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间不早,镖师们倒没有直接停在渡口,而是依次送两人回家。
    待周兰甫下车后,何似飞敲了敲马车车厢,镖师的声音立刻传来:“何少爷。”
    “师傅,不用去我家,直接去余府。”何似飞道。
    “是,何少爷。”
    周兰甫这边一进门,整个周家都惊动了。所有人齐齐聚在堂屋,点了多盏烛火,将屋内照得亮亮堂堂,周夫人忙着吩咐厨房重新开火做饭,已经用过晚饭的大家再次齐聚一桌。
    周老爷则说:“大郎,怎回来如此之快?你娘先前让人守在渡口,见最后一艘渡船到岸,也没你的身影,便当你明日才会回来。”
    周兰甫喝了一些温茶,道:“爹,我们没坐船,是似飞好友雇佣了海棠镖局的马车,我们一路坐马车来回的。而且,此回郡城之行,我们也都住在似飞好友安排的宅院里,比客栈要宽敞、清净不少,很适合读书。只可惜孩儿学识浅薄,未曾中举。”
    周夫人心思细腻,道:“没中就没中,我儿别难过。咱们去参加这场科考时便没打算中啊,只是感受一番。还有啊,我就说方才怎么听到马声呢,何解元也在马车上吗?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坐坐,吃顿晚饭?他现在一个人住个小院,听说一直也没找个丫鬟小厮伺候着,这么晚回去肯定没饭吃啊。”
    说着,她已经站起身,就要出门去看看何似飞走了没。
    陈竹作为周兰一的夫郎,此刻也在场,闻言也要起身去厨房做饭。
    周兰甫忙拦住他娘,道:“娘,似飞定然要急着回去看望余老,怎好耽搁他?”
    周兰一也眼疾手快的拉住了陈竹。陈竹闻言坐好,抓住了周兰一的手,周兰一扭头对他眨眨眼。
    周老爷把陈竹的反应看在眼里,要是放在以往,心里定然会有些不痛快。
    但今日不同往日,何似飞十五中解元,又对大郎照顾有加,并且,二郎对此都没意见,还当众跟夫郎眉来眼去的,他便权当没看见,顺着大郎的话,道:“就是就是,何公子高中解元,首先回去看得肯定是余老。兰甫,要是何公子有空,咱们改日设宴款待何公子。”
    周兰甫连忙月应是。
    少顷,周兰甫的书童抱着那盆名贵的凤凰振羽进来,苦着脸不知将其安置在何处。
    这么名贵的花儿,他很担心随便摆哪儿,导致花蔫儿了,那就是把他卖了都赔不起。
    周兰甫也不大明白这花该怎么养,但周老爷认识这花啊,他当下坐不住了:“凤凰振羽?这、这花怎么会在咱们家里?快,快让我抱着花。”
    周兰甫不得不又将得花一事说了一遍,听闻居然是那花家少东家亲自送来的,周老爷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甚至连续咽了好几口唾沫,不知如何开口。
    此刻,他心中连连庆幸,幸好当时他听了夫人的劝告,没有抹那何公子的面子,同意将陈竹纳为二郎正妻。
    如今既交好了何公子,并且二郎和陈竹小两口和和美美,一个看男子的病和各种跌打损伤,另一个跟老太太学着为女子和哥儿看病,县城里经常有人夸两位大夫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
    马车‘嘎吱’一声停在余府门口。
    何似飞抱着菊花,镖师拎着他的书箱下来,还不等他敲门,余府内便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门闩上挪,门轴转动的声音。
    余枕苗门还没打开呢,便道:“可是少爷回来了?门房方才说自己听到马车声,立刻就传我来了。”
    何似飞笑道:“回来了,余叔。”
    余枕苗打开门,顺手接过镖师手中的书箱,道:“您先进去,老爷正在用膳,我已经让厨房加了两个菜,一会儿就送去。”
    “好,多谢几位师傅和余叔,我先进去了。”
    说着,何似飞端着菊花进屋。
    刚到偏厅门口,余明函就看到了他,老人似乎也没想到他这么晚回来,张了张口,第一句居然是:“凤凰振羽?似飞,端来我瞧瞧。”
    何似飞笑着跨过门槛。
    余明函嘴里说着菊花,却起身将何似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才道:“少年人真是几天一个样,这才一个半月没见,好像又结实了一些。”
    何似飞道:“还长高了点,裤腿好像又短了。”
    余明函笑着道:“可别继续长了,会试那号房都是不知多少年前修的,阴暗窄小,再长个儿的话,你到时窝着睡觉难受。”
    何似飞把花放在窗台上,道:“不可能比乡试更难受了,老师,今年乡试把门板给拆了,除了个这么矮的门槛外,什么阻拦都没有,我睡觉时担心腿会伸出去,就头朝外睡得。但这时又有了两个新麻烦——”
    余明函见到徒弟就欣喜,脑子也不想转悠,问:“什么麻烦?”
    “头发和胳膊也不能伸出去。”
    余明函捋着胡子开怀大笑。
    笑够了,他问:“那你怎么解决的?”
    何似飞扶着他坐下,道:“没办法啊,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儿给自己暗示,让自己睡得规矩些。”
    毕竟那号房当真逼仄,即便是斜对角那最长的一条线,也比自己身高短了许多,但弯着腿好歹能睡。要是不睡斜对角,只是靠墙,何似飞试过,整个人蜷成一团,睡醒来后感觉自己哪儿哪儿都难受。后来还是睡对角线了。
    说完这个,何似飞又说了自己考乡试第一场时不小心睡过了,结果不得不点蜡烛应急的事情。
    余明函道:“看了你第一场的八篇策问,便知道你答这场时定费了不少功夫。”
    正好这会儿饭菜也上来了,师徒二人边吃边说,何似飞道:“所以,当学生看到第二场只有三篇策问后,整个人差点没反应过来。”
    余明函道:“先难后易,先苦后甜,你可怪为师没早早同你说此事?”
    “怎会?”何似飞吃下嘴里的饭,眉间尽是泠泠少年气,认真又坦率,“老师您教我策问时说得第一句话便是:不论策问要求如何,都须按照自己的标准作答。往后为官,不论事情难易,只要派在自己手中,就将其做到最好。这辈子都不可‘得过且过’。”
    余明函笑着颔首,道:“快吃饭,吃完咱们再谈。”
    当时,在老师说不可‘得过且过’的时候,何似飞就想到老师惨遭亲人背叛、同僚排挤、官职一贬再贬后,仍花费三十年,呕心沥血编撰史书。这便是老师言传身教最典型的事件。即便他老人家的政治舞台落幕,但青史定有他一席之地。
    指不定千百年后,改朝换代上百次,后世文人百姓不记得千百年前的皇帝,却肯定会记得‘余明函’,还有他编撰的史书。
    师徒二人一个半月不见,吃完饭后,一直谈到了子时。
    何似飞担心老师的身体,要送他去休息,余明函调侃他:“怎么,跟知何兄可以秉烛夜谈,跟老师便不成?”
    何似飞到底还是面皮薄,加之前些日子又写过一封没收敛的信,被老师这么一说,目光当即不好意思的便了开来,故作镇定道:“老师该休息了。”
    “好好好,听你的,老夫去休息。”
    -
    余府给何似飞准备的屋子要更宽敞些,窗边还摆了个贵妃榻,何似飞方才交谈到兴头上,即便这会儿洗漱了躺床上,依然没什么睡意。
    他赤脚下床,推开窗,躺在贵妃榻上,半睁着眼看天上的星星。
    今儿个九月初十,他还能在木沧县呆两个月,十一月中下旬便得动身前往京城。
    从木沧县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得二十来日,他策马技术一般,加之还有书箱要携带,坐马车才是上上策。这就得花费三十多日,十一月出发,十二月中下旬方可抵达。
    虽说会试在二月,但他得从南方朝北方赶路,若出发太晚,中途遇到大雪封山,很可能会耽搁的会试没法考。所以,还是赶在北地下大雪前抵达京城较好。
    那么,满打满算,他陪伴在老师和爷奶身边的日子便不多了。
    翌日清晨,何似飞洗漱过后便准备提笔写信,正好这时余枕苗过来了。
    “少爷,您在写信?”
    何似飞道:“是,余叔。我此去京城参加会试,若全程顺利,此后便得留在京中,即便回来也只能做短时停留,我想写信将爷奶接来县城,这段时间我得陪着他们和老师。那中举的喜宴也在县城办吧。”
    余枕苗笑着道:“少爷和老爷想到一块儿去了,今儿个一早老爷已经吩咐过,让我打点好了行囊,打算午时出发,去上河村休息清净两月。”
    第129章
    当余枕苗回去禀告给余明函说, 何似飞打算写信请家中爷奶来木沧县时,正慢悠悠看书的余明函一时间居然品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
    ……被亲人关心着,恐怕就是这种心情吧。
    有那么一瞬间, 余明函甚至想过,他不再给似飞施加任何压力,不再要求似飞一定要爬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去像满朝文武证明自己这把老骨头的厉害。
    但很快, 他就意识到,位极人臣并非只是自己对似飞的要求, 更是似飞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这孩子心怀柔情,却同样有股猛烈的狂劲儿。
    余明函叹了口气,开始思考自己怎么把最后一课教给似飞。
    良久,余枕苗都收拾完院子回来后, 见主人还保持着方才的姿态坐在窗户旁,他以为主人睡着了, 想悄悄过去给主人盖一条毯子。没想到走近后, 听到主人喃喃自语:“这最后一课, 为师自己都做得不好, 这可怎么教你啊,哎。”
    余枕苗早先就听过主人说起这‘最后一课’,此刻并未躲闪,而是上前轻手轻脚给余明函盖上毯子。
    他道:“老爷, 似飞少爷……有乔少爷的。”
    余明函顿了顿,忽然睁开眼睛, 他年纪大了, 眼白处有些斑,加之整个人精神头一般, 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此刻,听到余枕苗的话,整个人精气神仿佛都重新回来,眼睛泛着如炬的光,下意识问:“此话怎讲?”
    余枕苗忙道:“老爷,我说的是乔少爷,并非乔家。”
    余明函摆手:“老夫自然知道。”
    余枕苗道:“老爷,我的意思是,少爷身边有乔少爷,即便是不为了自己,为了乔少爷,似飞少爷也会多加考虑的。”
    并不会像主人一样过刚过直,年轻时一心只想变法,结果忽略了皇帝的态度和文武百官的动向,并且在此期间得罪了太多人,导致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最终众叛亲离。
    余明函陷入了思考,他觉得枕苗说得在理。
    他这辈子未曾经历过情爱,未曾为谁心动过,不晓得那种为了对方付出一切的想法。但看着那乔家小儿对似飞的心意,余明函感觉自己似乎懂了一二。
    倘若似飞身边有乔家小儿陪伴的话,似飞身入朝堂后,考虑的便会周到一些,并不会像他当年一样,一股脑的钻了牛角尖,结果被皇帝和满朝文武把牛角给砍了,也舍弃了自己。
    余枕苗见自家主人眸中好像多了几分了然,又道:“老爷啊,其实似飞少爷……他心思本就很周全,有时候他是做了很离经叛道的事情,但……我总觉得,似飞少爷最终可以力挽狂澜。”
    就像他执意要娶乔家少爷一样。
    余明函听到这话笑了笑,道:“你啊,你从来就没给我说过这句话。”
    不过他也确实没力挽狂澜过,他都被贬为庶人了。
    余枕苗神情中带了几分窘态,道:“可能是因为您每次做了决定,都显得特别偏执,一副要跟皇帝破釜沉舟的架势;但似飞少爷无论做了什么,都、都显得从容?”
    余明函笑着让他滚:“我那是知道后果,依然固执己见,这一点你没说错。但似飞那哪是从容,他就是狂,他觉得那后果不算严重,他觉得他能‘长风破浪’。”
    顿了顿,他道,“有这种信念挺好的,年轻人就该如此。”
    余枕苗作势要滚出去。
    余枕苗道:“罢了罢了,好好走路,经过你的提醒,这最后一课,我会上了。”
    于是,在回村的马车上,余明函叫何似飞与自己共乘一车。
    他板起脸,正襟危坐,说:“似飞,该学的你都已学到,接下来就该自己将所学内容不断整理归纳,在脑海中形成严谨的逻辑链条。”
    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科考相关的为师是没有什么再教的了,但在你动身去京城前,为师还是要教你最后一课。”
    何似飞跪坐在老师对面,神色恭谨:“老师请讲。”
    余明函清了清嗓子:“日后,你要做什么可能会影响自己仕途的大决定时,先问过你的贤内助,再下决断。”
    于是,坐在后面车厢的余枕苗眼睁睁看着似飞少爷红着耳垂从主人的马车里出来,跟旁边寄信的镖师换了马骑,而镖师无奈之下,只能跟余枕苗挤马车。
    这些年回村的道路已经算颇为平整,何似飞的骑术也仅仅局限于‘会’‘能骑’这个阶段,这会儿策马在路上,正好练练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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