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立刻收了嗓音。
    他们能在这里等候, 那么考场里九成正坐着他们的孩子或者少爷,自然是不想影响到自家人的。
    陈竹接过何似飞的书篮,先给他披上棉袄,随后看着里面还没动的俩馒头, 说:“早上余管家走时说了,余府会一直给少爷备着饭菜, 等少爷考完出来, 过去就能直接吃上热乎的。”
    馒头虽然耐饥,但这会儿被冻得硬邦邦, 一点也不好下口。
    今儿个县城里大部分人都围在了县衙偏门处,往常还算喧嚣的街道上冷清不少,一个清瘦的少年带着书童缓步行过今年刚铺满青石板的道路,考场里积攒的寒气在少年眉眼间凝聚上一层冷霜,此刻借着身体运动产生的热意正缓缓化开。
    那眼眸便像水洗过一般,粲然发亮。
    ——那是少年人对万千种未来的满怀期待的双眸。
    而远在京城的另一位少年,此刻眼眸里却满是愤怒与不羁,直定定的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面颊因为太过气愤有些发红。
    他梗着脖子咬着牙:“您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
    男人正是乔影的亲爹,乔淞远。
    乔淞远看着这张同自家过世老太君有几分肖似的容貌,被他话语气得几次想动手,却还是忍住了,只是斥道:“乔影,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老太君年轻时曾是劫富济贫的女侠客,眉目里带了女儿家少有的英气。她双剑在手,可以一挡十!后来被身为镇北大将军的老太爷‘擒获’,两人暗生情愫。自此,女侠客成了将军夫人。
    乔淞远几乎是听着爹娘的故事长大的,故此,再怎么着都做不到对这有着肖似阿娘眉眼的儿子动手。
    乔影振振有词:“十六岁又怎么,张御史家的哥儿十九岁还没定亲!”
    乔淞远被他气得头疼:“那你听听外面怎么传张御史和他家孩子?说他身为言官教子无方,说那哥儿无才无德……”
    乔淞远到底身居高位已久,做不到对哥儿品头论足,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
    乔影:“我本就无才无德,他们随便骂去!您逼我嫁人,难道就是因为您嫌弃我拖累了您的名声吗?”
    乔淞远心说自己要是在乎这个,早在两年前就派人按着乔影把他嫁出去了。
    乔影就算脾气再大,力气还是在那儿摆着的,都不用找小厮,派俩嬷嬷就能按住他。到时候绑着上了花轿,他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可乔淞远对乔影是心怀愧疚的。
    乔影是他最小的孩子,更是意外得来的孩子——当初知道夫人又怀上的时候,他其实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毕竟当时大儿子已经十五,大女儿十四,二儿子十二。他儿女双全。
    而且,当时夫人年纪不小,前些年跟他去塞外还剩过一场大病,大夫说这时候再生孩子,可能会对身体有不小的影响,乔淞远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要不是夫人坚持要生,那么就不会有乔影。
    果不其然,生下乔影后,夫人身体好像又差了些,再也禁不起舟车劳顿,只能在府中修养。
    因此,乔淞远对乔影是不大喜欢的。十多年来,他抱这个孩子,跟这个孩子单独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
    虽然京城传闻他十分宠爱、纵容最小的这个孩子,但真实情况是他对这孩子几乎不闻不问。不仅是他,就连夫人……也因为身体缘故,无法将乔影带在身边教养,只能给他源源不断的物质财富,将他养成了京城传闻中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少爷。
    眼看着乔影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出落得同老太君年轻时候越来越像,乔淞远再想回过头对孩子好,发现已经太晚了。
    这孩子早早的有了自己的主见和观念,偏生心思又敏感的紧,但凡对他稍微有一点其他用心,他就能察觉出来,乔淞远这个当了一家之主多年的男人又不大会缓和气氛,他们俩在一起说事情,演变到最后只剩下争执。
    又一次不欢而散后,乔淞远拧着眉头回了屋。
    夫人正在午间小憩,听到开门声,浅眠被惊醒,便微微抬眸看了看乔淞远。
    ——看他的面色就知道这场交谈的结果。
    “我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成亲,”乔淞远坐在床边,丫鬟立刻要为他除去鞋袜,他摆了摆手让丫鬟们出去了,“把京中所有青年才俊的画像给他,他也不看。这孩子,自从两年前从绥州回来,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他了。”
    夫人抬了抬头,枕在乔淞远腿上,语气同样有些落寞:“我也是,两年前我写信点破他的小心思,原本以为他回来能收收心,准备相看人家,没想到他回来后愈发变本加厉的抹黑自己名声了。”
    顿了顿,她将声音压得很轻,“其实我本不想这么快逼他订亲,但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时日无多,到时如果天下同悲,阿影的亲事又要往后再推一年啊。”
    ——再推一年,阿影就要十七了,这时候订亲,那些合适的青年才俊基本上家里都有妻子了。
    乔淞远夫妇肯定不会同意乔影嫁给人做妾,平妻也不行。
    乔夫人房内的谈话声逐渐淡去,另一边,有数道消息正自皇宫向外,快马加鞭的传递出去。
    木沧县,余府。
    相较于之前,今儿个的午膳较为清淡。余枕苗也知道何似飞自丑时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丑时距离现在有五个时辰,普通人就算是躺床上一动不动的歇着,肚皮也早该饿了,更别说何似飞还经过了重重检查,写了二十张答卷,且全程只靠着单衣御寒。
    严重饥饿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吃大鱼大肉,不然会刺激肠胃,万一后面几场考试闹肚子,那再好的文采也发挥不出来。
    何似飞吃完饭后,拜别了老师,同陈竹一道回自家小院。
    全程余明函都没有问何似飞考得如何,也没有说让他放松的话,两人交流的不过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好像何似飞并没有去参加县试一样。
    不过,用平常心面对大考,才不至于紧张过度而导致发挥失常。
    陈竹见到余老同似飞少爷的相处模式,不禁想到那些等候在县衙偏门外的殷切的父母们,也不知道他们的情绪会给自家孩子多少压力啊。
    跟着何似飞回去小院后,陈竹本以为自家少爷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休息,毕竟陈竹自己现在早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想要倒头就睡。
    但陈竹见何似飞推开窗,站在书案边开始磨墨,看起来不像要睡觉的样子。
    “似飞,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不了,酉时再吃饭休息。”
    何似飞没有抬眸,只是专心研墨,他现在是困的,不仅是因为精神紧绷了五个多时辰,更是因为刚吃完午饭,饭后本就容易困倦,但一想到后面几天的考试,何似飞又咬着牙继续坚持。
    今儿个能答题这么快,是因为考得是最简单的帖经,后面还有墨义、策问和诗赋。答这些的时候都需要思考,定然不如写帖经那么快了。
    因此,为了让自己保持一个稳定的生物钟,为了后面几天午时不会困到头脑模糊,何似飞还是坚持着又练了一会儿字。
    到底是少年人,精力旺盛的让人羡慕。等他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那点倦意便消散了,只剩下抖擞的精神。
    第二日照旧,何似飞戌时休息,丑时刚到就起床,吃了点没有汤水的早饭后拎着书篮出门。
    他今儿个本不想让陈竹再跟去,昨儿个也同余枕苗说过不用再麻烦了,经历过一遭,他便晓得流程了。
    但陈竹说还要给他拿棉袄,便还是得同去。
    今儿个考得是墨义,考问形式是提问与简答,不同于帖经的默写,这是需要考生对四书五经的注释和经义理解透彻后再做回答。简单来说,就是简述题目所问某一句或者某一词的含义。有时一词会有多重含义,便要求写出出处并释义。
    这比帖经要难上一个等级,但考的还是学生对于四书五经的熟记程度。
    何似飞跟余明函学习时,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背诵四书五经及其含义,这个一点也难不倒何似飞,只是因为题目数量众多,足足有五十六道,何似飞过了午时才写完,交了答卷出门。
    今儿个他出门时比昨天更饿了一些,且小腹有明显的小解之意。
    余明函正好在院中走路消食,他见何似飞一到府里后先去往茅厕,便晓得他定然是忍到了现在——到底是年轻人面皮薄,不好意思在考场上解手。
    不过考科举就是如此,人都有内急的。
    要不然为什么书生们讲究‘同窗情谊’呢?这个同窗,不仅是指在某一书院一同学习,还包括同时参加某一场考试——大家一起脱了衣服被检查有无夹带小抄,进入考场后连解手都避不开别人,没有任何私密程度可言。所以只要在考试后稍加维持,就能获得一份‘深厚’的感情。
    不过余明函并没有提醒,这种考试时候的小乐子,得等何似飞自个儿去慢慢发现才有意思。
    很多事情过来人点透之后,便少了自己探索的乐趣。
    余明函看着何似飞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忍不住摇头失笑,他这个弟子素来做事稳重,学习方面更是踏踏实实,也就这种时候才能看到一点少年人的羞赧与稚气。
    第三天考的考卷共有二十六张,其中四张为帖经,十二张为墨义,最后十张则全是策问。
    所谓策问,便是由主考官设题指事,再由学生做文章。这时候的文章就要阐明自己对此事的全方面、深入了解。
    不过,这到底还只是县试,考得并不会太难,主考官点的事件一般也不跟当世的人事政治沾边,都是四书五经中曾出现过的具体事件。
    即便是学过的具体事件,但要就主考官点出的方面进行论述,也少不了引其他经、据多方面的典。
    何似飞此前跟老师练过不少这方面的题目,但就算是他,也得先打了草稿,再做誊抄。
    学政们显然都知道考策问费草纸,这回一人发了十张草纸。
    经过前两天的考试,何似飞对自己的答题速度有了简单认知,前面十六张答完,他根据自己的饥饱程度,大概判断出距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
    这会儿何似飞精力尚可、头脑清明,先审了后面三道策问题,把自己大概的想法写在草纸上。
    等他打完草稿,只感觉腹中饥饿难耐,嘴唇也颇为干燥。
    何似飞心道,他再不吃不喝,可坚持不到誊抄完答卷了。
    第62章
    何似飞目光依然落在自己打好的草稿上面, 慢慢悠悠的在心底斟酌每一个字是否用得精确。
    这是一种很消磨时间的检查手段。
    但却很容易让人沉浸心神,慢慢的忽略掉周围其他动静……与气味。
    约莫看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何似飞拿起书篮中已经被冻成硬块的馒头, 放在嘴边啃了一口。
    随着小半个馒头和小半葫芦水下肚,何似飞总算从那种饿极的感觉中解脱出来。吃是暂时吃够了,但检查草稿的进度才堪堪过半。
    刚才何似飞仔细检查,只是因为想要沉心静气的吃下东西, 现在吃完了,自然可以快速检查, 只要读起来顺口、流畅,用典正确,便不用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
    检查完后,何似飞重新抻了抻手指, 又活动了一下手腕,开始誊抄这份草稿。
    身后不远处的火盆又换了一次, 何似飞总算誊抄完毕。
    此刻, 鼻尖所萦绕的独属于某种液体的骚味也越来越重。
    ——那些瓦质尿盆这些天来似乎并没有被倾倒过, 大棚里考生本来就多, 每人一天解手一两次,到今儿个已经积攒了三日,即便大棚两侧有窗户,但能散的味道着实有限。
    何似飞有了昨儿个的经历, 回去后又给自己做了一些心理疏导,原本已经说服自己今儿如果真的内急就随波逐流吧, 反正大家都不能转头, 谁也不知道是谁。
    再说,只要是参加过科考的书生, 都得经历这么一遭,他就不要有那么大的形象包袱。
    但一想到这东西可能得等他们考完才倾倒——明儿个来考试,脚边还摆着这么一个玩意儿,何似飞咬咬牙还是忍了。
    他只需要检查一遍即可,最多再花一盏茶的功夫就能交答卷了。
    不出意外,今儿个何似飞比昨日出来的还要晚些。一到余府后他再次直奔茅厕。看得在院子里正烤火的余明函连连摇头——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不仅脾气犟得厉害,而且还最要面子。
    说白了就是挺矫情的。
    倘若年纪再小一点,比如刚过十岁来参加县试,基本上是严格遵从规矩,说小解在尿盆里就小解了;年纪再大一点呢,比如十七、八岁左右,基本上都成家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会在乎这一点面子。
    就是何似飞这个年纪的小少年最为有自个儿的主意。
    余明函也不好说道什么,见他吃完饭就让他回去了。
    第四日考得与昨天题目数量完全相同,依然是二十六张考卷,四张帖经,十二张墨义,十张策问。
    有了昨天的经验,何似飞刚写完帖经就啃了大半块馒头——趁现在天色早,气温凉,大部分味道还没来得及散发出来,先把东西该吃的吃了,这才继续写墨义。
    不过他控制着只抿了一口水,不敢多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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