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倒不是说乱讲,朱姮蕊愣了一愣。
    冯振为人阴狠毒辣,但他对神启帝确实忠心耿耿,此时带人出内城,看样子确实不是为恶做坏事。
    她心下一松,接着又冷哼:
    “什么皇上?不过一个该死的糟老头子,他早就退位,若他没有死在妖王手上、没有死于乱象,我也要杀他!”
    她的怒骂声令得程辅云缩了缩肩膀,接着又小声的道:
    “公主,我与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家的姚二小姐也颇有交情,看在姚二小姐的份上,您能不能放过我……”
    ……
    而此时的另一边。
    灾劫一过,洪流将至。
    侥幸未死的神启帝此时趴在一堆废墟之上,骂骂咧咧的叫个不停。
    这不是他有生之中第一次经历洪灾。
    年初的时候神都城也闹过一次灾劫,可他那时高高在上,居于深宫之中,有宫人、内侍服侍,有护卫守护他的安危,一切井然有序,使他感应不到危险。
    而此时他趴在已经坍塌的乱土堆中,头顶无片瓦遮身,身边洪流滚滚而过,浑浊的河水夹杂着大量的杂物冲过他的身体,杂物与沙砂堆碰撞间发出‘哐铛’声响。
    不多时,神启帝身下一条破断的板凳被河水卷走,他趴着的地方顿时坍塌了一截下去。
    泥沙滚入河中,湍急的水流吞没他的下半身,险些将他卷入冰凉的水里。
    “啊!!!”
    老皇帝放声尖叫,狼狈不堪的哭喊:
    “救命、救命!”
    众生本该平等,可家国、社会次序一成,身份背景的不同使得不同的人之间命运截然不同。
    比如神启帝生于帝王之家,高高在上,自小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疾苦。
    而普通百姓日出而作,每日为养家糊口奔走,同时还要承担高额的国家税赋,苦不堪言,早就麻木。
    可这一场浩劫却将所有的次序打破,使得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沦落。
    无数灾民踉跄着爬起身,躲避着洪流,根本没有人理睬此时尖叫哭求的老皇帝。
    “大胆!该死!”神启帝见无人理睬,不由大声怒骂,却被逃命的众人挤入水里,接着惊声大哭:
    “救我——”
    河水裹挟着他前行,水里暗流卷着的杂物撞击到他身上,使神启帝遍体鳞伤。
    但水里的落难者太多了。
    此时普通人自顾不暇,又哪有功夫来救他。
    神启帝灌了不少浑浊的河水入腹,灭顶之感到来,他逐渐窒息,意识慢慢陷入模糊。
    就在此时,突然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焦急的喊着:
    “皇上——”
    “皇上。”
    ……
    这一声声呼喊有些耳熟,为首者像是他的心腹内侍冯振。
    濒临死亡的神启帝一听这喊声,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脑袋钻出水面,招手大喊:
    “我——我在这——”
    他以为他喊得很大声,实则声音细如蚊蝇。
    接着‘哗啦’声响起,一波大浪打来,将神启帝刚探出头的身影再度淹没。
    但冯振也修习武艺,五感过人,耳聪目明,听到声响,顿时转头,并很快找到神启帝所在的方向:
    “好像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
    冯振欢喜的道。
    神启帝心中一松。
    他对冯振再了解不过,此人性情阴狠,但对他忠心,且他交待过的事此人绝对能办妥。
    昏昏沉沉之间,神启帝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中浸泡了一天一夜,接着两只手掌将他的双臂擒住,一股力量从上抓来,一把将他提出水中。
    有只手在他胸膛上按压,许久之后,他‘哇’的吐出大口浊液,连隔顿的饭都吐出,神启帝那口险些背过去的气缓了过来,他大口喘息,睁开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醒了!醒了。”
    冯振欢喜的高喊。
    镇魔司其他的人见此情景,连忙也跟着欢呼。
    这片刻功夫,周围已经被众人清理出一块空地,原本好不容易寻找到一块避难之所的灾民被驱赶,有些畏惧洪流,苦苦哀求的灾民被镇魔司的人凶神恶煞的推入水流之中,惨叫声里随即被洪水卷走。
    冯振小心翼翼的将神启帝拥入怀里,从身上掏出宫庭圣药。
    那丹药一入神启帝之口,随即化为热流,再加上冯振以体内灵力为引,为他催化药力,使得神启帝很快恢复。
    他一苏醒后,便见到了满脸喜色的冯振,接着看到了周围提刀而站的镇魔司众人,接着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此时的神启帝狼狈极了。
    水中混杂了泥沙秽物,他落水之时只畏惧死亡,顾不得其他,此时脱难才觉得恶心,之前灌入口中的污水不知有什么脏东西,而他全喝了。
    老皇帝的头上、脸上还有杂草,身上恶臭难当,冯振拿了帕子替他收拾,神启帝获救的庆幸转而化为愤怒:这老东西,腿脚忒慢,救驾来迟,说不定心中早盼朕死,好等着扶新帝上位呢。
    他生性多疑,又自私阴毒。
    一想到这里,过往种种冯振的不如他意之处尽数浮上他心中。
    许多曾经被他记在心中的疑点一一被他想起,而冯振的许多忠心耿耿之处被他选择性的遗忘。
    一件令神启帝至今耿耿于怀的事情在他脑海之中闪现,他记得是柳并舟入城的那日,展现了神通。她
    那是儒圣人第一次在神都显圣,而当时冯振受儒圣人影响,跪在了儒圣人之下。
    神启帝一旦生疑,心中便再也遏制不住,他甚至止不住的想:冯振是不是早就背叛了自己,甚至私下里通柳并舟,想要扶柳并舟上位呢?
    当日逆道陈太微行刺他时,曾说过要扶柳并舟登基为帝,冯振是不是早就投靠柳逆了?
    他越想越是愤怒,刹时恶从心中起,恨意与落难后的难堪齐齐上涌,他突然抽出冯振挂间挂的大刀,‘噗嗤’一声送入这对他忠心耿耿的冯振胸口,一下将冯振胸膛捅穿了:
    “逆贼!”他大声的怒骂。
    冯振的手还在替他擦额头的污秽,刀子入体时,他的动作一下僵住,他甚至根本感应不到疼痛,而是听到神启帝的‘逆贼’二字时,本能的解释:
    “皇上,我是冯振啊——”
    他对神启帝的忠心日月可鉴,怎么会是逆贼?老皇帝是不是生死关头受了刺激太大,认错人了!
    “杀的就是你!”神启帝面目狰狞,怒声恶骂:
    “狗东西,你这不中用的老物,救驾来迟,你是不是早里通外敌,投靠柳逆了?”
    “我……我没有……”
    冯振手无力的下滑,还在惶恐的摇头:
    “我对皇上忠心耿耿,绝,绝不可能背弃您……”
    “你还敢狡辩!”神启帝大骂:
    “当日柳逆显能耐,你曾跪他——”
    “……”
    冯振的眼瞠倏地瞪大,他努力回想,终于忆起当日的情景了。
    他受儒圣人威压影响,迫不得己下跪,却没想到这样一桩‘小事’,竟被神启帝牢记于心,以至于引来了今日的杀身之祸。
    “这……这是为何啊……”他百思不得其解。
    临死之前,他回忆自己的一生:他出身贫困极了,家中父母的模样他记不得了,只记得贫苦衰老的脸,令他厌恶。
    父母生了五子三女,但都养不活,女儿出生不久便被送人,几个兄弟也过得很苦,有些被卖人为奴。
    他懂事之时,宫中招揽内侍,父母商议要将最小的弟弟送进宫里做内侍。
    那时的他还不懂宫侍是什么,只知能穿好衣裳,能吃饱肚子,因此他对弟弟心生嫉妒,夜里捂死了他,最终如愿顶替弟弟入宫。
    入宫之后,他遭受净身之苦,也在宫中感受过人心险恶。
    他不是什么好人,为了争抢入宫名额,亲弟弟也能杀,在入宫之后也做了许多坏事。
    可凡事却有例外,他性情阴毒无情,对父母亦是情感淡薄,可他一生却对神启帝忠心极了。
    内侍本来不掌权,他的一切全靠神启帝提携,神启帝任命他为镇魔司之首,使他有权可掌,有事可做。
    他原以为神启帝对他有知遇之恩,将其视为明主,甘愿沦为他的走狗,却没料到神启帝的阴毒远比他更甚许多。
    “天理循环——”冯振突然惨笑。
    神启帝一听他这话,心中更加厌恶,握紧刀柄,抽出再送,刀子入体,‘噗嗤’声响中,血液四溅,冯振的瞳孔很快放大,临死之前,他叹息:
    “果然有报应啊——”
    随即咽气倒地。
    血溅了神启帝一头一脸,他见冯振已死,还不解恨。
    事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冯振尸身‘嘭’声倒地,随即被咆哮的洪水卷走,只留了大滩腥臭的鲜血洒在土堆、神启帝的身上。
    满头是血的老皇帝手握着大刀,镇魔司其他人脸上的笑意僵住,见到皇帝的冷眼,俱都惊恐的退后。
    ……
    而此时远处的朱世祯见情势稍微可控,姚婉宁回到姚守宁的身侧,安危再无需他担忧。
    已经骷髅化的孟松云从地面坐起身来,黑气重新涌入他的身体,化为丰盈他躯骨的‘血肉’,令他恢复原本的模样。
    朱世祯有些爱怜的看着这个结义的弟弟,脸上露出笑容。
    他结合了‘河神’的记忆,自然知道未来的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很快将目光从孟松云身上收回,接着转头四处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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