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和娅娅穿一样的裙子。”
    “你穿起来没有她好看。”
    黎潼瞧了眼他们大汗淋漓,强忍热意,保持风度的模样。
    轻描淡写地开口,逐一敷衍过去:
    “电话关机了。”
    “你家里都是不熟的人,不想住。”
    “还行,比你们热得像条狗的样子好看点。”
    最后一句,让黎家人的脸齐齐空白。
    第2章
    小区破旧不堪,大门锈迹斑斑,横贯在道路中央的垃圾回收车散发着恶臭。
    夏季高温,苍蝇飞虫盘踞在垃圾车上方,振翅声与蝉鸣一应一和。
    楚朱秀捂着鼻子,难忍异味。高跟鞋踩在年久失修、空缺几块的石英砖步道上,差点踩空,险些趔趄,身旁儿子伸手扶,她这才稳住。
    黎振伟热得煎熬,他将西装外套摘下,借着微弱夏风吹干紧贴前胸后背的汗,和妻儿一起往小区大门走。
    老小区的物业形同虚设,保安亭里的光膀老大爷躺在凉椅上酣睡,浑然不知小区进了三位贵客。
    进了小区内道,那股垃圾发酵后的异味才褪去。
    楚朱秀的眉头依旧拧着。
    一路无言。
    光鲜亮丽的上流人与这里实在格格不入,踏进这种小区,小区里的野狗野猫都要多瞧他们几眼。
    黎振伟将西装外套重新穿上,将自己整理得干练体面,这才开口问:“儿子,是不是要到潼潼住的地方了?”
    黎漴确认着楼号、门牌号。
    楚朱秀定定地看向一处,旋后,张唇柔语:“应该就是这一栋,二楼。”
    她抬手指的方向,是一栋外墙脱落,露出斑驳灰痕的楼。大量爬山虎攀爬在墙面,匍匐上长,灰色斑块与绿色叶片相互缠绕,层层叠叠,犹如厚毯。
    二楼的位置,阳台方向,有着不同于爬山虎的植被。
    是一盆家中园丁看了会觉得过分丑陋的三角梅。
    三角梅属爬藤类景观植物,理应竖个支架,让其顺着物体攀爬生长,开出鲜红、紫红的花。
    那盆三角梅并不如此,它被随意地摆放在防盗窗的一角。藤叶顺着防盗窗的铝材生长,将阳台的大半遮得严严实实。
    黎漴对上楼号,疑惑道:“妈,您怎么知道是这栋?”
    他们之前并没有来过这里,与黎潼的相认,是在安排了一处高级酒店里,通过办事民警的协助,与之见面。
    楚朱秀眼睫颤了颤。
    她轻声细语,解释道:“我听办事民警说,潼潼住的地方有一盆三角梅,开得很茂盛。”
    黎漴当时并不在现场,他摸不着头脑。再看父亲,发觉黎振伟脸上的表情莫名奇异,一时间,尴尬的气氛蔓延。
    很快,黎漴得到解释。
    黎振伟:“民警说,几年前接过片区里家庭调解的报案,来办案的时候,刚好是三角梅开得最红最旺的季节。”
    他顿了顿,“潼潼报的警,林建刚打她。”
    黎漴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怒意,他低声骂了一句,楚朱秀拍拍他的手背,示意安静。
    他们往那栋楼走,与在楼下乘凉的老人们打上照面。
    出于礼貌,黎漴朝投来目光的老人颔首示意。
    其中一个阿婆,瞧着他们半晌,来了一句:“该不会是来找那死妮的吧?”
    说这话时,距离已有一段,黎漴怀疑自己听错,再转头,那个阿婆已经闭上嘴,一双三角眼左顾右盼看着他们一行。
    目的地在即,他顾不了太多,大步往楼梯走。
    黎振伟、楚朱秀不比年轻力壮的儿子,行动慢了几米。
    望着儿子的背影,楚朱秀轻声对丈夫说了句话:“老公,我没想过潼潼住的环境这样差。”高雅温柔的贵妇人,说起话时,婉转柔顺,如同撒娇。她的目光落在楼里步梯肮脏落灰的地面,高跟鞋踩踏时,激起一阵灰尘。
    借着祖业发家致富的黎振伟更是没有见识过如此窘迫的生活环境。
    他和妻子,在这一刻,忽然能够理解黎潼选择改姓时的迫切。
    =
    空调罢工,请维修工来修理的钱够再买台二手机。
    黎潼不打算再花钱修这台破空调,她当着黎振伟三人的面,撕下隔壁邻居门板上的“家电回收”广告纸,掏出手机,联系师傅上门回收。
    师傅说着方言,“阿妹,是挂机还是落地的昂,挂机我上门只收70块哈。”
    黎家是本地人,黎振伟和楚朱秀听得懂当地方言,只有接受多语教育长大的黎漴听不懂。
    他的大脑还暂停在前一刻黎潼对他们说的三句话,表情僵硬。
    黎潼和师傅讲价:“100行了,你上门来收,我再收拾个电扇给你。”
    午后楼道,蝉鸣响亮,吊带裙在吝啬微薄的夏风中摇晃。
    年轻女孩眉头微抬,将他们仨当作空气,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兀自继续。
    黎漴完全听不懂黎潼在说些什么,听外星语般,一头雾水。
    他想问爸妈,被楚朱秀按住。
    逼仄楼道,人声回荡。
    “阿妹,天气这么热,就当给我挣点水钱,90收,我开车过去。”
    “你来我给你买饮料,”黎潼嘴皮子又快又亮,“阿叔你想喝什么,我给你买点果汁行不行?你走我再给你送两瓶。”
    江市方言听起来柔软悦耳,少女的声线澄澈明亮,三两下交谈,来回拉锯,回收师傅同意价格,问了地址,说过半小时上门。
    电话挂了。
    楚朱秀原本呆滞的脸终于活络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问:“ 潼潼,你……的空调坏了吗?”
    黎潼皱了下眉:“你听不懂人话吗?”
    她的语气理所应当,颇为冷淡,甚至没有与回收电器师傅说话时,擅于讲价的和气友好。
    买冰棍计划被打断,黎潼身上的热意冒出,她烦得要命,再度打量着黎振伟、黎漴两人。
    黎振伟表情恍惚。
    黎漴木木的,视线回来逡巡,和黎潼对上时,猛地一颤。
    他本能地露出个微笑。
    有教养的富家公子哥,自幼被教导着“与人为善”“谦让知礼”,从不知道还有人能不客气到这种地步。
    “去楼下买点冰棍,”黎潼把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他手里,“菠萝味。”
    “啊?”
    黎漴下意识地回。
    黎潼习以为常,平静地将零钱收回,准备自己下楼。她想到上辈子,黎漴也是这样,总不愿意为她做点什么——但他很爱替黎娅办事。不管是黎娅成为舞团首席时的庆祝宴会,还是黎娅失恋后的借酒消愁,两人甚至因此滚到一张床上。
    她点了下头,“知道了。”
    黎漴眼睁睁看着黎潼往楼下走。
    黎振伟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责备儿子:“潼潼让你帮着买东西,干嘛不帮?”
    黎漴小腹被捅的那一下仍隐隐作痛,他张口结舌,想为自己辩驳,“我、我没反应过来。”
    楚朱秀轻搡他一把,低语道:“追上去。”
    黎漴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黎振伟在后面喊:“到超市给潼潼披个外套,外面人多。”
    中年人看不惯女孩们流行的时尚打扮——吊带裙露的皮肤太多,黎潼白得晃眼,谁知道会不会遇上不怀好意的人。
    目送黎漴、黎潼下楼,楚朱秀一直保持沉默。
    黎振伟擦了下汗。
    与数周前所见的黎潼相比,今日所见,差异太大,两人心中无比复杂。
    黎振伟记得在户口登记机关,黎潼眸中的亮光如烈焰,她甜甜地喊他们“爸爸妈妈”,好似这一双词汇在蜂蜜罐里浸过许多年月,吐出喉咙,津津甜意浸润。
    固然对黎潼改姓的迫切颇有微词,黎振伟还是挺享受刚认回的女儿对他们的孺慕。
    “老婆,”黎振伟清嗓,谨慎小心,斟酌言语,“今天的潼潼看起来和上次不一样。”
    楚朱秀恍神,她点了下头。
    小区超市就在楼下。
    没几分钟,黎潼就回来了,身上没有披外套,她一脸厌烦地嚼着冰棍,离黎漴远远,黎漴小跑着,尴尬地与爸妈对上眼神,做口型无声道:她不想穿。
    嚼完一根,黎潼身上的热散了大半。
    她这才有兴致问他们的来意。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有事找我?”
    黎漴没有被人用这样的口吻质问过。
    他脖子出汗,西装内衬黏在肌肤上,动弹手臂,就能感受到汗水与布料吸附在一起的力。
    从小到大,盛夏时节都不缺空调等制冷设备的富家子弟,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燥热。
    莫名其妙,这两句质问没有立刻得到黎家三人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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