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还没完,听徐太后笑:“蓉儿这孩子,通没个体贴,”殷殷切切,“榴饰向来配的有身子人,你云姐姐失了成哥儿,哪见得这东西。”
    成哥儿,成哥儿。
    云箫韶垂首拨弄两下子项圈上石榴瓣,指头尖儿挨的明明是一片花瓣,怎瞧在眼中漠漠影儿,好像一滴血。端是稀奇,怎是她手上沾血,明明沾血的那一个,坐在太后跟前笑得一团喜气,手指削葱似明洁如镜。
    更稀奇,心口绞痛,成哥儿去这多少年,怎还提不得?
    太后森森然笑:“对了,成哥儿走的这满七年也有,冥诞整八岁,可得大办。蓉儿,劝劝你云姐姐,别和皇帝置气,早日进宫,这冥诞还是在宫里办才合规矩。”
    “是,哪有不劝的呢。”徐茜蓉也是笑。
    你二个笑可畅快,云箫韶昂起脸也笑:“谢太后体恤。”
    她笑模样一露,那两个窒在一处,提她妹子不作色,提成哥儿也不作色?恁地好忍耐!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云箫韶一把项圈撂下,重新拾起案上桃符指着起一茬:“这句不好。”
    徐茜蓉脸上不太挂得住:“我原不是做学问的性儿,不如云姐姐学识广博。”
    徐太后安慰她:“女子无才是德,又不要你做大夫。”问云箫韶,“你且说说,哪里不好。”
    云箫韶已经起身预备告辞,念到:“钦翼春褱敷睿藻,这句一个‘褱’字古通怀,与陛下名讳犯忌,”回首冲徐茜蓉抿嘴,“你旁的不知道,陛下名讳都忘了?”
    生一句挤兑:“眼里恨不得没陛下这个人,怎么,皇后还没当上就急着要接你姑母的位子?”
    这话说的!座上徐茜蓉粉脸一白,急急就要分辩,却谁闲得听她,云箫韶径自扶挽画晚手出去。
    活像是逃。
    不逃也不行,各人身上各人知道,一起身,底下沥沥一阵热的涌,再待一刻只怕一身衣裳不能见人。
    强自撑着出慈居宫地界,云箫韶脚步蓦地驻下,寻摸到角门边,画晚问怎的,云箫韶挝过脸不言语,独面宫墙,画晚撑她脸儿来看,两行泪挂在脸上。
    劝:“娘,徐小寅妇怪嘴,你和她一般见识?”云箫韶摇头,画晚不落忍,说她姑侄欺人太甚,不该提他姨妈,云箫韶还是摇头,画晚一跺脚,骂一句阎王殿火钳子拔舌,叫提哥来,云箫韶一例把头儿摇着,攥着拳填塞进口中忍地哭。
    画晚劝不止,问到底为甚哭。
    为着甚么,云箫韶脸上脂粉剥褪,内里病灰灰的面皮遮不住。
    宫里都说,太子妃是不甘心贬妻为妾,不愿屈居人下,又恼恨母家获罪抄斩,因一直与新帝置气,不肯见新帝的面。可谁说来,是谁见不上谁的面,慈居殿没有耳报神?她们主仆进来小一个时辰,宫里路再长,这光景从清心殿到慈居殿,闲晃悠一个来回也得,怎?他怎不来。
    第2章
    这日晚间,许是白日里哭的那一场痛快,把蔽塞的关窍冲开,云箫韶起一些胃口。
    陪着的,画晚给奉两枚椒麻花卷,云箫韶捻在手中举在灯下看,黄澄澄、油光光,吃在口中,绵酥酥、松脆脆,连夸好手艺,画晚喜笑颜开。
    笑着笑着笑不出来,眼看又从荷包里摸参片。
    瞧她横眉竖眼样儿,云箫韶笑道:“罢了,不吃好么?瞧你脸皱的。”
    说着一包参片掷进卷云炉子,就要安置。
    参片是吊命用,点着心火熬油,如今却这也不要,画晚鼻尖一酸,一声不吭给往榻上铺设。
    约摸是睡下没多久,顶天半时辰出头,外头南天一星明灭,原本晴天月明,先头也说,今年整一冬季没见阴天,今日却见着,急一阵夜风卷啸,龙虎吟鸣相似,天上星月隐见,地上乌拉拉一阵风,吹进堂中。
    听见榻上有动静,画晚披衣起来瞧,云箫韶张着眼迷着神儿叫:“画晴。”
    “娘?娘?睁眼看人,我是画晚。”
    怔愣一刻,云箫韶回缓,慢慢看一眼:“嗯,画晚。”
    困头没了,叫设案要漱口清一清,画晚捧水盂回来见她神色不好,趣儿她的:“娘一惯目明伶俐,离娄也比得,今怎认岔我来。”
    她要逗趣,没得先带出些哀哀口吻。
    画晴死也太早。
    她两个一般随嫁,画晴年长些,每多关照她,后来徐茜蓉小产,非攀扯她们娘,百般逼迫,无法,画晴瞒着娘在主子跟前应承一应孽责,举身投井担认。
    听榻上云箫韶忽道:“我不是瞧岔你,我是害梦。”
    又恍恍然望外间看,蜡瘦面皮扯一抹笑:“也不说害梦,原是梦佳期。梦的你画晴姐,还有你姨妈,抱一孩儿来喊我,说她几个新置办的宅,太太他们都一处聚得好,单落我一人,因来唤我。”
    这说的,画晚一个激灵醒,一面暗暗诵菩萨道爷,一面就想箱子里寻符早晚贴到窗子去,没想云箫韶又轻着声儿念:“你说她两个抱的谁,成儿么。”
    画晚绷不得,伏她腿上大哭:“怎说的,哥一定早福禄勾的投去做新胎,如今早出落成小大人儿,怎还是婴孩样貌?娘你是中心虚弱,撞着邪祟,明儿去青云观请一张符安枕便好了。”
    云箫韶好似没听这一嘟噜的话,兀自道:“一定是成儿,怎不叫我看一眼?我想他。”把画晚哭杀了,含泪劝解一会子,复又睡下。
    第二日果然,昨夜里阴云不是白聚来,一夜过去竟然满院子盈白,好雪尺厚,画晚领着两个丫鬟在梧桐苑外扫雪。
    须臾跑进来告云箫韶:“娘,秦姨来瞧你。”
    榻上云箫韶面朝里正睡,昨儿睡得不安稳,来来回回梦梦醒醒,这会子晨起饭也没吃,一头闷睡。
    打帘子进来画晚领一妇人,这妇人容长面孔、杏眼弯眉,端的和善,是秘枢院副使家里大娘秦氏,小名儿玉玞,和云箫韶是自幼的交游。
    进来瞧云箫韶还睡着,秦玉玞比一个噤声,领着到外间,鼻尖皱的:“屋里熏的芸香这浓,你娘惯不爱,画晚,你对我说,你娘坐杩子还起得来?”
    画晚只叹气:“那起来,前儿每坐净桶俺仔细伺候扶着坐,如今只在榻上铺设草纸。”
    秦玉玞脸上也白了:“还是止不住?”
    丫头只是摇头:“讨来方儿服下,是血余炭与地藿香煎酒,管是好两天,过后比常更亏。”忍不得要哭,“秦姨,俺娘昨日到慈居殿说好一会子的话,赤脸呛声也有,眼瞧是不要过这年,秦姨慈悲,多少劝劝。”
    “你说她昨日去慈居殿?”秦玉玞纳闷,“她最不耐烦和徐氏姑侄两个费口舌,怎的?”
    教细细说一遍,秦玉玞望案边上坐下,怔然半晌:“劝也不中用。”
    听这话画晚急不的,连声追问是何道理,秦玉玞也落泪:“她用慈居殿的茶,她竟然用慈居殿的茶。陛下登宝前后这两年,东宫云氏与徐氏反目,她何处不小心,如今竟然用慈居殿的茶。”
    “你说又妆扮得仔细,这是,”秦玉玞闭闭眼,“她的病一向没外人传,旁人只道她是个康健的,去拜见太后时精神头十足,颜色好鲜亮,宫人谁没看见!一朝饮太后的茶,又与徐氏起争执,回来人就不好,将来任谁说一嘴不是猫腻?大小徐氏不拘,少不得要疑她二人下手!”
    原来、原来存的这个心思!自知命不久矣,血与仇倒噎在嗓子口咽不下,以身搏命埋个嫌隙,换徐氏不得安宁,画晚哭得愈收不住。
    这档口里间嘤咛两声,秦玉玞拈帕拾妆打帘子进去,把眼一瞧,冷风瘦黄叶,花枝成枯枝,掀被瞧身上,香肌消减瘦不成样子,泪不禁地掉:“云丫头,你何苦来!”
    过去握一握手腕,没她一半粗细,悲从中来:“你既拿自己身子作筏子,你就也自知在陛下心里头的分量,何苦来?”
    云箫韶仰在枕上喘气:“我不要他心里头甚么分量,玞姐姐,我不要,”转又道,“我要娘,你的及笈礼是我娘做与你的,你记得?”
    “要你说,”秦玉玞赖好止住泪,面上拗地笑,“她赠我的好芙蓉簪儿,我一直留着,预备将来给他姐姐做妆,到时你是要做干娘的人,及笈也要烦你老人家的功。”
    云箫韶眼睛昂闪:“是,你闺女好几岁了,快长大了。”
    秦玉玞一呆,直要自抽嘴巴,没得撩着子息根蒂一起子伤心事,云箫韶却道算甚,又道:“你听我劝,莫予她的,她没爹?叫她爹再给她置办好的,你的你就留着。”
    使一旁画晚合力将掫拽坐起身,又叫画晚开箱,翻出一只晚香玉镶的鸡翅木匣子,握秦玉玞的手:“芙蓉并蒂,你那簪子原是一双。你瞧,”揭开看来,“是不是一双?”
    秦玉玞看过:“一模似样的精工,可儿是。”
    画晚说怪不得这簪子娘时不时把拿出来瞧,戴又舍不得,原来是念着姨,还当是中意尖儿上作芙蓉蕊的细珍珠,秦玉玞撑着笑说就你这丫头知道哪样价贵。
    主仆三个看一会子,云箫韶轻声:“姐姐,这支儿也留予你罢,做个念想。”
    “那的话!”另两人齐齐喝她,她不理:“我但有什么好的,都是他的,不值拿出来碍咱们姐妹的眼。一应的嫁妆聘礼,先头几年贴补干净,统共没剩下什么,你难道嫌我的。”
    秦玉玞杏核眼睛泪满溢地下来:“你这又是什么话,我几时嫌你。”
    画晚立在边上不住抹泪儿,云箫韶瞅她,转又翻出一只包伏卷,情是早就预备下,又从里解出一只宽扁样匣子,招呼:“画晚,你来,”画晚掩面迳到跟前听她,“也是你在我手底下答应一遭,匣子里是我陪来的三十副挑金牙扇子,一直没舍,给你罢。还有些银票飞钱,你收去。”
    画晚哪里依:“娘,你刀砍杀我,我留在这里给娘守灵。”
    秦玉玞也道:“这丫头你打发哪去?我不替你照看?”
    摇一摇脖子,云箫韶目光望外头泛泛撒去:“我死后,她留在谁家里都没安生日子过。包儿里有一式身契,做的教坊司放出来丫头,她年纪也合当,没大破绽,巧赶年节时下,驿馆松懈,走罢,别留在京城腌臜地。”
    说罢就打发画晚即刻走,竟是一刻不留。
    再三催促:“原望咱们姐妹白头守到老,谁料天不我予,只予我这拙病,如今要先去,却不带你。”画晚再三不舍,问娘还有何吩咐,云箫韶说:
    “每到清明中元,给你哥儿烧副小蘸。”
    画晚和秦玉玞垂泪记下,云箫韶又说:“别杵着等烧完,点着火就去罢。没三岁的早夭孩子祭蘸,阻你们命数。”
    说罢拿眼睛瞪画晚:“你这丫头,还不走,单等我陪你哭一场?”画晚饶不得,只好收拾拢在氅子里出去。
    说她打青阳门出宫,只说领年节往外头观子捐千岁符差事,即出去,又改换行装出城等等,不题。
    这头不一时秦玉玞也叫送客,归家下轿时望半当空一看,这才过午间天就阴沈沈,一丝光亮没有,雪乱砌碎玉倾洒鹅毛相似,漫天漫地。
    晚间她还没用膳,先头歪在榻上莫名困头犯着,意识半昏半沉的,抬眼瞧见云箫韶推门进来。
    “姐姐,”云箫韶嘻嘻笑,竟是昔日丰容样子,秦玉玞正待惊异,起来喊人,见她扭身儿望外走,“姐姐且坐,好生加餐,我去也。”
    “这向晚你望哪去?”
    秦玉玞起身要追,蓦地惊醒,案上香喷喷丫鬟设的餐饭,窗外沉黯黯不住的雪天,惊魂未定抿几筷子,左右不能安定。
    她不安定,碍着什么,圭表一样地赶着走。
    过没二刻,京城家小都听见的,宫里方向咚咚咚地好大一阵声响,是丧钟,有贵人新丧。
    却也忒怪,这钟敲的,先头只有八响,后来没一阵儿,当当当地又接上趟,足足二十七响响彻京城。二十七,这是正主子西归,不是皇后就是太后,旁人可没脸面享这数儿。确切是谁呢?新帝才登基,是哪个没福气的主子,这就没了,平头百姓感慨两句却哪个知道。
    说他们更不知道的。
    宫里丧葬敲钟是治礼苑活计,原是不多不少只敲八响的,后来新帝抢进,劈手夺过钟椎。
    一人来高的东西,寻常要八个内侍合力抬掇的东西,新帝硬是一人之力上撞,面色沉得好比外头没晴头的雪天,额上脖子上青筋要裂似的爆出来,掌心看揦摸出血淋漓。一旁太后又恼又不敢劝,气得要不的,生生眼看他敲出二十七响。
    第3章
    劳什子的钟多少响的,云箫韶没听见。
    打发秦玉玞走,头昏昏睡一阵子,醒来隔着窗纸天光漠漠,是晨是昏谁分,一时额角到天灵盖子沉得要不的,云箫韶知是到限。
    心里头揣着什么,也没。要说伤心,李怀雍刮剌上徐茜蓉时候已经伤完的,徐茜蓉的猫给成儿唬出风时候,谅也该伤完,倘还有什么念想,李怀雍不愿意追究徐茜蓉那时候,总该销完的伤心。
    是以,这心头沉甸甸、茫然然一缕沉思,是甚?云箫韶来回品咂,心说坏了,别是执念的不甘心,可过不了孟婆关投不成新胎。
    身上又不知那里直疼,疼却没落在实处,掏空似的,云箫韶一口气渐微,千万般念头住下,唯余一件。
    倘若再来一遭,倘若再来一遭,顾什么李怀雍顾什么他的娘、他的储君位,再不嫁东宫。
    一霎间只觉飘似的轻,病的这半年身上再没有的松泛劲头,云箫韶腾地调转个儿,竟然身轻如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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