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见掌柜的还想继续解释,目光比他更要茫然,道:“邵掌柜, 这……可能只有一版?”
    他补充:“您说过,不限字数。”
    邵掌柜:“……啊这, 只有一版, 只有一版……哈哈。”
    他那已经卡壳了许久的脑袋忽然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面容僵住, 只有眼珠能间或转动一下。
    于是,邵掌柜的用尽全身力气,调动着眼珠,让自己的目光从何似飞脸上一寸寸下移, 落在手中这一沓纸上。
    随后,邵掌柜那僵硬的脸像是承受不住猛烈打击的石头一样, 寸寸皲裂。
    ——我是说过不限字数, 但何公子您一下写个上万字是不是多少有点过分了?
    而且,我昨晚才找您说得这件事, 今儿个午间您就拿来了这一沓策问,您是不是一夜未眠都在写这个?
    您仗着年轻身体好,通宵达旦宵衣旰食的写一整夜,属实是……过分了吧?
    清醒后的邵掌柜果然通晓人情世故,这上万字的策问确实是何似飞从昨晚写到现在的。
    但两人心照不宣的谁都没说出口。
    最终,邵掌柜闭了闭眼,嘴唇翕动几下,勉强找回理智和语言,道:“公子,您是第一个写好策问的大人,我现在就将这份策问呈递给先生们。嗯……书肆的审核流程不大方便公开,但我可以稍微给您说一下时间,这么多字数……可能,约莫得三日?”
    听着他不大确定的语气,何似飞也跟着不确定起来:“三日?”
    邵掌柜果然还是被一夜写成的上万字的策问给刺激到了,闻言又道:“可能两日多?”
    何似飞心说您这个时间变得也太突然了吧。
    他这一沉默,邵掌柜便自觉失言,终于再也扛不住,道:“实不相瞒,何公子,一般情况下,像这种第一个写好策问的……审核时间约莫为两个时辰。虽说这时还没来得及给曹大学士过目,但一般情况下,咱们书肆几位先生都审核过了,曹大学士那边也能过,除了一些个别情况。您这个字数稍微有些多,我就觉得先生们少说也得看上两三日吧?”
    何似飞立刻肃然道:“给掌柜的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邵掌柜忙道,“公子有如此资质,属实厉害得紧,这要是真能出书,咱们书肆今年的生意就不愁了。”
    掌柜说得是实话,书肆和写文章的书生并非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而是一个相辅相成相互成就的关系。
    虽说琼笙书肆给文人的润笔费高,但那也是因为他们找的文人都是有名有姓之辈。
    ——这样的书生即便不来琼笙书肆,就是单单自己写一篇策问,也有无数人追捧。
    琼笙书肆将这些‘好到足以被文人追捧背诵的’策问整合、集结起来,再邀请大学士把关最后一道审核流程,所出书籍自然不愁卖。
    所以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文人们所赚到的钱,也都是自己凭实力拿到的。
    故此,琼笙书肆找文人们约策问时才会不限字数——字数多了,一般情况下言语就不会那么精简,就难以通过审核;偶尔即便通过了审核,也难以被评为‘甲’等。
    三百字的‘丙’等,和两百字的‘甲’等,后者润笔费比前者高了一千余两银子呢。
    何似飞回去后,石山谷正好把饭菜热好,见他进屋,立刻将这些摆在桌上。
    “少爷可算回来了,您昨晚可是没休息?我早上来给您叠被,发现床铺都没碰过。而且啊,您今日连早饭都没吃——我见您一直在书案旁写字,也不敢上前打扰。您赶紧吃饭休息,午饭正好是热乎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味。”
    石山谷最后这句话纯属是谦辞。这两个多月来伺候何似飞起居,已经完全能摸清他的喜好,做得饭自然都是合乎口味的。
    并且,何似飞从不薄待下人,石山谷不仅能吃饱饭,还有适当的月银,整个人再也不复起初见面那样茫然和空洞。生活有了盼头,石山谷总是眼睛亮亮的,加上最近身量明显拔高了一些,脸上也有肉了,显地整个人更加机灵几分。
    何似飞原本熬了一宿没什么吃饭的欲望,但看着这清淡适口的饭菜,突然便有了胃口。
    石山谷确实很会照顾人。
    ——而且他的这份专心并没有在何似飞确定收他在身边后就减少,反而愈发精心的伺候起来。
    何似飞坐下后,忽然道:“我方才从书肆回来,听说你们那边已经开始登记是否修葺房屋了?”
    石山谷擦了擦手,连忙道:“是,登记房屋是十日前开始的,祖父已经登记过,只收银子,不负责修葺了。只是那会儿公子尚在病中,中,祖父不让山谷将此事说给公子劳神。”
    石山谷家里房子那边,如果自己不出钱修葺,便是等于将曾祖父买下的房子贱卖给朝廷。许多贫民再也没了京城的落脚之处。
    何似飞看向他。
    石山谷接着道:“爷爷先前给余老爷寄信时,还给村里寄了封信——就是曾祖父祖籍所在的村里,也在绥州,好象是禹唐府。村里有石家本家人,祖父说要从京城回去,本家人都很开心。爷爷还说了,有朝廷给他补的银子傍身,能在村里买一户院子,他回去后可以在村子里当个教书先生,只给幼童启蒙,偶尔收一些束脩,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说到这里,石山谷目光中带了感激,要不是少爷将他留在身边,爷爷心头积郁也不会那么快消散,身体也不会这么快恢复。
    先前,爷爷给曾祖父所有关系好的同窗都写了信,只有远在绥州的余老爷给了回应——可余老爷毕竟在绥州,无论如何,他们到底是没守住曾祖父在京城的家业。
    石山谷现在还记得,爷爷当时给他说话的语气已经近乎像是在交代后事,毕竟爷爷年纪大了,回乡路途遥远,能不能坚持到回村都未曾可知。
    ——如果爷爷没了,石山谷一个半大的孩子,带着一笔不菲的银钱,能不能安全回到本家,本家人能不能好好待他……这些都是石爷爷忧愁的事情。
    他不敢将自己唯一的孙子托付给未曾蒙面的本家人,毕竟,他们这一支跟本家已经近乎五十多年没有过往来,万一他们拿走了孙子的银钱,孙子这么瘦小,又该如何安身立命?
    所以,石爷爷宁愿让孙子去给余老爷当仆从,余老爷仁厚,他爹死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同窗之情,将石山谷托付给余老爷,石爷爷至少能放下一半的心。
    剩下一半心便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毕竟为人长辈啊。
    但自从何似飞在京城落脚后,对于石家而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石爷爷看了出来,何少爷只是看着面冷,但对下人一点也没有不假辞色——这样的主子在京城可以说得上难得。
    眼看着孙子这边渐渐有了着落,石爷爷觉得未来的盼头足了,自个儿才渐渐从‘丧子之痛、丧儿媳之痛’中走了出来。他原本年纪就不算特别大,不过半百出头,调整好心态后,整个人的精神和身体也在逐渐恢复,再也不复此前风烛残年的模样。
    身体好了,精神矍铄了,也就能扛得住旅途奔波了。
    何似飞道:“禹唐府同罗织府近,如果你爷爷要回乡,我这边可介绍一些合适的商队或者镖局。等到了罗织府后,再转乘去禹唐府也算方便。”
    石山谷喜出望外:“多谢少爷!”
    何似飞吃完饭后便去补眠,午后邹子浔前来给他送书——邹子浔没考中贡士,但也没急着回乡,他同木沧县学前来考会试的教谕们一起等何似飞的殿试排名。
    要知道,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何公子已经连中三案首、解元、会元,就差最后一个殿试排名,便可以连中小三元后再连中三元。
    如果真中了……
    不仅是见证本朝第一位十六岁的状元郎,更是、更是一种与状元郎同样来自木沧县的与有荣焉!
    遑论,何公子也曾在县学读过一年呢!这怎能让县学教谕们不兴奋?
    不仅是他们,就连来自行山府的落榜举人们一个个也都没回去,总归殿试在九日后,出排名约莫在十二日后,京城客栈虽贵,他们也等得起!
    何似飞睡得迷蒙之余,听到石山谷的声音:“邹公子,我家少爷昨晚可能没休息多久,又写了一早上文章,这才刚躺下不久。”
    邹子浔道:“无妨无妨,让何兄好好休息,这个节骨眼我也不敢来打扰何兄休息或是读书,我只是来给何兄送书,这些是近三年来琼笙书肆所出的《策问精选》,都是我们木沧县县学的教谕们一起买的,如果能对何兄写文章有帮助就好了。可惜甲等的书籍供不应求,我等实在买不到,只能买些乙等和丙等的了。不过,听说今年的甲等书籍不日便会推出手抄版一百册,我们已经早早排队去买,买到后定第一时间送来。”
    第144章
    这些话何似飞听得隐隐约约模模糊糊, 有心起来招待一番邹子浔,奈何窗外交谈声戛然而止,何似飞已经要起身的动作便像是按下了休止键, 意识便进入更深的睡梦中了。
    不过,何似飞毕竟正处于精力外溢的年纪,这一觉也没睡太久,晚饭前便自己起来了。下午那会儿是正当困时, 才一下就睡过去的。
    洗漱过后,他去书房打算继续温书看笔记, 刚点好烛火,便看到桌上多了几本陌生的书籍,翻开一看,果然就是半下午时所听到的那些。
    何似飞将其翻了一下便放下开始重温四书五经、算学书和律法。
    临到考前, 何似飞不大喜欢看别人总结好的思路和答案,反倒是喜欢将这几乎已经翻烂了的四书五经再一次进行温习阅读。
    他手上这一套书籍已经不是起初老师送自己的那套京都书局印刷发行的了, 但依然已经到了快要寿终正寝的地步。
    ——用不了多时, 就会散页、开线, 一张一张备注笔记密密麻麻的书页将零碎的往下掉。
    说起京都书局, 何似飞忽然想起,与琼笙书肆并称京城三大书肆的还有京都和乘月。
    他现在所接触也仅仅只是琼笙书肆,若是有幸能与另外两家也合作一番,何似飞觉得婚礼应当就不愁了。
    这个念头也只在何似飞脑海中出现了一瞬, 很快就被温书给盖过去。
    翌日傍晚,何似飞练完字, 打算在院中做一百二十个俯卧撑锻炼身体, 才做到一半,便听到有人叩门。
    何似飞擦了擦额角的汗, 走过去开门。
    “何公子。”
    “邵掌柜,”何似飞有些惊喜,“您来了,请进。”
    何似飞在看到邵掌柜表情的第一眼,便确定自己那份长篇策问,应该是过审了。
    果然,邵掌柜脚还没买进门呢,便开口:“恭喜何公子,恭喜啊。您的万字策问过审了,咱们书肆的审核先生才看到一半,恰好曹先生看到了,便直接将其带回府给大学士过目,方才派人来告诉我这本过审了。恭喜何公子啊!”
    何似飞的眼角眉梢已经多了喜色,正要道谢,忽然听到听到掌柜的用‘本’来形容自己的策问,笑容中带了些许尴尬。
    ……他确实写得有点多。
    虽说没有刻意堆砌辞藻,但刻意没有按照科举的百字、千字策问写法下手,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邵掌柜先前有说过可以随意发挥的。
    不拘泥于科举套路,也是随意发挥的一种。
    邵掌柜态度比前几日还要客气许多,道:“书肆一般会在殿试前三日先出一百册手抄本,因此,最晚明日这个时候就要出终稿。您看还有细节需要推敲么?这本手稿我们已经誊抄了一份,公子若是不需要再改,便按照这版来。”
    何似飞从邵掌柜手中接过自己的手稿,略微思索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今晚便仔细检查纠错一番,明日将终稿带去交给掌柜。”
    “您到时候派人来知会我一声,我过来取就行,您马上要参加殿试,这种小事我们来。”邵掌柜忙道。
    何似飞颔首答应,他其实还想知道最后的稿费有多少,可这个在最后尘埃落定前不好问出口,于是暂时只能按耐住,先送邵掌柜离开。
    要是放在旁的十六岁年少有为的书生身上,邵掌柜定然是要多叨扰一番,以此来拉近两人的交情。
    ——书肆和文人是相辅相成的,他作为掌柜的,自然得拉拢优质的合作对象。
    但想到何似飞即将参加殿试,邵掌柜便不敢多说废话,言简意赅的交代了后续后,喝掉仍带烫意的茶,很快离开了。
    又过了一日,何似飞带着修改后的手稿来到琼笙书肆,邵掌柜一见他来,立刻邀请他去往二楼雅间,边走边小声说:“曹先生说何公子今日会来,用了饭便在雅间候着公子了。我先前还觉得您可能要安心备考,不会来呢。正愁怎么劝曹先生,公子您就来了。”
    他一脸的笑意:“您说这叫什么,难道是叫英雄惜英雄?”
    说着,邵掌柜敲门,屋内传来一声温润的“进来。”
    曹义光拿着一把碧绿色手握的剪刀,正背对着两人修剪枝叶,从两人的角度看去,剪刀极为惹眼。
    邵掌柜眼皮一跳,心说自己都把这盆重彩胭脂天竺葵给端走了,怎么还是被曹先生给找到了……
    正想着,就听到曹先生说:“邵掌柜,我方才上楼时,看到这盆花在阁楼,那地方阴沉昏暗,花朵都见不着日光,这怎么行。我便给你端来修建一番。”
    邵掌柜心在滴血,却还是强颜欢笑:“多谢曹先生。”
    忍了又忍,他没忍住,道,“先生,那花……您、您慢慢剪,慢慢来,啊。”
    曹先生赶人了,道:“会的、一定会的,你放心,咱们何公子的时间宝贵,我且跟他说几句。”
    邵掌柜走后,何似飞上前一步,行了书生礼:“见过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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