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买这两个木雕的是同一位,并且,这位是在第二年初,就派人向他传话,说再要一份那十二生肖木雕师傅的作品。
    “那说话之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贵气逼人,我当时不敢多言,只能再次找公子,希望公子能说动您身后那位大师。幸好您答应了,现在那人买到木雕已经离开,我才敢把这实情告诉您。您家那位大师可能以前在京城有过名头?不然为什么京中贵客非要来买他的作品……这件事我告诉您了,您跟大师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不要在木沧县出售木雕了,以免惹得京中贵客不悦。”
    这时,赵麦对何似飞背后那位的称呼也从‘长辈’变成了‘大师’。
    毕竟县城就那么小,何似飞的出身根本瞒不住。
    不过赵麦也比较精明,何似飞不多说,他就不过问。
    何似飞听这段话真的云山雾罩的。
    他很清楚自己背后没有什么大师,所以,赵麦掌柜所猜测的‘大师在京中有名头,那人非要来买他的作品’就不成立。
    但何似飞也着实想不出理由,只能暂时搁置。后来何似飞即便雕刻了作品,也没再拿出去卖。总归他的钱还够用。
    第75章
    不过, 何似飞也仅仅是不卖木雕而已。他一个月依然至少会动三次锉刀来雕刻,有时候一次就能雕刻出一个小物件儿,有时工期长, 两三个月才能雕刻出来一个。
    何似飞之所以能坚持一直雕刻,首先肯定是出于喜欢,其次……雕刻能很好的打磨他的性子,让他平息平息自个儿那浮躁的心理。
    日复一日寒窗苦读, 科考时同万万人竞争,考试结果还要被最亲近的人所期待着——千万不能名落孙山, 甚至名次都不能差。
    别说对于现在年仅十四岁的何似飞来说,就算是上辈子十九岁的他而言,都是莫大的压力。
    没有人天生就能扛起这么多压力。
    总归得有一些发泄或者排解途径。
    余明函就曾很担心何似飞的状态,他觉得这孩子分明小小年纪, 却太过懂事、自律了。这样的人心中有丘壑,却也有万千压力。
    不过, 当他看到何似飞偶尔露出来少年人青涩的一面时, 又能渐渐放下心来。
    何似飞在一大一小两块木料中, 挑挑拣拣, 最后选择了更小的那块。
    今儿个民间禁火,晚上定然也不许点灯,他挑一个小的,在下午就雕成。
    何似飞当时坐船来行山府时, 就想过把山脉的走向,水流环绕线条, 还有孤舟、赶考书生的场景雕刻出来。
    这会儿拿着这个小木块, 何似飞突然改了想法。
    如果按照他以前的打算,至少得先在纸上勾勒出简单的线条走势, 拓印后再做雕刻。
    但现在……
    何似飞连动笔的想法都没有,手上动作不停,只有一绺绺蜿蜒的木屑从他骨节分明的指尖落下。
    今儿个不能开窗,何似飞只好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日光调整自己的半成品。
    一下午两个时辰就这么在指间流逝,待何似飞感觉自己饥肠辘辘时,他手上的木雕也趋于完工。
    最后,何似飞在一片花瓣的隐秘处用刀尖浅浅一划一转,小半个翅膀的线条便被勾勒出来。
    他所雕刻的木雕内侧,都会有一个小小的翅膀标志,不过一般都藏得很深,不细看看不出来。
    比如他现在所雕刻的这簇海棠,那翅膀线条就藏在某一朵花瓣的阴影处。
    雕好后,何似飞随手将其用一块干净的苍青色帕子包裹起来,放在桌案上。
    然后,低头咬开自己手腕上的绑带,随意的活动着手指与手腕,倒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等待这难捱的饥饿感消失。
    同样饿了的还有乔影。
    即便他平日里饭量不大,但到底才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碗粥哪够吃的。
    乔初员在高门大院伺候过,知道这‘禁火禁热汤禁热食’的规矩都是给普通百姓立的。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家里虽然也不开火,但会早早的备好第二日要吃的东西——甚至比少爷小姐们往常吃的热食还要精致许多。
    故此,在被‘陛下驾崩’这个消息砸懵了后,乔初员第一反应是自家小少爷这可怎么办。
    他偷偷派人去悦来客栈打听一番,见没人看见自家少爷下楼去取饭,一下子坐不住了。
    那样金堆玉砌长出来的小少爷,在他眼皮子底下挨饿,他回去后一定会挨嬷嬷骂的!
    乔初员宛若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堪,跟几个乔府侍卫商量此事。
    侍卫们也没应对过这种事情,讨论一盏茶功夫后,只剩下一个选择,稍微暴露自己一下——悄悄给少爷门前放一些适口的食物。
    乔初员做下这个决定时,感觉自己要失去小少爷了。
    他真的很担心小少爷再次逃跑。
    侍卫到底在乔家呆了很多年,深知乔影小少爷在武学上的天赋——武术看似简单,但要调动肢体,达到爆发性的效果,很考验一个人的身体协调性。
    故此,他觉得武艺好的人脑子一般都不笨。
    他说:“初员兄,咱们少爷那么聪明,说不定早就猜到你跟上来了,对吧?”
    乔初员登时宛若醍醐灌顶,甚至还自告奋勇去送饭。
    青团不好消化,这会儿天晚了,放一只即可,剩下是一蛊煮的软烂的寒食粥。不热,但也不冷,温度适中,还用厚重的匣子包裹着,热气不易散发。
    接下来,乔初员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先一步打开房门,从自己手中拿过食盒,然后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他走。
    并且,神色中一点惊讶都没有。
    乔初员走出客栈的时候,感觉自己后背都被汗水淌湿了。
    然而他不知道,他前脚才出去,乔影后脚就敲了何似飞的房门:“一个……人送来的,一起吃?”
    何似飞心说肯定是人送来的。
    不过他没那么大好奇心,不爱刨根问底。只是感慨于高手兄的人脉关系强大。
    见外面没人,何似飞侧身请高手兄进屋,两人在何似飞房屋外间的四仙桌上同分了粥和青团。
    碗不够,后厨又关了,何似飞用茶杯盛粥,虽说有些不伦不类,但在这仅有两人的环境中,又显得无比温情。
    又过了三日半,陆英等人总算姗姗来迟。
    陆英刚到那日,在悦来客栈找到何似飞后先吐苦水:“我爹本来说要送我来的,但先皇突然驾崩,家里准备祭奠,一阵手忙脚乱,我爹腾不开身,只能跟同窗一起来了。”
    何似飞听完后,看看陆英,再看看他身后同样一脸菜色的几个同窗,颔首:“所以,长辈不能来对你们打击这么大吗?”
    陆英:“……”
    陆英总算理解沈勤益的感受了,他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道:“我们五个都没怎么出过远门,有点丢三落四……那个,我和另外两个同窗把钱袋好像忘在第一晚休息的驿站了。”
    何似飞:“……”
    陆英身后一个比他年纪还小一岁的少年说:“何兄,你手头可还宽裕,能否借我们一些钱……我这就写下字据,考完府试回家便归还。”
    何似飞皱了皱眉,他现在身上没太多钱了。
    毕竟这悦来客栈一日一两银子又二百文,他租住了整整三十三日,共花费三十九两银子又六百文。
    去年芒种时虽然赚了二百八十两,除去最近一年笔墨纸砚的开销外,他给了家里一部分,又为陈竹添了嫁妆,手头只剩下六十两不到。
    这会儿客栈还要花接近四十两——好在这客栈包含一日三餐、沐浴、洗衣等各项费用。
    何似飞在自己没有足够自保能力之前,对住所的安全性要求很高,即便在这房间花大价钱也不足惜。
    他问:“你们仨,缺多少银子?”
    另一个少年羞赧的说:“我家里给我带了十七两银子,陆兄是十八两,白兄是二十两。不过,我们仨现在丢了钱袋,打算考完府试就回去,不在这里等成绩,只住十三日,找一家便宜的客栈,费用约莫为一人七两银子,算上吃饭等开销,一人八、九两银子便可。赵兄和李兄要留下来等府试成绩,他们最多能凑五两银子。”
    何似飞把自己剩下的十九两银子全给陆英他们,算上两位没丢钱袋书生的银子,正好二十四两,三人每人八两银子。
    凑活着过。
    陆英等人感激地离开了。
    但何似飞现在身上是一厘都没有了。
    真的,即便当初在上河村,何似飞都没这么穷过。
    乔影是下楼吃饭时看到何似飞与一群背着书箱,明显远道而来的书生交流,抿了抿唇,他一直都记得自己在诗会那日曾说过要帮着何似飞温习书册,并且辩论策问内容。
    但何似飞没再主动找过他。
    两人自从大丧那日过后,关系好像再次回到了诗会前——何似飞又闭门不出。
    乔影身为哥儿,不好意思主动敲开男子的门,说:“我同你温习功课。”
    那日分饭,他原本只是想分给何似飞一部分,剩下的自己回屋吃,但何似飞侧身邀请他进屋,他……就……不好拒绝。
    现下见何似飞的同窗都来了,乔影觉得自己就更派不上用场。
    可还是有种自己的热血和心意被糟践了的感觉。
    从小到大早已习惯得不到亲近之人关注的乔影本以为自个儿铁石心肠的,没想到这会儿眼睛微微有点发酸。
    他有些恨恨的想,这人不在乎他,又凭什么要招惹他。
    就在乔影吃饭都没胃口的时候,突然感觉面前光线暗淡了一瞬,紧接着,属于何似飞清隽又微哑的嗓音响起:“知何兄,这几日来,终于见到你了。”
    乔影倏然抬头,那双明艳的桃花眼不可置信的看向何似飞。
    ——什么叫终于见到他?
    他不是一直在屋里等何似飞敲门么!
    两人目光相对,何似飞坐在乔影旁侧的长凳上,解释:“小二前几日说你出门了,可能近些天不回来。”
    乔影:“他骗人——我在房里等……”
    不,乔影,一个哥儿,对男子说,我在房里等你……
    太不矜持了。
    第76章
    在乔影暗自懊恼这句话太不矜持的时候, 余光里何似飞露出了轻微的愕然之色。
    乔影的心猛然一紧。
    电光石火间,他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何似飞没道理骗他,那告诉何似飞这件事的小二便一定有问题。
    可小二为什么要误导何似飞?定然是有人买通小二从中作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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