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么,”同伴同样笑了笑,“我们部一听今年要分别拍两人下来当乡试同考官,一个个都不断讨好上峰,希望别派到自己。我家里穷,刚给儿子娶了媳妇儿,没钱疏通,便被派了来。本以为是个苦差事,没想到绥州居然还有如此学问的书生。此子只要不超过三十岁,日后中了进士,前途定会风风光光,能同他有一番交情,日后朝堂上指不定多个交好的同僚。”
    柳狂觉得这位同伴太过老实了,这话都直接往外说,幸好他们身后的士兵没有出言打断。
    不过他也很上道的抖落了自己的经历,道:“哎,是啊,院试的主考官他们抢着当,这乡试的同考官反而一个个都推来推去。其实,按照轮值顺序,这回我应该是院试主考官,那得多舒坦啊。就因为我顶撞了上峰,临近出发时,才知道自己被换了,成了乡试同考官。”
    同伴安慰道:“莫要忧思,咱们这也算因祸得福。”
    柳狂笑道:“可不是。”
    正说着,主考官庞谦回来了,两人立刻噤声。毕竟这位主考官可是出了名了脾气刚直、宁折不弯,他们不敢怵庞谦霉头。
    不料庞谦这会儿也十分憋闷,率先开了口:“还没阅到那位考生第二场和第三场的答卷?”
    这都是八月廿九了。
    柳狂起身拱手,道:“回大人,未曾阅到。”
    他们都以为庞谦会说一句‘那继续阅卷’吧,不料,庞谦道:“把他第一场的答卷拿出来让老夫再瞧一瞧,其他人这都答得是什么,再看下去老夫这心要受不了。”
    柳狂笑着过去翻找。
    之前那份让三位考官同时‘惊为天人’的答卷便是他阅出来的,呈给庞谦侍郎后,他当即感慨:“此子有大才!”
    随后将这份答卷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要知道,乡试一场三日,能在短短三日写出八篇如此优秀的策问和四首诗词,可不是‘大才’么!
    那句‘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让柳狂自己都心生结交之意,甚至迫切的想要早点阅卷结束,看看那考生的字是否同他的诗文一样,豪迈潇洒。
    当天傍晚,临近饭点,已经眉头紧蹙了一下午的庞谦大人忽然朗声大笑,同时接连捋胡须。
    柳狂和同伴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是侍郎大人又找到了一份精彩的答卷。
    除了那考生第一场的答卷外,他们庞谦大人但凡遇到优秀的答卷,都会欣喜若狂,请两人一道品鉴。
    柳狂果然人如其名,张狂的用口型对同伴说:“可惜,我都闻到饭菜的香味了,这下吃不成了。”
    出乎意料的,庞大人开口道:“你们去用饭吧,对了,把老夫的饭菜端过来,老夫一边看文章一边吃。”
    另外那位同考官愣了愣——这是,庞大人不打算跟他们一道看答卷的意思吗?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以前不都是遇到精彩的大家一起看么?
    直到一个时辰后,庞谦才放下那份答卷,依依不舍的将其交给柳狂他们,道:“这肯定是那位写了‘秋雨云平’考生的答卷,你们且传阅……算了,老夫再看一眼,你们继续阅卷。”
    柳狂:“?”
    同伴:“……”
    当庞谦等三位考官已经将这份答卷点为‘解元’时,何似飞也收到了来自老师的回信。
    依然是简简单单一个字:“优。”
    何似飞看着老师笔触潇洒的‘优’字,再看看这字底下不小心落的墨点,他总感觉老师可能还有其他话想跟他说,却在落笔前硬生生忍住了。
    他有些不解,老师对他有那些话是想说而又不能说的?
    带着这份疑问,何似飞将信收起,沐浴过后躺在床上。
    翌日,经过几日调息的考生们纷纷缓过劲儿来,罗织府几条主街和郊外的小山上再次挤满了来自绥州各处的书生。
    花如锦也约了何似飞和周兰甫在酒楼叙旧。
    看着窗外如织的人潮,花如锦感慨道:“大部分都有些面熟,兴许都是此回同窗。”
    何似飞也看了出去,道:“嗯,我也瞧见了些眼熟的。”
    花如锦忽然道:“我记得罗织府府学有一块很大的蹴鞠场,和同时容纳六场蹴鞠赛,要不我们组织一下乡试考生的蹴鞠比赛?”
    何似飞知道花如锦是行山诗社副社长,此前曾参加过一次他举办的诗会,对其在行山府的声望和影响力皆有耳闻,此回听他说要在罗织府组织蹴鞠赛,不禁来了些兴趣。
    周兰甫闻言错愕的瞪大眼睛,下意识道:“花兄,这有点困难吧,且不说场地租借问题,单单是乡试考生,就不仅仅来源于瑞林郡,还有旁边几个郡城,这样好交流吗?”
    的确,院试考生是来自瑞林郡的,乡试则是整个绥州。
    花如锦沉吟片刻,道:“有些地方的夫子不教官话,考生的交流确实是一个问题。不过大家好歹都是绥州人,即便各地有各地的方言,总归相差不算太远,尽力交流吧,要是实在听不懂那也没办法。”
    何似飞道:“如果愿意参加蹴鞠比赛的考生足够多,可以将会说官话的打乱分组,其他的按照地域分组,队内交流便不再是问题。剩下的,只要能看懂裁判手势即可。”
    花如锦笑了笑:“何贤弟说得没错。”
    第124章
    于是, 周兰甫眼睁睁看着何似飞和花如锦一拍即合。
    商量的结果是在用完饭后,周兰甫同花如锦去他落脚的客栈,花如锦给罗织府府学写拜帖, 请求租借府学蹴鞠场地。周兰甫则同他一道送拜帖,租借好场地后回来告知何似飞,留下花如锦布置场地。
    何似飞则回镖局起草邀请函——并非是针对于某个人的单一邀请函,而是类似于‘檄文’文体的广而告之的邀请函。
    如果片刻后能等来周兰甫的好消息, 他就可以将这些邀请函张贴在酒肆茶楼里,等待考生们前往府学。
    花如锦笑道:“相信以何贤弟的文采, 定能邀请不少考生。”
    何似飞莞尔:“尽力而为。”
    走在路上,周兰甫听到花如锦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道:“可惜没法第一时间看到何贤弟的邀请函了。”
    周兰甫有些心惊,他自然是知道似飞文采出众, 小小年纪就在木沧县声名赫赫。但万万没想到,名冠行山府的天才花如锦居然对似飞同样评价这么高。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周兰甫忽然听到花如锦的声音:“周兄怕是不知道, 直至如今, 何贤弟已有十五首诗文在行山府内流传。今年二月我去逛行山府的各大书肆, 其畅销的‘诗文精选’中, 有七首出自何贤弟之手。”
    周兰甫的错愕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结结巴巴问:“真、真的吗?我们木沧县也出有似飞的诗文集,销量也很不错。”
    当时得知这个消息的周兰甫已经很震惊了,但他万万没想到, 似飞的诗文已经出到行山府府城去了。
    他还记得,当时沈勤益笑着让似飞请客下馆子, 毕竟出书可是有一笔不菲的润笔费的。以他们木沧县书肆的销量来看, 似飞这边一年至少能赚到六十两银子,比廪膳生每年能领到的银子还要多。
    花如锦道:“自然是真的, 我记得那本《诗文精选》好像有卖到罗织府来,稍后说不定能在罗织书肆中找到这本书。”
    顿了顿,他有些奇怪,“周兄,木沧县没有这本书吗?”
    周兰甫摇摇头:“可能有,只是在下没有经常去阅读的习惯。”
    他发现自己真是沾了年纪大的光,才能同这些小小年纪就尤为出色的天才们成为同窗——先是在县学切身体会到似飞的勤勉努力,后来又发现这位早已成名的花如锦居然会不辞辛苦的在书肆博览群书
    花如锦笑道:“我也并非经常去阅读,只是闲暇时才会去放松罢了。”
    -
    与此同时,木沧县,余府。
    在余枕苗今儿个第三次听到自家主人叹气时,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老爷,您可是在担心少爷?”
    余明函点了点头。
    余枕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主人会担心少爷什么,毕竟少爷那份答卷……即便是拿到会试上,也是颇为出彩的。
    他突然灵机一动,问:“您可是担心半年后少爷去考会试?”
    余明函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就在余枕苗以为自己猜对了,准备搜肠刮肚的安慰一下时,听到余明函道:“担心这个做什么?要是那乔家幺儿没开这镖局,我或许还会担心似飞沿途可能遇到危险,现下什么都有,我还用得着担心?我叹气,是因为此场乡试的主考官庞谦。”
    说起庞谦,余枕苗几乎当下就会意了:“那庞大人不好酒,却不料因为自己不饮酒触怒了刑部尚书,被迫转入礼部后,再也升迁无望,此后便尤为厌弃酒味。于是,这鹿鸣宴上……定然也不会摆酒……而少爷好像说过,他此生要喝的第一杯酒便是那‘订亲酒’,所以……这难道跟乔公子有关?您叹气,是因为乔公子如此盛情,怕少爷无法回报以对等的关怀?”
    毕竟跟了余明函这么久,余枕苗只要一点提示,就能把余明函的心思猜出来。
    余枕苗顿了顿,又道:“可我没听说乔家跟那庞大人有关系,且庞大人脾气暴躁,直来直去,除了让礼部尚书任命庞大人下来,不然他怎会过来绥州?”
    而礼部尚书又是那位曹大学士的弟子,曹大学士素来跟乔家不和,乔家怎么说都管不到礼部去。
    余明函仔细的品了一口茶,道:“所以我才觉得是那乔家小儿的盛情,并非乔家。你别忘了,乔家小儿练字师承何人?”
    余枕苗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了:“是曹义光!”
    曹义光,正是那位曹大学士的嫡子。
    他又道:“可曹义光虽然才名在外,却不喜做官,平素比他爹端得还要君子,疏疏朗朗,寒松星月一般。他从不插手朝堂之事,怎会帮乔公子?”
    “曹义光是不会出手,但不代表乔家小儿不会借着曹义光的名头去拜访、刺激庞谦。”余明函道。
    余枕苗还是没懂。
    余明函解释道:“我这些也是全凭猜测,作不得数,你随便听听便是。首先,庞谦脾气爆,听不得劝,有时你越让他往东走,他偏要往西退。其次,乔家小儿有曹义光弟子之名,去拜访庞谦,他好歹会给点面子。我方才之所以说他刺激庞谦,可能是庞谦原本就有去各地担任主考官的意思,只是地点不在绥州——而且,很可能是茨州。”
    对上余枕苗惊讶的目光,余明函道:“庞谦早年曾在茨州做过官,如今他年纪大,可能想故地重游。乔家小儿估计也是猜到了这点,拜访庞谦时不断提起茨州,把茨州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放在旁人会觉得开心,但以庞谦的脾气,觉得自己心思被一小少年看破,定然来气,他要反着来,不会选茨州了。”
    余枕苗这下懂了,问:“那为何会选绥州?”
    余枕苗道:“庞谦定然还是想去茨州的。绥州、茨州相挨,从京城往来绥州,定然会途径茨州,同样能圆庞谦故地重游的心思,却又不算在茨州监考。保全了面子,又圆了心思。庞谦定会选绥州。”
    余枕苗听完只感觉自己脑袋要不够用。
    他现在之所以觉得条理清晰,是因为有主人给他一条条捋清。要是放他自个儿去想,百八十年都想不透。
    他连声感慨:“乖乖,以前只觉得少爷偶尔算计起来让人心惊,现下,没想到乔公子亦然。”
    余明函感慨:“乔家小儿这么挖空了心思又不着痕迹的对似飞好,我有时想提醒似飞,却又觉得这些该他们自己讲。”
    日晕渐渐扩大,余明函终于扛不住晒,去房里看书了,小院只剩下‘莎莎’的翻书声。
    -
    何似飞这边则等到了周兰甫的好消息——
    “似飞,花兄已经在布置场地,咱们可以去张贴邀请函了。”
    何似飞正在誊写第十份邀请函,其他九份晾在一边。周兰甫近身看去,只见这邀请函并非简单说明时间地点,而是四字一断,八字一行。读下来朗朗上口,趣味十足,还像檄文一样特别能煽动人。
    并且,把地点、时间、需要带的证明身份的文书都写得清楚明白,后面甚至还加了几句简单的指路句子,才读一遍几乎就能将其记住。
    ——当真太朗朗上口了。
    最后落款的邀请人是花如锦、周兰甫、何似飞。
    周兰甫看着自己的名字在两位天才中间,原本跑回来就热得通红的脸愈发涨红:“似飞、似飞,我、我就是个打杂跑腿的,全是你和花兄的功劳。”
    何似飞抬眸看他,莞尔:“兰甫兄是邀请人即可。”
    两人将邀请函贴在人流比较多的一些客栈、酒肆和茶馆里。
    茶馆的说书先生看到这个,才扫了两行,就忍不住拿起了快板,一边敲一边将其念出来。
    茶馆里客人有些是考生的,纷纷起身打算去往府学。而不是考生,只是来听评书的,见这么有意思的邀请函,忙道:“我们是罗织府百姓,我们能去看吗?我们不参加,就是去围观,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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