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白, 一室温热渐散。
    舜音睁开眼,侧脸贴在一片紧实的胸膛,动了动, 掀眼看见,穆长洲近在咫尺的脸,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成伏卧, 就伏在了他身上, 彼此几乎坦陈相贴。
    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胸口,按着他胸腔里的心跳,怕压着他刚好的伤处,她立即抬起头, 去看他的脸。
    稍低头,几乎要触到他挺直的鼻梁,他双眼深邃轻阖,薄唇轻抿,睡着时竟多了一丝温润, 以往似乎从未这般又近又仔细地看过他。
    以往似乎也从未像如今这样好好了解过他。
    腰上环着他的手臂, 忽而收紧,舜音回神, 看见他双眼已经睁开, 正看着她。
    她怔了怔,还未说话,他唇已贴了上来,抱住她一翻身,压她躺倒, 含着她唇,细细地在她唇上揉了几下, 才放开,声里微带嘶哑:“放心了?我没事。”
    原来早知道她在看他。舜音喘着气,轻声说:“昨日就看出来了……”
    穆长洲笑一下,昨日在她面前虽要近乎失控,倒也没有真到毫无节制、不知收敛的地步。是她不让,怕他的伤势没好透。
    最后时他浑身已出了层汗,抱着她终于停歇,手也不曾松开。
    他低下头,笑已抿去:“事确实还未全完,我才那样……”
    没有了前总管府那般悬在头顶的威胁,他也不需再如以前那般完全忍着,可终究谨慎惯了,即便已得到了任命,也依旧希望诸事稳妥,尤其是关于她的。
    舜音想起昨日一把抱住他的情形,耳后微微生热,抬眸看着他:“事未全完又如何,我不是与你同行一路的么?”
    穆长洲眼神定了定,手臂不觉将她抱紧,轻轻抵住她鼻尖:“我早知你与我是一路人。”
    即便刚开始她是被他绑着走上了一条路,但他们殊途同归。在她每一次助他时,每一次与他共同涉险时,就知道了。
    直到她让他千万别反,她坚守府里不退,已完全确信,他们确实同行一路。
    再到如今,身心与共……
    屋门外传来几阵脚步响动,舜音都听到了,手轻轻推了推他,该起来了。
    穆长洲唇边又慢慢牵出笑意,终于松了松手臂,拥着她起身,拿了她衣衫过来,给她披上。
    胜雨领着侍女在外面等了许久,屋门才终于打开。
    一群人立即进入,送入梳洗热水,朝食清汤,还有一碗温热的汤药,谁也没有多看,仿若已习惯。
    临走时,胜雨才瞄了两眼舜音,看来夫人昨日刚回时的气已全消了,忍着笑走了。
    舜音拢了拢衣襟,坐在桌后,理着带回来的折子,里面夹着那张佛笺,全都收了起来,才觉出饿了,瞥一眼穆长洲。
    他拂过身上袍衫衣摆,立在屏前,目光看了过来,若有似无地与她一触,自觉地走近,先端起那碗药喝了。
    昌风忽走来屋外,高声报:“夫人,天刚亮就有信送到,是专程给夫人的。”
    舜音刚喝了两口清汤,闻声看去,穆长洲已放下药碗,走去门边,取了那封信。
    他看了一眼信封,回头说:“无疾写来的。”
    舜音立即起身过去,接过来拆开,迅速看了一遍,抬起头:“我父亲的旧案大概有结果了,他来信问我凉州情形如何,若我无法再去长安,便晚些再来信告知我详细。”
    这么久了,终于等来这一日,她一时竟找不出想说的。
    穆长洲大概也猜到了,连日落雪,近日才好走一些,这封信也在此时才送到。他转头看了一眼外面日已高升的天,朝外吩咐:“备车马,我与夫人稍后要出去一趟。”
    昌风称是,快步去准备了。
    舜音看他:“去哪里?”
    穆长洲说:“去了就知道了。”
    城中积雪早被扫除一净,百姓往来,铺肆全开,不如往日喧闹,但大街渐已恢复如常。
    张君奉和胡孛儿忽然接到总管命令,一个自官署赶出,一个从城防处赶来,各自领了几个兵卒,携带锹镐,在东城门下碰头,又齐齐往前赶。
    胡孛儿问:“今日发这么正式的命令唤我们来做什么,还带着这些,这不是眼睛才刚好?”
    张君奉道:“我如何知道,必然是重要之事了。”
    胡孛儿瞅瞅他:“你莫不是因为知道有个姑娘爱慕你,就啥也不知道了。”
    张君奉白他一眼:“再胡扯,小心我用官威压你!”
    胡孛儿这才闭了嘴。
    二人一路无话,渐渐到了地方,还未下马,听见一阵马蹄声响,同时转头,远处车马齐来,一群弓卫在后护行。
    穆长洲跨马在前,未携弓,也未带刀,只穿了一身素净袍衫,脸色却沉肃,似完全回到了往日,又与往日有些不同。
    后方跟着马车,驶近后停住。
    舜音从车中出来,挽着披帛,站定时看了一眼面前,一眼看见东寺的大门,不禁转头看向马上:“怎又来这里?”
    穆长洲下马,走近说:“昨日离开时并未想过眼睛会恢复得那么快,既已能完全看见,那要先处理一件要事。”说完他朝胡孛儿和张君奉颔首。
    二人抱拳,下马领了带来的兵卒,先行进了寺中。
    穆长洲回头,手在舜音腰后一按,带她往里走。
    舜音跟着他走入,瞥见寺中角落里站着三两兵卒,才知也不只是他在这里时才会有兵卒在此守着,好像一直都有。
    里面仍旧冷清,一路走入,再一层层步上台阶,又走到那间佛殿前,胡孛儿和张君奉已领着兵卒候在一旁。
    穆长洲站在殿外空地上,缓慢扫视一圈寺中,忽然说:“这里,其实原来是武威郡公府。”
    舜音陡然怔住:“什么?”
    胡孛儿愕然地睁大双眼,不明所以地朝左右看了看。
    张君奉在旁默然不语,他还以为穆长洲再不会提起旧事了。
    舜音忽而想起了令狐拓那日的话,说他偏在此处就任。
    当时他回:“此处就任才更合适。”
    此时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这里本就是郡公府。
    难怪这里始终如此冷清,僧人寥寥,连树木看起来都是新种几载的模样……
    穆长洲转过身,面朝向殿前右侧竖立着的一座舍利塔,下令:“掘开。”
    胡孛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朝后面的人挥手。
    白石筑成的舍利塔一人来高,被刚化去的雪水带去了灰尘,一群兵卒拿锹携镐过去,敲开厚厚的底座,掘出坑来。
    下方并不难挖,很快就露出石板,石塔被推倒,“轰”一声倒地,掀起尘灰。兵卒揭开石板,淡白冬阳照下,几只石匣叠放其间,仿若重现天日。
    穆长洲静立一瞬,掀衣跪下:“父亲,大哥,三郎,四郎,我和音娘来见你们了。”
    舜音默默看到此时,心口猛地一震,才知那几只石匣里装的是什么,走近两步,缓缓跟着跪下:“原来你当时让我拜此处……”
    穆长洲点头。
    祭祖那日,他让她朝这里拜一下,她只当此处朝东而立,是借此祭奠了自己的亲人。
    如今才知,他早已让她祭拜过家人。
    张君奉和胡孛儿也接连跪下,顷刻兵卒跟着跪了一地。
    远处的诵佛声仍断断续续,若隐若现,似毫不关心这里曾流过多少血,尘封了多少事。
    穆长洲的目光落在石匣上,沉声说:“我本以为这里再无开启之日了。”
    当初他带着人将被草草掩埋的尸骨掘出迁坟,埋来了此处,其实也只是郡公和三个兄弟的头颅,其余人连尸首都没留下,全随郡公府的大火一燃而尽。
    梁通符和刘氏始终心虚,入主总管府没两年便下令于此处废墟上修建一座佛寺,美其名曰是在河西弘扬佛法。
    甚至还在落成之日,让他亲自来参加开光。
    而埋骨之处,也在他的监视下,修建了这座舍利塔。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习惯在此处走动也能无动于衷,甚至漠视处之了。
    手指忽被轻轻一握,穆长洲回神,看向身侧,舜音淡着脸,眼眶却已隐隐泛红,手正握在他手上。
    他喉间一滚,才发现自己手指很凉,反抓住她手紧握住,拉着她站起身。
    “传我口令,原总管梁通符、其妻刘氏,通敌叛国,妄图自立,引敌围城,挑动战事,谋害武威郡公府,屠杀百姓,即日布告十四州。”穆长洲一桩一桩下令,“刘乾泰与其家眷押解入朝,交由朝中处置。”
    张君奉起身领命,这算是他继任总管后的第一道命令了。
    穆长洲看着石匣,冷了声:“此处遗骨安置入佛堂,拆了原来的总管府,为郡公府建祠。”
    胡孛儿听到此时才算明白当初前后诸事,顿时拔地起身,抱拳应命。
    石匣被小心取出,送入里面的佛殿。
    穆长洲没有进去,站在殿外,仍握着舜音的手,声低许多:“我眼不能视物时,见了官员,他们之中应有人看出我有异,但河西稳定,各州并无异动,可见我多年安排没有白费,至少河西内部都还服从我这新总管。”
    舜音看着他脸:“你是故意的。”难怪当日会突然现身,向官员们透露他受伤之事。
    穆长洲垂了下眼,如同点头:“此次西突厥可汗也受了伤,还不轻,何况吐蕃很快就会带回我安然无恙的消息,短日内他们不会轻举妄动,河西会安稳一段时日。”
    舜音只觉他如在安排,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穆长洲看着她:“此番我应能陪你同去长安了。”
    第九十七章
    凉州的冬日漫长寒冷, 年关过后,也依旧寒风凛冽,看不出开春迹象。
    好在不再落雪, 天气晴好,路早已畅通无阻了。
    一早, 天刚亮起, 舜音站在前院廊上, 身上披上了厚厚的披风。
    面前是一群垂首听命的斥候,个个穿着便行的厚实短衣。
    舜音低声吩咐了几句,抬高声说:“可以走了。”
    斥候们齐齐抱拳,脚步轻而迅速, 趁着天还未全亮,依次朝外离去。
    舜音转过身,看向前厅。
    很快,昌风引着军医从厅内走了出来。
    军医背着医袋过来,朝她见礼:“总管夫人可以放心了。”说完告辞离去, 看模样已是彻底轻松。
    穆长洲紧跟着从厅门里走出, 一手理着袍衫襟口,眼朝她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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