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辩论的过程中,乔影说是同他辩论,更像是在顺着他的思路给他做引导、延伸,让他往更广、更深入的问题处去想。
    简直比一般学堂上的夫子还要有教学水平。
    并且,言语全程非常温和,不见急躁、不见生气。
    ——真正教过学生后,就知道引导学生一步步思考得有多难,并且,还要全程保持不生气。
    何似飞之所以在浅显的论点上停留时间过长,是因为晏夫子的话真的有超出他考虑的问题出现,所以他的思维也跟着发散起来。
    他问了,晏夫子就认真作答;
    他辩论起另一个论点,晏夫子也不再纠结先前的,就跟着他的思路去扩宽、延伸。
    就像有人手把手教你算算术题一样。
    每一步、每一个过程都仔细温和的讲解。
    即便在自家老师那里,何似飞都没得到过这种待遇。
    不过,那也是因为自己是老师一把手教出来的,根底全都明了,老师的重点在启发他去独立思考,自己去建立自己的思维逻辑与理论模式。
    余明函曾说:“我不需要再教出一个余明函来,似飞,你很聪明,又肯下功夫,日后登入朝堂、封侯拜相的人,应该叫何、似、飞。”
    乔影接过何似飞双手递来的茶水,指间不小心触碰到他的。第一回触碰到男子的手,乔影紧张之余,身体应激反应便是手指蜷缩——这下,连何似飞的手带着茶杯一起握住。
    倏然间,乔影感觉自己不知身在何处,脑子一下懵了。
    一声轻笑响起,乔影只感觉自己耳廓烧了起来,他不敢再看何似飞,匆匆拿过茶杯,一饮而尽。
    何似飞一句“小心烫口”还没说出来,乔影那边就很快咳嗽起来。
    何似飞赶紧起身,一手拍他的背,一手拿了帕子抵在他唇边:“烫了立刻吐出来。”
    乔影被烫的沁出泪珠,他眨了眨眼,看着那修长的手指,和那张帕子,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伸手拿过何似飞的帕子,沾了沾唇角,嗓子因为受到的刺激还有点哑,说:“没事了,不烫了。”
    这悦来客栈给上等房的茶壶下备有灯油,一直在炙烤着壶底,就是为了让住在这里的客官偶尔接待人用的。
    晨间乔影起来时,想到何似飞要来,就把这灯油点着了,还让小二送了泉水来泡茶。
    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遭殃了。
    乔影用舌尖在口里转了一圈,感觉没有起泡,说:“无碍,我们继续。”
    这还怎么立即继续。
    何似飞回自己房里拿了晾凉的开水过来:“晏夫子喝几口冷的,压一下烫意。”
    乔影果然抿了几口凉开水。
    他心情突然愉悦起来——似飞贤弟一直是那种做事不急不缓,条理分明之人,方才却因为他被烫到,露出了焦急之态。
    从记事起就没怎么被人这么在乎的乔影心情大好。
    即便他一直在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但眼下的卧蚕还是渐渐堆了些许,即便穿着最普通的素衣,依然显得那双桃花眼又灵动了几分。
    何似飞讶异的瞥了知何兄一眼,不晓得他怎么突然开心起来。
    不过,因为知何兄刚被烫到,何似飞暂时没让他继续同自己辩论,而是条分缕析的总结两人方才的讨论。他甚至还拿出一张纸来,把一些能发散的论点着重记录下来。
    乔影也只是跟随何似飞的思路讨论,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拢总才十六岁,即便从小就拜了名师,但又能真正厉害到哪儿去。
    在他这个年纪凸显出的天才,大多都是天分大于勤奋的。
    因此,见似飞贤弟能把那么多论点一一整理分类,纵然是乔影,都越看越惊愕。
    这份记忆力,还有这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
    乔影想,自己一直以为是自己引导着何似飞思考,没想到,真正把逻辑形成一个闭环的人,居然是似飞贤弟本人。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乔影气馁,反而更加高兴起来。
    何似飞是要考科举的,他越厉害越好,考中好名次!今年,应该会开恩科吧,以似飞贤弟的水平,这个月考府试,八月份考院试,就能成为秀才公了!
    日后……日后待他考中了乡试,就能去京城考会试了。
    一时间,乔影想到了很遥远的将来。
    午间,何似飞将《太守全集》给了过来找他的陆英,陆英连声道谢后说他们几人誊抄一遍,明儿个就给何似飞送回来。
    何似飞摆手说不用这么急。
    他原本的记忆力就挺不错的,经过这些年不断的背诵、深入思考、总结、统计,训练下来记忆力更上层楼。
    那本《太守全集》的大概内容和思想他看过后都记住了,并不打算短期再看一遍。
    陆英临走前看到了刚下楼来,熟稔的坐在何似飞身边的乔影,立刻给何似飞使了个眼色,凑身过来小声问:“这位,恐怕就是传闻中的晏知何公子么?”
    乔影见陆英凑何似飞那么近,心理有种非常微妙的感觉,但一时半会儿他也说不上是什么。
    这感觉跟昨日陆英一群人来找何似飞时还不一样,那会儿乔影是觉得何似飞要同那些同窗一起学习去,抛弃了眼巴巴等着的他;
    现在……这又没有抛弃,乔影感觉心思有点乱。他只想赶走那个凑在似飞贤弟耳边说话的人。
    ——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干甚!
    想到自己早间握住何似飞手时他也没有反应,所以,他们男子平日里都这么随便握手的么?!
    一阵胡思乱想中,乔影听到何似飞的声音:“是,你怎么知道?”
    “那首诗作得如此好,我们客栈昨儿个就有书生诵读了。听说画舫那边的姑娘家也给谱曲儿弹唱呢,大家都挺羡慕晏知何公子的。你还没给咱们这些同窗写过诗呢。”说到这里,陆英鼓起勇气,“似飞兄,给我作一首诗呗,我们从县学招蒙童时就站在一起,认识到现在,足足快两年了,还没得到过你一首诗……”
    乔影听到这等要求,那双桃花眼都瞪大了,不敢置信的看向陆英。
    这人好大胆,居然敢提这等要求!
    何似飞笑他:“为你作诗啊,没灵感。”
    “你这种天分流作诗还需要灵感?”陆英学着沈勤益那一招,想磨他答应。
    但他完全忘了何似飞最克沈勤益,只听何似飞说:“确实,也不是非要灵感,但我只写诗赠美人。”
    陆英:“……”
    他一抹脸,悲愤道,“我走了!走了!”
    何似飞这人杀完后还要诛心的回一句:“不送。”
    陆英差点绊倒。
    乔影端起饭碗,小口吃着,想要掩藏自己听到倒数第二句话后的不自在。
    但他不自在不是因为拘束,而是……心里特别开心,雀跃,甚至还想欢呼。
    欢呼——似飞贤弟只给他写了诗!
    不行,乔影,你要矜持。
    矜持。
    懂吗!
    何似飞这些天都在同知何兄辩论——
    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种酣畅淋漓讨论的感觉了。
    自从数月前兰甫兄辩论不过他之后,同老师辩论时,他总感觉老师是保留了很多的,那样让何似飞没有成就感。
    不过这也正常,要是余明函辩论不过他,那才叫奇怪。
    同知何兄辩论,让何似飞有种势均力敌的感觉。
    知何兄的知识面很广,何似飞偶尔提一些很生僻的典籍,知何兄基本上对其也略有耳闻。两人的辩论由浅入深,每个人都有赢有输,不分伯仲。
    每回辩论结束后,何似飞也不规避知何兄,当着他的面写一些论点的逻辑总结。
    起初,乔影对何似飞辩论完后还能继续盘逻辑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表示惊叹。后来看多了,只觉得这少年厉害到让人想起他就激动。
    赶紧喝杯冷茶压压心里的激动。
    乔影感觉这样的日子他能过一辈子,可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到了四月十五。
    该考府试了。
    行山府共管辖五个县,何似飞所在的木沧县只是其中之一,他们县一共有三十六名考生,其他县有两个也是三十六名,两个四十二名,共一百九十二名考生。
    他们经过检查后,站在漆黑却又被火把照得通亮的院子里,等待进入号房考试。
    第78章
    何似飞站在第二列第一位, 左手边是一位十岁出头的蒙童,右手边少年年纪看起来与他一般,再往右还有两位少年。
    一排是五位考生, 正对着面前贴着的县城名字。
    何似飞身后的考生小声嘀咕:“何兄,咱们好像是按照县试名次站的。”
    何似飞轻轻颔首。
    他在衙役将自己带到第一位站定时,就有了这个猜测。等到所有考生站好后,这个猜测便成了事实。
    接下来的流程同县试一般, 所有考生在知府、学政、教谕的带领下给孔夫子上香,连拜三次。
    祭拜结束后, 学政宣读考场规矩,知府宣布开考。
    站在第一排的五位县案首被衙役们带领,进入各自号房,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府试的号房共有四列, 且号房门隔着一条丈宽的走道两两相对。也就是说,何似飞号房对面, 坐着的是宁水县那位十岁出头的县案首。
    何似飞刚走进号房, 就听到门板关合, 紧接着还有落锁声。
    不过这锁了与没锁差别不大, 毕竟府试的门板还不及何似飞腿高,他要是真想跑,跨一步就出去了。
    当然,大家都是科考学子, 不大会违背考场规矩往外跑。
    何似飞放下书篮,将立在墙边的木板拿起, 一块卡在门板与墙壁上的凹陷处, 另一块想卡在靠内的墙壁上,但卡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
    这会儿天色还暗着, 号房深处更是漆黑一片,何似飞点了蜡烛,凑近了瞧。
    原来,这号房年久失修,原本用来卡坐板的凹陷已经腐朽发霉,再也卡不住这不甚长的坐板了。
    而进了号房后规矩便是除了交卷外不得开口,违者按违规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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