一遭的太子被废。
    后来还是仁和帝自小的伴读,也就是云箫韶的爹,打任上上奏,陈其厉害,说太子倘若真有如此蛇蝎心肠,那六皇子已经成年,他怎不去害六皇子,要舍近求远去招惹还是个娃娃的九皇子,还用得如此拙劣手段。朝中又接连有上书,仁和帝这才从头详查,赦的李怀雍。
    这桩压在胸口,云箫韶有些喘不上气。
    先前叫母亲给父亲捎信儿,说的就是这项,万勿上覆,万勿说情。
    正想着,外头太监唱喏,仁和帝驾到。
    眼瞧着的,一眼一眼真真切切,李怀雍跟着进殿,见过太后皇后,径直绕到云箫韶这席,云箫韶僵着喊一声殿下,李怀雍握她的手:“怎这样冷?”转头唤手炉,又不经意一般,“在外头瞧见你母亲,穿的潞绸袄子,你娘儿两个一般性子,这冷的天,不愿意多在身上穿一件。”
    嗯,母亲?云箫韶漫漫地想,也是进宫来晋贺仪,穿得不厚实?谁知,她虽是母亲的亲儿,可在宫里她先头第一个是太子的妃,是皇后的媳妇。
    又絮絮说两句,云箫韶心火熬着心烦意乱,殿中钦天监遣人来说开宴的吉时将近,仁和帝的大太监已经在着人宣歌舞,云箫韶终于对李怀雍道:“你回罢,大庭广众像样子。”
    没提,没叫他远着他九弟。他若是废了,死了,她,是不是就得解脱。
    “好,”李怀雍眉眼温存,一例握一握她的手,“晚些一道归家。”
    她藏着心思秉着气儿:“好。”
    第9章
    好,好什么好,你要死。
    没人说一嘴轻饶,仁和帝没台阶,李怀雍什么命?彻底被废的命。
    一朝落到那田地,冯氏又是什么积德的善茬,干净留着你等你死灰儿再点火?先头徐茜蓉送来红绡梨,可给云箫韶一个提醒。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太子妃万众瞩目居高难下,可废太子妃呢?废太子遗孀呢?
    案上酒盏,佳酿清波,云箫韶不望上首看,指头尖儿摩在酒盏边上,瞧是预备一口闷进。边上冷不防一道女声:“小贪嘴儿。”不由分说将她杯子掇下,抬眼瞧是谁?弯月眉杏核眼儿,不是秦玉玞是谁。
    秦家封在忠勇伯,阖宫的宴她不来谁来。
    “我前儿还和母亲说,”秦玉玞望边上坐下,“你这肚子多是慈居殿捏话儿,你定然他大姑娘赶说媒,有口难言。可你也有个忌讳,明晃晃这些儿眼睛瞧,你就敢饮酒?”
    可是说,这茬浑忘了,云箫韶低着声儿:“你说的是,我实是昏头。”
    心头百样心腹话儿,一句不得说,再瞧一瞧秦玉玞,可不和那头别时一般容颜?只年轻几岁。一时殿中热闹,嬉闹乱的,须知正月十五的宴不比过年的宴,虽说也是阖宫大宴,到底松泛几分,宫中乞巧楼上燃灯,贵人主子们不拘静待席上,少不得走到栏杆边上看灯,这会子正热闹。
    说是怎样生热闹?描流金的绣灯一束一束打楼上滑点,雪花拂样地皎洁,另还有金蟾灯、白象灯、青龙灯,银狮子灯,奇花炫色,丹鸟紫蛾,争着趟地燃在半空地下,无处不明、无处不彩儿,争是斗艳夺辉。
    外头灯愈亮,云箫韶心愈乱,乱丛丛里头又挣地生出疯一般的痛快念头:怎,还不动手,冯氏磨蹭甚。
    边上秦玉玞叫唬着,直拿帕子捂嘴:“罢么,罢么,你悄悄儿藏袖子里饮一盅儿罢,劝你一句,瞧你脸色生是要吃人。”
    轻着声儿咬着牙:“不是要生吃你。”
    “那的话,”秦玉玞啧啧称奇,“你是纳气和顺的人,还能吞了谁去?”
    你且看罢,云箫韶心中默念。
    少一刻,殿中愈松散。正当时,席间大半空的,云箫韶、秦玉玞等安坐,上首阶上仁和帝叫太后拉着说话,脸一例侧的,猛猛然叮铃哐当一声暴响,第二阶上另一头冯贵妃哭叫:“我玄儿!”
    仁和帝眼睛忙移去:“玄儿怎了?”
    只见冯贵妃面前案上碟儿翻杯滚乱作一团,正当中一只大红锦缎包被,边上奶娘护着的手一松,露出内里小小婴孩憋紫青的小脸儿,手足风搐一般懂,咿地一声哭,也不甚响亮有力气,小鸡子相似。
    秦玉玞在云箫韶旁惊道:“九皇子这是怎?”
    云箫韶冷笑:“投得好胎,逢着疼他的姑姥姥娘。”
    顷刻间阶上乱糟糟地忙,宫女儿太监看顾孩儿的,奔去叫太医院的,仁和帝也坐不住,两步过去看孩子。却情形愈不好,嘴边倾似的不住冒流,红沫子白沫子混在一处,冯贵妃瘫在座上大哭:“我玄儿这是怎了!方才还好好儿的!”娘儿俩把仁和帝心疼得要不的,不住叫传太医。
    殿外还看哪门子的灯,都叫进殿坐下,瞧陛下脸色阴得要滴水,纷纷大气也不敢出。
    外头的灯晓得你人间悲喜,仍是一丛一丛热热闹闹地开,还是冯太后着恼,打发人出去令住。
    不一时院判拿万应解毒丸救得急,众人簇拥的小婴孩哇地一大口血污喷吐出来,脸色转红,冯贵妃却哭得更接不上气相似:“陛下,陛下,体省得臣妾的心慌,是谁要害我玄儿!”
    谁不是,仁和帝也着实慌一跳,那情形着实凶险,好么灯宴立时作大理寺,开审,看看是谁给九皇子吃下不洁的东西。
    秦玉玞在云箫韶耳边低声:“不妙,等闲吃食哪个不过光禄寺的手,光禄寺又在冯太后手底下讨生活,谁敢?冯氏当得舞剑的项庄。”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谁个是沛公?
    御前不养废物,很快食盒里用一半儿的一只红绡梨叫揪出来,说是出事前九皇子没用旁的,单就这只梨子啃两口,太医给挑开看,核儿里红莹莹、赤唧唧那是甚?银镢子验过,明明白白是鹤顶红。
    这等物儿现在宫宴上,满座皆惊,仁和帝跌脚儿高呼护驾,一水儿飞鱼服打殿外奔进,在阶上密不透风围了,一下仁和帝底气重振,挥着明黄的大袖怒道:“是谁!此等腌臜东西,怎会掺混进朕皇儿饮食当中!”
    立刻着来光禄卿问罪,九皇子四个奶妈也齐齐跪下,真正伺候饮食是她们,怎个不跪,为首的告道:“启禀陛下,陛下明鉴,这梨子、这梨子!不是奴婢等平白喂主子的!”
    几个你推我我退你,风睃眼投,秦玉玞倒抽一口气,拉云箫韶胳膊:“她几个怎望太子席上乱看!”
    上头冯贵妃哭地捯气儿:“陛下,不是她每喂的,却是谁喂的?方才乱乱的臣妾也没见着!却是谁!”仁和帝心里疼她,迳到跟前抚她的肩,她闷头哭,“爪儿挑拣软处捏,玄儿小小的一个人儿,怎禁得这般手段?谁,好狠的心呐!”一壁抽噎不止。
    仁和帝瞪着眼,一旁大太监知局,喝问殿中奴才:“谁瞧见个首尾没有?是谁捧这果子喂的九皇子驾?”
    这谁敢说,一来是方才席间看灯的、说笑的、走动的,谁长的这个心,二来,谁又是睁眼的瞎子,今日这局早有茧儿。
    不一时,不起眼一名茶水太监望阶上跪了,畏畏缩缩,说是看见太子转过去案上拿出来的梨,四个奶娘跟趟叩首,众口一词说是太子捧喂,她几个不敢拦,仁和帝怀中冯贵妃香腮挂泪儿声声地哭,冯太后怒极模样,仁和帝一看,教李怀雍跪下。
    “太子,你是兄长,他是你至亲的手足,你倒狠得下心!”仁和帝粗气训斥,天子一怒谁人不低头,殿中主子奴婢都跪下,云箫韶也跪,身边儿是急不住的秦玉玞。
    她玞姐姐是替她急的,她却不急。安静垂着眼,云箫韶单等另一位的口供。
    怎的,只有宫里小太监指认算甚么数?另还有后手呢。
    少一刻,殿外押进来一人,是崇文殿伺弄笔墨一个小太监,今日恰逢惯跟着伺候的阚经儿没来,是他跟着进宫,这奴才进殿就跪,膝行到阶下,称太子殿下今日进慈居殿,袖中藏着一只红绡梨。
    这一下,似乎板上钉钉。
    冯贵妃哭得桃露眼儿通红,冯太后、仁和帝怒目而视,徐皇后跪下,替她儿喊屈。
    正经阶上坐的都是正主子,除却这几个,连温嫔都要再望下,也实实没别人儿。喔,也有,是李怀商,倒出乎意料,他也跪,告仁和帝道:“父皇,此一说实在荒谬。且不说皇兄素来仁爱,绝不会有戕害手足的心,就说鹤顶红,效力何其狠急,婴孩体中只有更迅猛,万一皇兄还在边上时毒发,他如何走得脱?请父皇明查。”
    徐皇后赶着附和,周遭冯氏的人同气连声,徐皇后和李怀商苦苦争辩,李怀雍直挺挺跪着不言语。秦玉玞扯云箫韶一把,悄着声儿问:“你不上去替你男子汉分辩?”云箫韶摇头。
    我分辩什么,我又没和他一道进来,斗大的罪名落下来该是谁是谁。
    却是守着一点灵犀相似,恰此时李怀雍脸庞微侧,望阶下看来,正与云箫韶目光撞在一处。云箫韶一忡,他、他眼中是怎说的?分明半点忧惶没有?丝毫不惧冯氏的逼迫一般。
    上头一名奶娘正说,说得真真儿的,太子如何过来闲话,如何接过九皇子,如何打袖中摸出一枚果儿,如何徒手掼捺进九皇子口中。
    徒手……
    一声惊雷雪亮,打照在云箫韶胸中!李怀雍可不是不见一星儿的慌张!他慌什么?谁都没有准,他有,他准是没有徒手摸过甚红梨白梨!
    云箫韶喉中一口气转疾,李怀雍不能碰红绡梨子,这是、这是在打釜巷孙太医手底下过过的明路子,孙太医,孙太医可是替太后医头风的名手,怪不得那日李怀雍口口声声不让望太医院打搅,这是一早寻摸好的退路!
    一旁秦玉玞连声轻呼,云箫韶怔怔没个应,她一时分不清,是这事儿乱还是她脑子里乱?在这处醒来,身子按时地不好,徐茜蓉按样来打缠,宫中徐皇后照谱伸手,冯氏依例兴风作浪,怎么怎么,只九皇子中毒这件儿没循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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