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妇道人家,做事还没有结果,就先想着打道回府——那是我亲娘,我能不知道不打扰老人家休息的事情吗?咱们就是过去看看,如果我娘睡了,咱们就回去;没睡的话,这不正好趁事情热乎着,跟我娘商量一番吗?”
    要是放在往常,高老爷哪舍得训斥妻子一句,但今儿个不同,今儿个他心头热乎着,想要借着亲娘同状元郎祖父的关系攀上点交情。
    高夫人虽心头不虞,却也知道他们如今能仰仗的只有老太太,赶忙跟随他往老太太房间走去。
    还没走到窗边,就看到老太太屋里亮着灯,高老爷喜色浮上眉梢:“看吧,我就说咱们来看上一看,我娘果然还没睡。”
    话音还没落下,那边老太太的房门就被打开了。
    只见房内尤其热闹,其他几房的人把老太太团团围住,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孝敬和讨好。同时还支使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在老太太膝下承欢撒娇。
    反观老太太本人,眼帘已经是无论怎么强打起精神都掀不起来,耷拉出老态龙钟的模样,可她家这些嫡系旁系完全没有一点眼色,一个个对老太太嘘寒问暖,完全不管自己的嘘寒问暖对方到底需不需要。
    高老爷见状先是一惊,后来便捶胸顿足一阵憋闷,他立刻回头看管家,管家哪能不知道老爷在想什么,赶紧道:“老爷,我看到状元郎出现在镇子上,赶紧就回来给您禀告,”他一拍手,满脸的无奈,“这件事除了您和夫人,我给谁都没说过啊。”
    那边一个八九岁大的旁系小童耳朵尖,听闻此话,童言无忌的开口:“二叔二娘,咱们牧高镇认识状元哥哥的人多了嘞,不止管家叔叔一个人。而且从木沧县一路回镇子,认出那骑马之人就是状元哥哥的人更是不在少数。我爹娘可是在状元哥哥还没镇上的时候,就知道状元哥哥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了。我已经在祖母这儿伺候一晚上了。”
    小童语速不慢,说话也听有条理,可见他爹娘应该时常当着孩子的面念叨这些,以至于小孩子家家已经能说的头头是道。
    他娘在旁边想阻拦,又觉得当着老太太的面这么做太掉价,犹豫之余,她儿子已经把爹娘算计的经过来由全兜了出来。
    小童说完后,一脸的洋洋自得。
    浑然不知他爹娘已经想要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了。
    不过大家能同时出现在这里,抱得必然都是同一个心思,谁也不比谁高尚。
    老太太见自家嫡亲儿子没来,原本还觉得心里颇为安慰——毕竟这都比她往常休息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她一把年纪,实在撑不住啊。
    可她亲儿子儿媳的出现彻底让何大丫老太太失望起来。
    这些人一天天的,总是离不开唯利是图四个字。
    ——当初她腆着老脸,私底下许了自己儿子儿媳许多好处,才使得他们松口答应让成安将似飞带去县城认字。
    后来真正出行那日,她那位老哥哥也买了不少仪礼,甚至还有一刀品相不错的宣纸。总归她儿子是把便宜、实惠、里子全赚到了,还得了个提携亲戚的好名声,齐活。
    后来成安在县城不学好,跟陈家那位少爷鬼混,经常流连于青楼酒肆。
    似飞当时人微言轻,虽对他有过规劝,但最终依然无法拦住成安。
    何大丫老太太昏昏欲睡着想,到底是因为怎么一回事,导致似飞跟成安之间产生了隔阂?以至于后来两人联系都几近没有。
    对了,导火索还是陈家那少爷——他带了成安和不少同窗,要在租住的小院内玩弄那个叫陈竹的哥儿。
    即便是青楼女子小倌,也没有说被如此折腾的!
    他们一行人当时差点将那哥儿逼死!
    好在似飞靠雕刻木雕赚了些银子,给陈竹赎了身,这才没酿成一场祸患。
    毕竟,玩弄哥儿可能在世人眼中不算什么,但因此把一个良家哥儿逼死,那县官一定会严加督察,严重了什么可能还会影响的那群参与者被革除功名永不得参加科举。
    当年……何老太太听到自家哥哥赶回来说此事,整个人完全不敢相信。
    后来把成安叫回来问了一问,确定事情属实,老太太当时就要让成安跟那陈家少爷绝交,但她这儿子,也就是成安的父亲,不敢让儿子得罪陈家少爷,最后这件事还是被轻轻放下。
    何老太太想,就是从这时候,成安跟似飞开始走岔了呀。
    当时似飞和陈家少爷决裂,成安选择了继续跟在陈家少爷身边,同他一道念书。这便算是放弃了似飞。
    也难怪俩孩子越走越远了。
    何老太太想到这里,居然不大困了——要是早听她的话,成安跟似飞的关系必然远不了,他们高家一大家子人想跟状元郎攀关系,哪至于为难至此啊!
    老太太叹了口气,眼睛半睁起来,昏黄的油灯照进她有些浑浊的眼珠里,却不显可怕,而是带着慈祥和和蔼。
    她说:“你们既然都来全了,那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活了一把年纪,你们的心思在我这里不算什么。加上你们又都是我的孩子,我总不会故意冷落你们赶你们走。我是似飞祖父的亲妹妹没错,早些年也帮衬过何家不少,但我哥那是个不爱受别人恩惠的倔脾气,尤其我还是他嫁出去的妹妹,已经不算是何家人。因此,我每帮衬何家一分,他们都在一年内给们还回来了!而且还还的更多!”
    “咱们一厘厘的掰开了算——八年前发大水,何家支离破碎,我给老哥送去银钱,他不要,只收了些许干粮。后来他种地,用牛车给咱们送了两口袋麦子,那是我给老哥干粮的四倍不止了。”
    何老太太如数家珍,一样样将事情说下来。
    可见这些事埋在她心里许久,她听着外面说何小公子如何如何厉害,估计早料到会有今日这么一出,索性一股脑全说了,省得万一她那天撒手人寰,这群不肖子孙去何家叨扰。
    “当然,这些恩惠往来是清了,但交情还有。如今似飞归家,你们想去拜访,这个线我都能牵。我这么说,无非是想告诫大家——经过四年前那一出,咱们能跟何家联系的只有我这个脖子都埋在土里的老太婆了,咱们两家小辈并无多少私交。你们如果妄求一些好处,我这点私交迟早有一日也会被你们弄散,到时,如果再想联络何家,就……完全不可能了。”何老太太道,“做人啊,不能仗着有点血缘关系就肆意妄为,不然人心迟早有一天会冷下来的。咱们家如果有人是在有难处要求似飞办事,我这个老太婆豁出去也会帮着大家。但如果没什么大事,大家还是简单的送拜帖上门,稍加联络即可。”
    老太太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嘴巴有些干。
    刚才那些鞍前马后伺候的小辈这会儿都在震惊中,竟没一个过来端水的。
    何大丫老太太也不指望别人,她自个儿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茶。
    她的动作唤醒了其他人,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老太太身上,每个人眼中都有显而易见的不满足。
    “娘,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您又是状元郎的姑奶,咱们这都是有血缘的——怎么能跟其他人一样,只去送个拜帖?”
    “就是就是,咱们可是亲戚啊。”
    “娘,县城有位极其厉害的夫子,说我儿子要是能给他送一幅状元郎的墨宝,他就能把我儿子教到考中秀才!那可是您的亲孙子啊娘。您怎么说也得为孙子考虑考虑。”
    何老太太听着只觉得好笑。
    状元郎的墨宝——那位夫子也敢开这个口。
    虽说她没读过多少书,但她知道,状元郎的墨宝,就算是在京城,那也是极为难求!
    何老太太正要将自己这个旁系的小辈骂醒,忽然看到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还没进门,便急匆匆喊:“老太太,老爷夫人,状元郎给咱们送拜帖了!请老太太过几日得空去上河村吃饭嘞!还说他之后会带着夫郎亲自登门!”
    何老太太的眼眶当即就湿润了。
    -
    对于老家的人情世故,何似飞倒没有刻意的算计,他这个人向来都是该算计的算,不该算计的便凭本心做事。
    当年救下陈竹如此,如今邀请何大丫姑奶也是如此。
    毕竟,当年他体弱多病,一到换季时刻,整个人就成了药罐子,实在没有种田养家的能力。
    要不是姑奶不断写信给爷爷说要让他学些文字,找个能谋生养家糊口的差事,以他当时的想法,也不会想着去识字念书考科举。
    因此,何似飞刚才一路过牧高镇,就想起了老太太的恩情。
    只不过,对于如今的何似飞来说,排在第一位的是带着夫郎归家。
    第179章
    天色已暗, 路边的精致离的近了还能看清些,稍微远一点便是一团黑黢黢的影子。
    近处有矮树、垂柳、路边供行者休息的石墩等,远处则是镜面一样稍微反些白光的池塘和田垄。原是极其稀松平常的农村景致, 对于此刻的何似飞来说却怎么都看不够。
    他不由得让马儿放慢了速度,一点点将曾经看过无数次的场景再次收拢进眼底。
    池塘里蛙声阵阵,与树上的蝉鸣交相呼应。何似飞却不觉得聒噪,有一种亲切、宁静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亲切到让何似飞有种回到七八年前, 他八九岁的时候,日日在这儿来回跑十几趟, 看爷奶耕田,给他们送水送饭。
    果然,自己对这种再平常不过的自然景致完全没有抵抗力。
    ——毕竟他曾在物资稀缺、资源匮乏的末世挣扎生存了十九年。
    何似飞心想,也无怪他在见识到这个世界的广阔之前, 想要在山野乡村慢悠悠的活一辈子了。
    即便是现如今,他也隐隐有功成名就后归隐田园的想法。不过, 现在的归隐想法中, 并非当年的一个人一座屋一块田的归隐, 而是想带着喜欢的人隐姓埋名, 游历四方,最后,在他们走不动、骑不动马的时候,再找个两人都喜欢的地方定居。
    车轱辘的嘎吱声依然不小, 马车内的乔影却罕见的没了此前焦虑的情绪,蝉鸣蛙叫奇异的安抚了他的情绪, 就连乔影自个儿都觉得神奇。
    就在乔影想要探出头看看外面时, 马车再次停下,这次, 是石山谷的声音:“主夫,少爷想请您下车同他一道骑马嘞。”
    话音刚落,何似飞就骑着马折回来,声音清朗疏越:“阿影,带上糕点,边骑边吃。”
    怎么还记得糕点的事情。
    乔影忍俊不禁,心头同时有甜意渐渐弥散。
    这回他再没拒绝,拎着矮几上的糕点匣,干脆利落的跳下马车。
    ——最近他们俩晚上没再胡闹折腾,他这动作都利索了不少。
    要是被折腾惨了……就得被抱下马车了。
    想到之前的场景,乔影动作一顿,同时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一会儿就要见祖父祖母和师父,这会儿千万不能胡思乱想。
    乔影骑术不赖,并不会出现上马恐慌的情况。
    何似飞本就学过多年骑马,加上近期经过归途接近四十日的练习,骑术可以说是十分精湛。即便在山间小路上,也骑得十分轻松。前面带个人更不成问题。
    乔影放心的将自己交给何似飞,专心吃着糕点、看南方村落的景致。
    他们俩走得稍微快了些,同后面车架稍微拉开一点距离。
    坐在马车里的三个丫鬟分别探出头来,见两位主子身影渐渐要跟那黑暗融为一体,一道讨论着:“现在都这么晚了,我还是第一回这么晚的时候走村路。”
    “我也是,不过我感觉不像是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可怖,反倒是十分漂亮。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就只有这种好山好水,才能养出咱们姑爷这样的少年郎。”
    莹鹊是后来被谢九娘安排过来伺候两人的,不像雪点和霜汐一样自小就跟在乔影身边,她稍微见多识广些,道:“雪点姑娘,其实话本还是可信的,像状元郎家乡这边的好山好水自然好看,但其他地方的夜晚大都是阴冷又寂静的。我老家坐在北地的一处小村落里,穷乡僻壤,跟县城府城都离得老远,因此,大家一般世代都在土里刨食。我们那儿留行种芝麻和苞谷,不知道两位姑娘见过没,那些作物都长得高高的,在杆儿上结果子。白日里看还好,晚上路过苞米地,那可真是感觉哪儿哪儿都是人,但哪儿哪儿又都没人。不找几个人壮胆,都不敢走这条道嘞。”
    “啊!”雪点平日里能说能闹,但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鬼还是又敬又怕的,闻言她搓了搓自己手臂,将自己抱成一团,紧紧的挨着霜汐和莹鹊,道:“哎呀,好可怕,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霜汐也没怎么见识过莹鹊所描述的情况,道:“阿鹊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现在感觉这些田垄水洼也不对劲了——你们有没有觉得蛙声小了?”
    雪点吓得差点惊呼出来。
    莹鹊则胆子大一点,撩开帘子往外看去,很快,她语调欣喜的说:“我看到村落了!快了,咱们就快到了!”
    雪点和霜汐正要探出头来看,就见马车停了下来,石山谷过来给三位姑娘说:“姐姐们,少爷说时辰已晚,这会儿进村恐怕会叨扰到乡亲邻里,咱们就将车停在这儿,大家下车步行,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走到了。”
    雪点还有些战战兢兢,但想到他们这么多人,又将畏惧都掩藏起来,壮着胆子下车。
    何似飞则跟乔影早早下了马,朝着家中方向走去。
    乔初员早年跟着乔影来过行山府,后来又自个儿来买过木雕,对这一带还算熟悉,加上何似飞和乔影脚程不快,他们一行人远远跟着两人,顺顺利利的来到上河村村口的宅子前。
    院门没落锁,何似飞原本想叩门,不料一推就开,木门清幽的嘎吱声唤起乔影心头紧张情绪,何似飞握住他的手,跟他一道进入院中。
    不过是大半年没回来,何似飞心头竟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但他这种感觉可不是物非人非的凄凉,而是一种亲切的怀念之情。
    月光铺洒在院落里,将院内几间屋舍照得一目了然。
    何似飞早早寄了信回家,说自己到家会很晚,请爷奶师父不要等他,早些歇息,翌日一早,他再带着乔影请安奉茶。
    余枕苗听见门响,立刻披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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