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何似飞骑着马刚步入长街的一瞬间,轰鸣的礼炮声响起,百姓们更加激动。
    站在街边的振臂高呼——
    “状元郎来啦!”
    “状元郎好俊俏!”
    “榜眼和探花郎都俊俏!”
    还有些围堵在二楼,开了窗探出小半个身子,高喊:“进士老爷们看我、看我!”
    更有甚者,直接坐在了房顶上,围观这三年一度的盛大活动。
    何似飞的马高,人也高,骑在马上比身后众人要高出小半个头,加之他一身绯袍,眉目出尘,身上带着浓浓的少年气。刚一露面,就收获了不少惊叹。
    但惊叹显然只是开胃菜,不只是哪个窗户突然砸出一个香囊,正正落在何似飞胸前的红绸花上。
    此举仿佛打开了什么禁制一般,香囊、手帕、花朵如雨一般的砸向何似飞。
    把原本打算好好欣赏这张灯结彩的街道的何似飞砸了个措手不及。
    “凭什么!何兄,凭什么砸给你的就是香囊手帕鲜花,砸给我的就是果子,枣子就算了,那么大的苹果砸我,会出事的!”叶辰一边说一边躲闪,身姿还颇为灵活,可能这就是求生的力量吧。
    何似飞看着他来回闪躲,突然来了点灵感,也不再像此前一样安分的被砸中了。但他躲闪的比叶辰要更不露痕迹些,惹得大家还频频以为自己技艺不好,没砸中状元郎。
    “奇了怪了,往年都是榜眼老爷更俊俏些,今年的榜眼老爷确实俏,可状元郎那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茶馆里的百姓都簇拥在窗边,一边看一边感慨。
    “状元郎我知道,我之前买过琼笙书肆的小报,今年就详细介绍过他呢!”
    “这红衣裳,这面容,这才学,哪家的姑娘能配得上哟。”
    “穿着红衣,配着大红花,这不就像是新郎官娶亲时候的场景么?如果状元郎在京城娶妻的话,咱们还能见一次骑马游街呢。”
    游街进程约莫到三成的时候,何似飞听到旁边打开的窗户里面有叫喊声:“状元郎,快簪花、簪花,这朵,接住啊!”
    何似飞回身看了看其他人,果然,叶辰、陆信他们已经陆续接过了百姓们递来的花朵,戴在头上。
    他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倒是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位坐在窗口的银发老太太。
    何似飞稍微有些惊讶,在这个时代,满头银发算是比较少见,毕竟一般人活不到这么久。但他惊讶的点不在这里,而是昨日傍晚,他同样看到了这位老太太。
    何似飞感觉对方好像是在特意观察自己的。
    不过他这人暂时还从没跟人结过仇,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会儿,便坦荡的对老太太微微颔首,随后,礼貌的主动移开目光。
    谢九娘要是专门隐藏自己,何似飞是发现不了她的,但她性子比较坦率,自己在大大方方的打量着余老头的徒弟,便懒得遮掩。
    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少年,同余老头当年一样风光啊。”谢九娘目光中带了点缅怀。
    虽说何似飞比余老头当年俊俏,给他投掷荷包香囊的姑娘家更多,按理说是何似飞这边更风光一点;但当年余明函那届科考,可以说是能人辈出——绥州余明函能力压群雄,足以证明他实力卓绝。
    因此,两人可以说是同样风光。
    谢九娘在看到何似飞颔首后,忽然念头一转,想:“难怪阿影一颗心扑在他身上,这少年可比他老师强多了。”
    幸好那颔首是对着她这个老太婆,要是其它小小年纪的姑娘家,还不得把人迷得晕头转向?
    就在谢九娘感慨的这个时间,何似飞已经接到了乔影的花枝,将其簪在发髻上。
    “啊!状元郎接到了我的花枝……不、不是我的!”
    “那朵红色的花到底是谁的?我一直看着状元郎呢,就等着扔一朵花到他怀里,他手里怎么一下就多了一朵花?”
    在何似飞接到簪花前,街边的姑娘们还都想着‘拔得头筹’,自己先把花扔到状元郎怀里,但他都戴了别人的花,大家这边基本上都成功不了了,于是,一个个将绢花、花枝都往他身上砸。
    这下,何似飞就是能飞都躲不开如此多的花、手帕、香囊了。
    何似飞活这么大来第一回差点被绢花给埋了,尤其狼狈的让马儿速度放快了些,才从花堆中脱身。
    只是脱身后,就再没看到乔影的身影了。
    乔影居然只是悄悄给他赠了一枝海棠花便离开。
    虽说何似飞知道他一定在哪儿悄悄看着,可以何公子从来不怕人议论的性格,要是他能看到乔影,估计满京城姑娘都要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乔影了。
    谢九娘看着何似飞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明显是寻找她那个不想多添麻烦的徒弟。
    毕竟,若是被人看到乔府的小公子乔影给新科状元簪花,定然会横生枝节。
    ——这俩人,送个花还要搞得偷偷摸摸。
    “何兄这朵海棠好漂亮,一定是哪家姑娘悉心栽培,采摘下来后一刻不停的送来的。”叶辰打量着何似飞头顶的花枝,笑着道。
    “倒不一定非要是姑娘。”何似飞见他头上簪的是一枝芍药,转了话题,道,“叶兄这朵芍药开得正艳。”
    叶辰开心起来,便下意识忽视了何似飞前一句话,道:“确实,我方才看了看,除了给你砸得花枝多且美之外,剩下就是给我的多了。原本该享受如此殊荣的是顾兄才对。”
    说到这里,叶辰压低了声音,“我曾听顾兄的好友说过,考完殿试后,顾兄将文章一字不漏的誊写下来,拿给他恩师看过,那位大人都觉得极为不错,定然是一甲的名次,没想到……怎会落得了一个十二名的地步。”
    何似飞对此倒没有什么惊讶的。
    如今满朝廷文武都觉得新帝年轻,太后年纪也不大,在决策上帮不到什么忙,国家一切大事还都仰仗三位内阁大人。
    这确实没错,也确实是事实,但这种情况放在先帝身上可以,因为先帝害怕出错、害怕自己这个皇帝当不好遗臭万年。可成鸣帝……正是年少轻狂,想要像先祖一样做出丰功伟绩的帝王。
    所以,被文武百官所看好的文章,当真不一定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如果那位顾明宇的文章提道让皇帝不要轻易下决定,估计皇帝就要轻易的把他排在前十开外了。
    何似飞倒不是觉得文武百官不够聪明,看不出陛下的心思。
    只是因为他们想问题的出发点跟何似飞不同——先帝留下的肱骨之臣所看重的国之将来,怎么才能让大厉朝千秋万代。
    比如唐大学士潜心研究算科、工学,力求造出更大的船只,出海探索,还要改良水车灌溉的效率,让农田产粮率更大;
    曹大学士力求整顿奢靡腐败的现状,让朝廷的政策能真正落实下去,让百姓们日子更加富足;
    孔大学士看似那边都不掺和,但他却是出了名的‘万金油’,是朝廷内连接文官与武官的纽带,就连兵部尚书乔淞远,见了他也得赔笑。
    但成鸣帝的心思显然不在于此。
    嬴政十三岁即位,十五岁攻韩国十三城,十七岁连取魏国二十城,十八岁已经能击退五国联军……三十八岁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同样的少年帝王,如今的大厉可比当年秦国国力要强盛数倍,成鸣帝想要做出点令后人叹服大事,其实很正常。
    何似飞估计,成鸣帝应该也隐晦的跟内阁大臣们提过自己的想法,但如今三位大臣都是‘保守派’,追求‘稳中求胜’,对开疆扩土、扬我国威的事情着实不大感兴趣。
    不止如此,‘保守派’并非保守这几年,他们的根基着实深重。
    当年余明函还没想着开疆扩土,他只是主张要‘变法’,结果就惨遭孤立、栽赃、贬谪。
    这种事情,孰对孰错,只能等到千百年后,由后人定夺。
    余明函是因为被排挤在核心政治圈外四十多年,又费尽心血,耗费三十年编撰《通志》,博古通今之余,才能跳出世事看问题;何似飞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又是末世的穿越者,才能有如此思维模式。
    但这种思维模式就很好么?
    其实也未必。
    余明函不也是在起复后,还是适应不了朝堂的风格,再次请辞了么?
    有些时候,当一个‘迷糊’的当局者并非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迷迷糊糊的从众、随大流,便不会感到痛苦、迷茫、彷徨。
    将一切都看清楚后,反而更不知该如何做选择。
    世事哪有什么笔直的黑白分明的界限,更别说还是关乎国之未来的事情,有时候很可能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像滚雪球一样成了压垮朝廷的重大危机。
    去年年末,何似飞临走前,余明函对他说:“我能教的都教给你了,似飞。以前我总想要你完成我的理想,改变这暮气沉沉的朝堂风气,但那是因为我当年的皇帝是英宗,他自己心里有一杆秤,他是一位英明的皇帝。换成先帝呢?他从来只听德高望重之人的意见,在他面前我甚至都不敢提变法的事情。至于成鸣帝,我曾教过他四年,他很激进,很有想法,也有谋略,但他有时候会让我害怕。似飞,你也是有野心的人,但你会用努力去支撑自己的野心,你会去反省自身、批判自己做得不够好的事情。成鸣帝呢?我不知道。唉,这几年我再没同他接触过,再多的事情我便不能说,以免干扰你的判断。似飞,为师相信你,就像你之前所写的那样‘坚守本心,静待长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之时。”
    何似飞晃了晃脑袋,将脑海内纷杂的思绪暂时摒除。
    即便那是他即将面临的事情,但第一步棋成鸣帝已经落下,何似飞暂时就安心当他这颗棋子——也不算白当,成鸣帝把他当棋子,他就得收点好处。
    成鸣帝不是把他捧得高高的,让文武百官都开始忌惮他,生怕他成为下一个变法的余明函么?
    那么他就站在高处,先把自己的人生大事解决。
    ——下聘乔家。
    你想要利用我,我就把时局搅得更加混乱,且看到时,谁还能看得清棋子的最终位置。
    游街的最后一站是芍药园。
    这名字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但其实里面非常正经,就连花农都是男子,并非什么青楼酒肆。
    众人策马进入芍药园后,全程追赶进士的百姓们便不得其门而入。
    此刻,策马簪花游街就到了尾声。
    ——自金銮殿离开,一甲进士穿过午门,同其他进士一起抵达长安门。张榜后又骑上高头大马,从长安街一路穿行,直抵内城较为偏僻的芍药园。一路风光无限。
    何似飞下马后,打眼一扫,周围进士们一个个面颊通红,怀里除了原先就挂着的大红花外,还有数不清的香囊手帕。
    真是风光到大家都很激动了。
    在这种时刻,最好联络感情。因为每个人都倾诉欲都很强,说不定促膝长谈一夜,大家就成了关系最要好的同窗至交。
    何似飞穿着状元服,除了头上簪着的海棠花枝外,什么香囊都没带,在小厮的带领下坐在上位,随后又是按照排名落座。
    不过,在小厮们出去端茶倒水的时间里,诸位新科进士已经各自结伴,一一前来拜会前十的进士们。
    往常身边从来不缺阿谀奉承之辈的顾明宇此刻倒是被冷落了不少。
    花如锦殿试的排名依旧在九十出头,不高不低,虽说后面还有朝考,但进士中厉害的太多,他留在京城当官大抵是没有希望,但留在这儿继续学习,好像也还成。
    反正他在京城有亲戚,暂时不愁住宿的偌大开销。
    故此,他暂时也没了拉帮结派的心思,在何似飞这边人少之后,过来同他闲聊。
    何似飞一直惦记着花如锦此前说的小报,他觉得写那个小报的人定然在朝堂官职不低,看破了一些事情,却又无力改变现状,便只好在小报上抒发自己的见解。
    至于最后这个抒发见解后,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待商榷。
    往好了想,是警醒当世读书人;往坏了想,是煽动情绪……
    但无论如何,何似飞想看看这位现任的官员对朝堂事件的点评。
    花如锦低声给他说了到底该在哪儿买小报后,叮嘱道:“这种事情,雇佣一些经尝出没在那儿的孩童买就成了,别让自家小厮过去。上回见你对这个感兴趣,我又找我族叔收集了一些他此前发行过的小报……怎么说,有些言论在我看来挺害怕的,咱们现在还都是小喽啰,别给自己身上招惹麻烦。”
    何似飞颔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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