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人得多出来走走,涨涨见识,偶尔那戏文、话本中的场景真会被自己碰到。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何似飞就听到有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急速滚过石板的声音——何似飞透过那打开了的窗户看去,只见遥遥有一辆马车驶来。
    车夫显然不是等闲之辈,穿着藏蓝色短打,以何似飞的视力,能看到他每次驾驭马儿振臂时遒劲紧绷的肌肉。
    这不就是刚才城门口的那辆马车么?
    等到马车驶到近前,何似飞甚至还隐约听到有哥儿求救的尖利声音。
    他面色陡然一凛。
    对了,在木沧县那样权贵无几的县城呆久了,他都忘了,这世上特权阶级还可以强抢民女/哥儿来着。
    所以,压根就不是什么不满家里安排的逃婚大小姐,而是强取豪夺的恶霸与反抗了但还是被抓住的哥儿。
    就在那马车即将驶过何似飞窗口的时候,何似飞突然看到一只手从隔壁窗户伸出,指尖反光转瞬即逝,下一瞬,疾奔的马匹陡然高抬起前蹄,振力嘶鸣。
    街边有行人吓得尖叫——发狂的马儿要比狂奔但却在人驾驭之内的马匹更令人产生恐惧感。
    再下一瞬,何似飞隔壁那间窗户口再次伸出来一只手,这回何似飞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是一跟细长的银针。
    那人手腕一番,银针的寒光刺入马儿脑部,那马倏然失了力气,居然倒了下去。
    何似飞算是明白了隔壁那高人的想法——第一针让马原地发狂,但马车也应声而停;第二针则让马昏死过去。这时马车已经停下,不会祸及无辜。
    一匹几人都抬不动的马倒在路中央。
    生活悠闲的百姓们很快嗅到热闹的气息,自发围成一堆,就差搬个小板凳看那驾车人怎么解决了。
    马车里一阵挣扎后,那哥儿从马车车窗的帘子处伸出一只手,上面有青紫的勒痕,还不等百姓们唏嘘,他已经再次尖叫出声:“救命!救命啊!我乃城内淑晗村李木匠家幺儿李茶,捉我之人是方州判家的二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啊!”
    百姓们听到前半句,再配上他青紫嶙峋的手臂,一个个都有些义愤填膺。
    但再听后半句……又偃旗息鼓了。
    州判啊,那可是知府老爷身边的官,从七品呢!
    所谓民不与官斗,他们小老百姓,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呵。”何似飞隔壁开着窗的房里传来一声哂笑。
    不过,就算百姓们各自散开,那马就是已经倒在地上,容不得恶霸带人离开。这儿不是主街,路窄,马车大剌剌的横亘在路中间,其他车辆根本过不去。
    乔装打扮的乔初员一直在暗地里注意这他家少爷的行踪,见自家少爷出手,便知道这事情少爷肯定管到底。
    于是他招来一个护卫,低头吩咐了护卫几句话。
    不消片刻,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府衙门口敲响登闻鼓,操着一口京腔,诉说了在悦来客栈门口发生的事情。
    知府大人立刻看向身侧正在当值的方州判。
    方州判年过半百,熬了大半辈子,兢兢业业干事,好不容易从不入品的驿丞熬到了从七品的州判,唯一为人诟病的就是太宠自家俩儿子——
    上个月他家大儿子在青楼与一个外地前来游玩的世家公子争风吃醋,方州判见惹不起那小公子,就差跪地给那位公子磕头。那公子恐怕也没见过为了儿子能做到这地步的,嫌恶的让他们父子滚了。
    没想到,这个月方州判二儿子又当街强抢哥儿。
    可能是糟心事做多了,拉车的马半途昏死过去,那哥儿奋力挣扎,已经不断在高呼救命了。
    知府大人谈不上多刚正不阿,不过他最近为了政绩,为了三年一度的述职评估拿到优等,绝对做不出天怒人怨之事。
    更别提,现在来告官的人,说得可是京腔!
    这人虽然穿着普通,但那气场……压根就不是普通老百姓。
    知府年纪也不小了,就等着这回能得一个好点的评估,在告老还乡之前再升一级!
    方通判看着知府的面色,就知道自己这回真的栽了。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高呼:“下官教子不严,还请大人责罚!”
    知府见到方通判这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他一直都觉得方州判可怜,一把年纪给人做牛做马,才混到州判的位子上。
    往常他那俩儿子虽然荒唐,但也不曾触犯律法。知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当街强抢哥儿,还被京城来的人发现了——知府咬了咬牙,可盼这件事别牵连到自己身上。
    他紧皱着眉:“一面之词不可全信,来四个捕快,随本太守同去学道街。”
    何似飞眼看着那哥儿挣扎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抓着车外,却又一寸寸被车内人往回拖。
    眼看着那哥儿从惊喜到绝望,到嘶声哽咽。
    在场百姓自从听到‘方州判’三个字后,无一敢上前。
    何似飞眯了眯眼,推门下楼。
    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书中那句‘为生民立命’的含义。
    在场百姓们见到有人出头,立刻悄悄探了目光过来。
    只见马车内男人怒斥:“哪儿来的乡野小子,你也敢管爷的事?”
    “强抢良家哥儿,按照大厉律法第三册 第五十七条,有官职的该革职一级,无官职的该收监查办。”
    律法到底是这些年来积淀形成的,即便这时代对哥儿再不尊重,但只要他是良家出身,基本的人权还是会有。
    “好你个小子,你按照律法来抓我啊!爷今儿就告诉你,爷现在不仅要强抢了这李茶,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操他!”
    乔初员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看到自家少爷把手中的银针换成了……匕首。
    他的心都揪起来,这、这……真希望那知府大人快点来啊,不然真要血溅当场了。
    学道街是府试考棚的所在地,与府衙距离极近,知府大人来的时候,正好听那方州判的儿子说了句:“你个乡野小子,是来府城考府试的吧,我告诉你,我爹是州判,你完了,你这辈子都过不了府试了!”
    “你爹别说是州判,就是知府也没资格干扰府试成绩!”知府大人大声怒吼。
    ——如果说方才他还会这伺候了自己多年的方州判有点恻隐之心,那么现在只想彻底把这方州判踢了!
    强抢良家哥儿好处理,不过是关押几日,安抚安抚李茶即可。
    可这不知死活的少爷居然敢开口干扰府试成绩!
    他们大厉自建国以来就十分崇文,全天下读书人们更是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作为至理名言。
    谁要是敢干扰科举,那纯粹是活腻了!
    “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刁民抓起来,还有,叫那哥儿的家人同来府衙,本太守现在就开堂审案!”
    第70章
    方州判跟在知府大人身后连滚带爬的往学道街赶, 心里一直盘算着应对方法——即便他为俩儿子处理过不少次这种事情,已经颇有些轻车熟路。但今儿个大人显然动怒了,他估计得出点血, 才能让大人平息怒气。
    只要能保住儿子,他做什么都愿意。
    即便到了这时,方州判还没真正觉得事情很严重。
    那李茶总归不过是一个木匠之子,他到时给那人一些钱, 再施些压,便可让他改口说他家李茶不知检点, 才惹了方二郎。
    所以,这件事最难的是如何重新哄知府大人开心。
    可方州判万万没想到,他们一行人刚到事发点,他那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儿子居然直接来了句:“我爹是州判, 你完了,你这辈子都过不了府试!”
    方州判眼前一黑, 差点径直晕过去。
    可他还有一线希望, 如若那被儿子威胁之人根本不是来考府试的书生, 那么这句就可以当作玩笑话揭过去。
    可很快, 事实接二连三的打了方州判的脸。
    ——何似飞不仅是来考府试的书生,还是一县案首!他儿子居然威胁一县案首说他过不了府试!
    这下不仅是得罪了自家准备冲政绩升官的知府大人,还有那位同样政绩清明的木沧县县令大人!
    何似飞今儿个抵达客栈时已过了午时,饭还没吃又以‘证人之一’和‘被口头威胁的受害者’身份去了趟府衙。
    等案子审完, 何似飞从衙门出来,日头早已偏西, 申时都快过完了。
    一天只吃了顿早饭的何似飞饥肠辘辘。
    好在知府大人的反应同何似飞料想的一样, 没有包庇纵容属下——科举考试的公平公正是朝廷的底线。
    纵然官至一府之主,也不敢触碰这条线。
    方二郎当街强抢良家哥儿, 又仗势欺人,威胁府试考生,对朝廷律法视若无睹,判二十大板,罚银八十两,收监六月;方州判教子无方,暂被停职审查。
    可能是怕何似飞多想,知府大人安排另一位州判送何似飞出府衙,在方二郎挨板子的惨叫声中,这位州判对何似飞好生安抚:“莫要担心那方二郎的威胁,咱们大人清正严明,不会因此而影响你的府试成绩。再说,如果不是你站出来,那哥儿真当街被玷污且无人赶上前阻拦,这定会算执政期间的污点。”
    ——咱们大人挺感谢您,才会派我出来相送。
    州判大人点到为止。
    何似飞没当过官,反应不如知府敏锐,方才站出来阻拦时没做多想,这会儿听完州判的话,倒也明白了他的话外音。
    ——执掌一府,难免遇到一些不好教化的恶霸,这是常事。但若是歹人当街作恶,周围百姓们都龟缩的跟鹌鹑似的任由其胡作非为,那这个府城的风评一定不会是优等。
    何似飞来府城前,老师便说过现任知府为了政绩连匪祸都清剿了,那么自然会非常在意风评。
    何似飞对州判大人道谢后离开。
    等他回到悦来客栈,这个处理结果已经在府城传开了,那客栈掌柜亲自送了些招牌菜上来。
    何似飞看着那些红烧肘子、红烧狮子头和烤乳猪头疼,他没让这些菜落桌,婉拒说:“多谢掌柜好意,不过我今儿一天没吃饭了,乍吃这么多肉会脾胃不顺,给我来点清淡的小菜即可。”
    “好嘞好嘞,公子稍等。”掌柜并无不悦,立刻招呼着小二端了餐盘下楼。
    何似飞此番算是在府城出了点小名气。
    稍后掌柜再送饭菜上来时,还带了一封请帖——邀请他参加海棠诗会,落款是行山诗社。
    何似飞初来乍到,对府城文人的派系并不了解,不过他们木沧县那弹丸之地都有县学流派、散学流派等,这行山府的派系定会更加纷杂。
    就能现在他手里的这封行山诗社的请帖来说,就比何似飞在县城见过的都要精致秀美。仿佛为了应那‘海棠诗会’的景,里面还夹了一朵淡粉色的海棠花。
    一看就是个财大气粗还颇有情致的诗社。
    首次相邀,拒绝推辞就有些不给面子了,何似飞询问了掌柜的这行山诗社的位置,写了封回帖,出钱请客栈伙计送过去。
    伙计挠挠头,笑着说:“公子,您放心,我认得路的。您和隔壁那位公子,都收到了行山诗社的请帖,在您来的前一日,我刚给隔壁的公子去送了回帖。”
    “劳烦小哥了。”何似飞笑着说了句,随后就回房关门。
    正在房内收拾自己银针的乔影本以为这少年会说出什么“这就有缘分了”的话语——他是觉得大家挺有缘的,同为外乡人,却住在同一家客栈的隔壁两间,还同时收到行山诗社的请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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