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张了张口,想接何似飞方才的最后一句辩论,并给他的说法做一个总结,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接……
    倒不是他内心没有想法,就是他总结起来有些像大白话,完全达不到何似飞那脱口便是骈文的程度。
    这么接……感觉就是自曝老底自取其辱。
    就在王大人想要开口让曹义光曹先生总结时,曹义光也开了口:“王大人?”
    恰到好处的疑问语气,让王大人不开口都不行。
    王大人:“……”
    这真不是曹义光刻意为难王大人,他只是提醒王大人要遵守规矩。毕竟,王大人那么喜欢规矩中的‘敬老’这一点。
    -
    琼笙社开年第一宴的头筹居然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拔得,这个消息当晚就传遍了整个京城文人圈。
    有人饮酒忿忿:“定是因为没邀请我,这才被那少年给抢了风头。”
    有人摇扇自怜:“邀请我了,可我那日当值,走不开,哎。”
    大多数人都比较理智:“那少年到底何来头?讨论的哪一论题?同桌都有谁?这么小的年纪,只要不是跟王大人一桌,其他的……让给他一个头筹也不是没可能啊。”
    翌日,京城小报便发行了整整十八页,将文会记录清清楚楚的登记出来。
    午间,石山谷在厨房做饭,花如锦和邹子浔带着京城小报走进何似飞的小院,道:“似飞啊似飞,你先下可成了壬辰年开年京城最风光的人。”
    何似飞看了一眼他俩的打扮,略微一想,便猜到了实情,道:“京城小报不好抢?”
    花如锦道:“可不是,我让我书童进去抢,那琼笙书肆还不给卖,说前面已经有不少书童抢过了,担心有人积攒多份,再高价另外售出。必须得正主亲自来买。于是我和邹兄便过去了,邹兄挤得快一些,买到了,我就沾了光,能与之同观。”
    邹子浔还心有余悸,道:“……琼笙书肆这么安排,真不会得罪人么?”
    毕竟要正主亲自去买,有些正主定然不会自己出现在书肆,可这些人又想看到,琼笙书肆就把人给得罪了。
    何似飞思考了一下,道:“我觉得,那些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等,琼笙书肆定然会亲自派人送几份上门,而剩下的……也就不怕得罪了。”
    花如锦先前也为此疑惑,闻言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道:“京城还真是一个能把人按照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的地方。我等当真是最底层之人,只能自己去买。”
    何似飞这回倒没完全附和,而是道:“花兄,琼笙书肆让诸位亲身去买,也是担心小报被有心之人囤积在手,他们高价售出,反倒是让更多家境一般的书生看不到小报。如此一来,倒是维护了底层文人。”
    亲身去买和拿钱也买不到小报,对于想看小报的人来说,自然会选择前者。
    花如锦道:“这么一想,倒还真是如此。”
    邹子浔一直在看这份小报的内容,道:“何兄的这份辩论,我这么看都觉得十分精妙,简直是改一百遍可能都写不出来,何兄却可脱口而出。太让我佩服了。”
    何似飞道:“倒也不算完全脱口而出,此前跟老师便讨论过类似的辩题罢了。”
    邹子浔“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花如锦则看了邹子浔一眼,微微摇头,未置一词。
    等他们出门,走在路上,花如锦才对邹子浔道:“邹兄,虽说何贤弟之前讨论过类似辩题,但你且仔细看看小报,王大人起的头……那是讨论过类似辩题就能脱口而出的么?”
    那是得把自己此前的论点打乱,重新整合语言,才能接得住的。
    邹子浔:“……!”
    何似飞在琼笙社的宴会上大出风头,皇帝甚至都让人买了一份小报送进宫里,仔细看了一遍,笑道:“这小少年有意思!”
    太监立刻将何似飞的来历籍贯,师承何人都说了一遍,皇帝微微有些惊讶:“那岂不是算朕的同门师弟?”
    他这么一说,太监的额角当即跳了一下,就连最近给皇帝讲授制衡之策的内阁首辅都沉默一瞬。
    首辅大人躬身行李,劝道:“陛下。”
    皇帝收敛了一些,道:“你们啊,严肃古板。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首辅道:“陛下请讲。”
    “也没什么,就是这小报上怎么没写少年郎的师承,意思是京城中人还不知道他师承余老?”皇帝问。
    太监自从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着他,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道:“可不是么,奴婢问了那买小报的侍卫,京城中人确实还没几个直到何小公子何解元的师承。”
    皇帝又问:“那他为何隐瞒?”
    太监想了想,道:“奴婢猜,原因有二。其一,余老曾与先帝闹出过些嫌隙,先帝甚至在气头上时说过不要余明函弟子入仕。”
    第137章
    太监一边说着, 一边悄悄打量陛下的神色。
    而首辅唐大人却微微皱了皱眉,显然是觉得这位太监总管说得有些夸张了。
    ——十六岁的少年想要扬名立万?
    光是听着就觉得异想天开。
    皇帝却照单全收,摸着下巴思忖片刻, 道:“那可真是有志气啊。”
    片刻后,他离开暖阁,屏退身边所有太监和侍女,来到坤宁宫。
    坤宁宫的太监宫女们见到皇帝到来, 立刻很有眼色的鱼贯而出,只剩下太后乔静肃立于堂屋正中。
    皇帝见过礼后, 笑了笑,上前几步:“母后怎么还站着?”说着,就要扶她。
    乔静一把甩开皇帝的手,捏着帕子的手骨节绷紧, 指甲上都没了血色。
    皇帝垂眸看着,静默一瞬, 忽然后退几步, 道:“朕就站在这儿, 跟母后说说话, 成吗?”
    话语温和,像是在征求对方的意见。
    堂内一片静默。
    乔静拒绝的意思溢于言表。
    皇帝自顾自开了口:“唐大学士总是致力于将朕掰到他所觉得的正途上去……”
    乔静嘴唇都在颤抖,她想要让面前这个人滚,可还得顾忌皇家礼仪, 只能直直的站着,冷声道:“哀家不想听这些!还请皇帝日后不要再来坤宁宫!”
    皇帝平静的接受了乔静愤怒的目光, 随后, 微微垂了脑袋,像小时候太调皮被夫子告诉娘亲后, 自个儿来娘亲面前请罪的模样。
    在他们一家还没离开襄殷的时候,乔静都会温柔的抚摸继子的脑袋,仔细询问过他的心情,劝他尊重夫子,好好读书。
    现在……乔静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请皇帝离开!”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叫出‘陛下’这个称呼。
    皇帝眼睛睁大了一些,因为政务劳累,额上抬头纹明显,却无损他的风度气场。
    可能因为听到主人的声音,亦或者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不大对劲,太后乔静养的猫从偏厅跑出来,悄无声息的抬头打量了一下主人,随后很熟练的蹿到皇帝腿边,用脑袋和脖颈蹭来蹭去。
    皇帝蹲下身,摸了两下猫头,这猫冲他‘喵’了一声,随即抬起脑袋,示意该挠脖颈。
    皇帝的情绪瞬息便缓和下来,继续方才的话,道:“唐大学士觉得朕应该循规蹈矩,励精图治,明辨是非,不听从外界任何浮夸言论……就像、像父皇那样,对外永远表露出理智冷静的一面。”
    “可朕偏偏不如他所愿,小六子跟了朕多年,惯是能摸到朕的喜好,专挑朕喜欢的说,浮夸、妄诞的话张口就来,一边说还一边打量、琢磨朕的态度。朕自然是给小六子面子的。”皇帝本来是想将这件事当一件趣事告诉母后的,可由于方才的争吵,说到这里时,显得略微寡淡。他还是继续开口,“唐大学士看到小六子哄了朕开心,面色奇差,最后只能不情不愿的跪安。看样子,今晚朕就能收到‘劝学’‘劝正经’‘劝严肃’的奏本了。”
    皇帝说完时,猫咪已经躺在他脚边,满足的眯着眼睛。
    近日坤宁宫炭火烧得旺,猫极爱躺在通风又凉爽的地方,才能找到一点过冬的感觉。
    皇帝一把一把的捋着猫,渐渐回忆起当年,当年,静娘跟他的对话——
    “我发现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静、静娘?”他还扎着双髻,语气一派无辜。其实心早就提了起来,担心静娘看出自己的小心思。
    那会儿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就是觉得静娘很好,想呆在静娘身边同她多说说话。
    但从小没有母亲,缺失了母爱的孩子表达起感情来总是有些别扭的,他一边想多陪陪静娘,一边又担心被静娘看破心思。
    “你故意惹夫子生气,看着夫子气得跳脚,看着他给我告状,你想看他笑话是不是?然后你知道,我又舍不得打你骂你,即使你看了夫子的笑话,我依然只不过轻轻训斥你一顿,最多罚你在我书房里多写五张大字……”纵然乔静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初嫁过去即为人母,她早已能用母亲的姿态同小孩讲话。
    他当时心里有些窃喜,静娘没看出他的想法;可又忍不住生气,静娘怎么就没感觉到,他其实喜欢同静娘一起相处啊……
    今日,已是皇帝的他再一次惹了大学士生气——跟小时候不一样,小时候他是自己跟夫子对着干;现在却是养了一个会察言观色的小太监,只要他抬举这小太监,大学士就生气。
    当时,他在御座上,看着唐大学士几乎要吹胡子瞪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十年前的事情,于是他迫不及待来到坤宁宫,想跟太后说这件事。
    说完后,好像……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
    皇帝最后在猫头上薅了一把,站起来背过身,道:“母后好好休息,朕下回再来。”
    -
    与此同时,乔影将昨日收起的纸展开,拿出一本空白的书籍,小心翼翼裁剪下其上「别看,要脸」这句,将其倒着贴在书册上。
    雪点来书房给乔影添炭火,悄悄瞄了一眼主人在做什么,片刻后退出去。
    于是,接下来雪点和霜汐的对话就成了这样——
    “少爷是不是太想念何少爷,所以贴纸都贴倒了?”
    “可昨日不才见过么?”
    “这你就不懂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日也够一个半秋了。”
    “……”
    -
    何似飞在送走花如锦和邹子浔后,便继续温书、练习策问,至于之后的其他拜帖——交换名帖的交换,邀请他上门参加宴会的拒绝,约会试后游玩的暂时先不做答应……
    这些交际原本不难,可就是捱不住数量太多,导致有次花如锦上门蹭饭,就看到何似飞桌边擂了不少回帖。
    做好饭端上来的石山谷看起来也比往常要蔫儿一点,无他,已经送了一早上回帖,看样子下午还得继续送。
    何似飞给了他银子,让他坐马车来回,省力也省时,不过有些人家门口马车不得通行,这么来来回回一直跑,还是挺消耗精力。
    花如锦用折扇轻打自己的掌心,道:“要是我何时能有何贤弟这等烦恼,怕是晚上睡觉都会被笑醒。”
    何似飞写完最后一个字,将这张纸先放在一旁晾着,又重新拿了一封,神情认真道:“这对于我来说,大概不是烦恼。”
    花如锦愣了一下:“不觉得回帖麻烦吗?”
    何似飞还是一派认真的神色,道:“不麻烦,正常社交而已。”
    花如锦折扇都打不动了,将其插在后腰,仔细看了何似飞一会儿,发现他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他心道,看来还是自己以自我代入,先入为主的以为书生们都不大喜欢这种场面上的社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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