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勤益则还想兴冲冲往里走:“走走走, 咱们去看看, 说不定曾经有高人在此隐居过,万一有武功秘籍,咱们、咱们就发了!”
    何似飞一把抓住他:“万一里面不是武功秘籍,是豺狼虎豹, 亦或者是比豺狼虎豹更凶狠的山匪,该当如何?”
    山的这一面背阴, 加之山上有不少歪歪扭扭的野酸枣树, 遮挡了洞口,日光不大能照射进来。同时, 洞内有水流出,潮湿不堪,洞壁上长满了青苔,就连他们脚下踩着的这块石板都湿湿滑滑。
    站在洞口还好,借着光稍微能看到些东西,再往里走……遇到什么事儿跑都跑不动。
    陆英年纪小,纵然家里一直教他沉稳,此刻也难免好奇心大。
    周兰甫则跟何似飞一样的想法:“走吧,别进去,这样的环境……里面指不定真有什么长虫之类的。之前咱们县城边的另一座荒山上不是藏了一窝土匪么,咱们太守大人借兵讨伐他们,还救出了不少小孩呢。我觉得这种山比较危险,还是不要太好奇了。”
    他越是这么说,沈勤益和陆英愈发好奇。
    最后,四人也还是稍微往里走了不到一丈。结果,沈勤益脚一滑,突然摔在地上,居然直接把胆气给摔没了,拽着何似飞的手和胳膊,连滚带爬的出了山洞。
    他声音还有些颤抖,却在刻意转移话题:“我身上没带换洗的衣服,这一身都湿了可怎么着好。”
    陆英被沈勤益的举止下了个够呛,心有余悸:“勤益兄,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把沈勤益问出了鸡皮疙瘩,忙又跑远了些,道:“里面可能真有长虫,吓死我了,要不是似飞力气大,我怕是爬都爬不出来。”
    “啊?”陆英和周兰甫走在最后,什么都没瞧见。
    何似飞道:“好像有,应该是勤益兄将其踩了一脚,摔倒后有抓了它一下,将那条正在睡觉的蛇也吓了个够呛。”
    沈勤益哭丧着脸:“好哥哥,别说了,我现在后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得赶紧找个溪流洗洗手。”
    几人迅速远离此地。
    何似飞倒不是不怕蛇,他方才在沈勤益摔倒后看着那条蛇,自己心里也惊——两足之人大都害怕两种动物,一种是没腿的,另一种是腿特别多的。这大概是人类进化过程中,印刻在基因中的序列。
    但何似飞知道,同这种动物狭路相逢时,千万不可自乱阵脚,不然输的一方肯定是自己。
    再往下走,有一处天然石台,一位拎着大竹筐的老太太盘腿坐着,用自己伶仃的脊背挡着风,叫卖:“卖茱萸袋咯,十二文钱一个,二十二文钱两个,卖茱萸袋咯!”
    因着何似飞一行人是从临近上河村这面上的酸枣山,山脚下也都是登山的村民,没有做买卖之人,因此,他们都没买到合适的茱萸。
    闻言四个少年一起过去,一共买了八个茱萸袋。
    这种茱萸袋同香囊、钱袋别无二致,只是袋口的绳子是用五条颜色不同的棉线编织的,而且更长些,可以绑带臂膀上。茱萸袋上用红线绣着同茱萸果一般大小的图案,里面则装着满满一袋茱萸果,看起来着实可爱讨喜。
    他们几个将茱萸袋互相绑好,剩下的拎在手里,又询问了老太太泉眼一事。
    老太太想了想,说:“你们说那个泉眼啊,早就没得了,那都是我还是姑娘家的时候,酸枣山才有的泉眼,不晓得哪一年被人铲了,你说这缺德不缺德?”
    老太太说的是牧高镇这片的方言,周兰甫几人听了个半懂,何似飞到是完全明白了,又同样用方言问了她那山洞一事。
    老太太继续道:“山洞嘞,是个好洞,夏天来这儿纳凉的人可多嘞。啥,里面有长虫?山上有长虫不很正常嘛,赶走就没事了。”
    问完,几人等着何似飞传达,何似飞说过后,沈勤益身上那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没消散,只要一想到他把那玩意儿抓了一把,这感觉便有渐渐扩大之势。
    等何似飞几人重新回到山顶后,几位老人家周围的石头、空地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有些是在牧高镇上念书的学生,看起来年纪同何似飞差不多大。他们给头上簪着茱萸果,红彤彤的果子配着年轻充满朝气的面容,看着便让人心生艳羡。
    何似飞等人走到近前,便听到一个母亲正在帮少年把头上的茱萸果戴更稳些,说:“我听说那上河村的何公子一年内连考县试、府试和院试,且都是案首,人家年岁同你一般大小呢,你可得给娘争口气。你爹他,现在对那姨娘那么好,把她的孩子当心肝一样宠,你再不争气,娘……娘就不知道该如何办了呀。”
    说着,这妇人居然低声哭了起来。
    何似飞几人悄悄绕过他们母子,走到老师那边。
    余老正坐着,目光失神,嘴唇微有些翕动,并不见言语。显然没察觉到何似飞等人回来了。
    何似飞顺着老师偏头的方向看去,正好是那对母子。
    他并不知晓老师家里的具体情况,只晓得事情大概是——家中族亲在他飞黄腾达时去了京城,后在他被贬时又将他从族中除名。但看着老师这等怀念的神色,似乎年少时母亲待他应当是极好的。
    余明函只是触景生情,片刻后便调整过来:“似飞啊,你们回来了。”
    声音莫名有些暮气。
    何似飞这时已经给爷爷奶奶系好了茱萸袋,见老师看过来,起身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垂眸在他臂间榜上插了茱萸的袋子。
    少年人的骨相非常优越,往常总是只能注意到他那疏离矜贵的气度,这会儿低头认真的给自己绑袋子,才发现他收敛在认真状态下的眉眼间的锋芒,好像有什么危险的锐气正在逐渐逼出。
    余明函哪能不明白自己这徒弟的心思,道:“无妨,老夫只是想到自己的母亲。可惜她过世太早,还没见过老夫名满天下的样子。”
    当初他母亲也是这么劝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出人头地,这样父亲才不会再去流连烟花柳巷,而是以他为荣。
    这句话其实有个根本上的错误,那就是男人逛不逛青楼,其实跟他以不以孩子为荣毫无干系,但女人总会如此想——孩子再有出息一点,丈夫就能收收心了;我自个儿再贤惠一点,丈夫也能收收心了。
    全是骗鬼的话。
    何似飞抿了抿唇,道:“徒儿定会在京城重扬老师之威,让他们后悔莫及。”
    余明函笑了笑,倒没再说什么。
    其实他早就看淡了,他都这把年纪,那些曾经决定将他从族中除名的人大都死了,再去计较这些,没意义。
    但徒弟这句话还是让他颇为心暖。
    他道:“你啊,先别想这些,明日咱们就要动身回县城了,你还没告诉二老那乔家幺儿的事情?”
    何似飞方才脸上的锐气和杀气顿散,眼眸间多了几分躲闪,低声道:“说了。”
    这下轮到余明函沉默。
    缓了缓,他叹气:“你啊,你都这样了,还说自己对那知何兄只有兄弟情谊?”
    以何似飞这种天塌下来都只会自己闷声扛着的性子,能这么早告诉二老那乔家幺儿的事情,还不算心里有他么?!
    何似飞这下连头都偏了偏,嘴硬道:“学生不知。”
    余明函摸了摸臂间的茱萸袋,也不看自家学生了。
    正巧这会儿有人上山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姿笔挺的少年,高兴叫道:“何家哥哥!”
    这些天村里的小孩都这么叫他,何似飞立刻看过去,只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在远处跳起来对他招手。
    何似飞也抬手对他晃了晃。
    “何家哥哥?可是何似飞何小公子?”有人问道。
    “啊这,看起来是了!是何小公子!”
    “重阳节偶遇何小公子!我这什么运气!”
    山顶原本风平浪静相安无事的场景被那一声‘何家哥哥’划破后,何似飞这边立刻聚拢了不少人。
    沈勤益暗暗嘀咕:“原本以为我当时十五岁中秀才,前来道喜的人已是非常之多,没想到似飞这边的情况比我那儿还要夸张数倍。哎,廪膳生!可以每个月领白银和粮食的廪膳生啊!”
    百姓们都过来看,想瞧瞧那连中小三元的少年何等相貌;同时,周围本就来登高的书生自然也不可能错过这个相交的机会。
    而书生们交往,一般都是以诗文会友。
    一番盛情难却之下,何似飞从自己带来的书篮中翻出笔墨纸砚,找了一块看起来稍微平整些的巨石,挥毫而就——
    「九月九日酸枣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霑衣。」「1」
    第一句落笔后,沈勤益对陆英嚼耳根:“似飞诗文中景色的描写愈发上乘了。”
    但第二句,看起来便稍微有些打油诗的意思。
    沈勤益不再说话,倾身过来细看。
    后面几句何似飞落笔不快不慢,可他每读完一句总感觉咂品不出滋味,心头却又无端泛起失落,总忍不住再读一遍。
    这便导致何似飞都写完了,他最后几句还都没来得及读。
    周兰甫年纪长些,第一个反应过来,赞叹道:“好诗!好文章!”
    他用上了‘文章’二字。
    沈勤益这会儿总算读完,道:“似飞你小子什么时候又去练习了作诗啊!直接把自己感慨融入诗文中,比我读的‘表’还有规劝作用。”
    陆英也道:“但,似飞兄规劝莫要感伤……这……”
    第107章
    傍晚, 橙红的余晖横贯万里云层,与梢头成熟的果子颜色相得益彰。
    山脚下两排整齐的泥墙灰瓦旁,是一排排送游人回家的马车和牛车。
    何似飞要同余枕苗一道招呼长辈, 比沈勤益等人下山脚程慢些,这三人便在山脚下等他们。
    沈勤益用肩膀顶了顶陆英,问:“你怎么一路上都欲言又止,还频频看向似飞?”
    陆英忙道:“没、没什么。”
    这态度, 要是没什么就出怪事了。
    沈勤益疑惑:“你是不是想问似飞要不要去县学?我觉得得去吧,咱们学政大人都亲自过来了, 这要是还不去县学,那就太不给学政大人面子。不给学政大人面子,不就等于不给木沧县面子么?木沧县可是咱们的根基啊。”
    周兰甫道:“倒没有勤益贤弟说得如此严重,学政大人当时在桌上说得是自己前来只为庆贺, 似飞能去县学他自然开心,但如果余老对他另有安排, 县学也不强求。还说了即便似飞不去县学, 偶尔也可来县学听听琴乐课程。毕竟, 整个县城除了青楼教习琴乐外, 就是县学了。”
    沈勤益砸砸嘴,道:“我还以为终于可以跟似飞成为同窗了。还有陆英你小子,明年咱们一道县学见!”
    陆英忙道:“小弟定然勤奋苦学,努力早些同哥哥们做同窗。”
    沈勤益笑着揽住陆英的脖子, 道:“你比我小两岁呢,我当初在你这个年纪时, 可不敢去考院试和府试, 你现在不仅都考过了,排名还靠前。明年八月, 你定然能中院试。届时,你也是和似飞一样,十四岁的秀才公,不知道得多风光呢!”
    周兰甫也颇有些羡慕和感慨的看过来,沈勤益贤弟十五岁中秀才,何似飞贤弟十四岁连中小三元,就连今年才十三岁的陆英贤弟,在县城文人圈中名声也渐渐起来,指不定明年就能中得了秀才。
    他自个儿呢,年近弱冠才考中秀才,要不是比这些贤弟们早出生五年,他指不定进不来几人的小圈。
    无人察觉周兰甫的想法,陆英被沈勤益勒得出汗,也没推开他,苦笑道:“我倒是宁愿自己能早生几年,同周兄、似飞兄和你成为县学同窗。现下你们都是秀才老爷,所谈所论不仅有四书五经,还有律法算科,更有农桑实事。律法算科我还能听懂一二,但后面那些我听都不大能听得懂。更别说县学还会教授骑马、御车、琴乐……”
    周兰甫道:“也就一年时间,很快了。”
    提起一年,沈勤益突然放开陆英,傻乐:“明年我就该成亲了。”
    周兰甫和陆英:“……”
    这话题是怎么转到成亲的?
    正说着,何似飞一行人从道路转角出现,不多时,他们就到了近前。陆英惦记着自己想了一日的话,赶紧走到何似飞近前:“似飞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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