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少爷半下午回来小憩了一会儿,又出门了,今晚好像是去画舫上游玩,说过晚上都不回来了。似飞,你还来得及吃饭吧,走,咱们出去吃饭。”陈竹道。
    何似飞刚才吃葱油饼时就听到街边百姓议论着画舫的事情,不过他当时急着回来,并未留心,现下听到高成安跟陈云尚都去画舫,估计那里还挺热闹的。
    于是便问:“吃完饭一起去画舫瞧一瞧?我走回来时听到有人在议论,据说晚上会很漂亮。”
    陈竹不知想到哪儿去,目光有些躲闪,含糊道:“你年纪、太、太小了,去这些地方可能不大合适……”
    何似飞很快就理解了陈竹的意思,他失笑:“我还听到‘端午节’什么的,画舫、花灯什么的简单展出应该会有,不全是勾栏瓦肆。”
    陈竹见他坦坦荡荡说出‘勾栏’这些字眼,耳廓都烧红,却还是低头‘嗯’了一声。
    傍晚的夜风吹来,陈竹缓了一会儿,心态终于平和,道:“似飞,虽说你十二岁就知道这档子事儿,但我作为兄长,还是想说……像陈少爷和高少爷那样,有些、有些不大好。”
    第37章
    何似飞微微诧异, 没想到陈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他印象里,陈竹从来不曾表现出自己的一丁点好恶。对于陈云尚所要求的一切,他都不会拒绝, 甚至就连上次陈云尚带着高成安留宿在外,差遣那楼里的哥儿回来,陈竹对此也没有丝毫忿忿,只是担心何似飞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对他一个小少年产生影响。
    何似飞一直觉得陈竹对这世上的一切都逆来顺受,除了拼尽全力的对这世界好之外, 其他方面不会有过多想法。
    因此,才会听到陈竹劝他时顿生诧异。
    陈竹见何似飞没有立即答应,垂了垂眼眸,似有些不忍, 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小声说:“我这么说可能你不喜欢, 但、但既然我们一同来的木沧县, 我们又同住一个院子, 这些话我还是想、想说出来。你现在年纪还小, 又刚开始读书,日后要用钱的地方非常多,那勾栏瓦肆……都是销金窟,你还是先紧着读书花钱。还、还有, 似飞,日后你如果遇到一心喜欢的人, 对方也正好喜欢你的话, 那这段风流往事终究会成为一个小小的疙瘩……”
    陈竹所言何似飞明白,他上辈子毕竟度过了十九年光阴, 就算自己没有切身实践过,但末世那么乱,不少人都会用身体换物资,何似飞该懂的都懂。
    不过,比较让何似飞在意的是,陈竹会因为陈云尚的花天酒地而生出心结吗?
    如果不是听陈竹劝他的这些话,何似飞此前压根就没看出陈竹对陈云尚有什么怨怼。
    对于感情一事,何似飞上辈子不曾经历,因此便少了几分敏感度。
    不过他身边也有朋友结婚了,对于他们口中的婚姻,何似飞有时候感觉不到什么爱情,只剩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羁绊。
    陈竹和陈云尚不外于此。
    两人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很大,再加上陈云尚是个风流种,这便造就了两人的相处模式。
    何似飞目光掠过陈竹一贯逆来顺受的眉眼,到底还是没将心中所想问出来。
    在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之前,说一切都是白搭。更别提,他还不一定能被余老选中成为弟子。万一他几个月后要回上河村,现在对陈竹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何似飞便只是颔首,表示自己会听劝,以读书为重,不会去销金窟。正走着,突然间,他闻到一股焦香的味道,拉了拉陈竹的袖口,示意他停下。
    随即,何似飞环视一圈,找到一个看起来有些陌生的摊位,买了半只烧鸡。店家据说为了庆贺新店开业,还给他们送了两个热腾腾的胡饼,可以把鸡肉夹在里面吃。
    何似飞让店家把鸡肉剁成小块,自己用店家的筷子夹好胡饼,递给陈竹一份。
    陈竹方才一直在外面跑着寻找他,估计也还没吃晚饭。
    等到何似飞买好胡饼夹烧鸡肉,还没走到近前,就发现陈竹那边突然多了几个人。有他们熟悉的陈云尚与高成安,还有几个不认识,但看情况,应该是陈云尚他们此前在县城的好友。
    他们似乎为了彰显风流,交谈的声音极大——
    “今日画舫过夜太耗钱,大家不若去清月馆,那里还可以自带哥儿进去——”
    “对,咱们云尚兄身边不是正好有一位暖床的通房么?哈哈。”
    “我家那个啊,”这是陈云尚的声音,“我住的小院清幽,距离这人来人往的主街二里路远,还要专程叫他一趟?”
    陈云尚眼睛有些迷离,应该是还没看到陈竹。
    但他们一行人再往前走几步,越过人潮,就可以跟陈竹撞个对面。
    刚才还被陈竹苦口婆心劝说不要乱花钱的何似飞这会儿赶紧朝陈竹那边跑,他年纪小,人又瘦,在人群中窜挤的速度比那几个书生要快不少。
    等到何似飞跑到陈竹近前,才发现陈竹面色簌然苍白,呼吸仿佛都凝滞起来。他目光呆呆的,嘴唇不自觉的翕动,显然是听到了陈云尚那些话。
    ——陈云尚的朋友要把他带去青楼。
    带去青楼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何似飞顾不得其他,拉着陈竹的手腕往陈云尚他们的另一边窜。
    但一个人好挤,两个人——更别提还有个不知道反应的陈竹,他们俩根本挤不过去。
    眼看着陈云尚就要过来,何似飞将手中夹着烤鸡的胡饼塞进他面前那个中年人手里,笑了笑:“麻烦您帮我拿一下,谢谢。”
    中年人一愣,何似飞就带着陈竹从他面前便穿了过去,随后何似飞回身把自己的胡饼拿了来,再次道了声谢。
    中年人:“???”
    他身后的百姓质问:“走不走啊?堵在这儿干嘛?”
    再去看何似飞,已经拉着陈竹跑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子。
    何似飞将一直没脱手的胡饼递给陈竹,说:“没事了,吃些东西吧。”
    对于何似飞递来的东西,陈竹下意识的接住,直到指尖握上那隔着油纸依然热气腾腾的胡饼,方才被陈云尚他们几句话说得呆楞陈竹这会儿仿佛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他听到了街上如织人流的吵闹交谈声,嗅到了手中胡饼夹着烤鸡的鲜香。
    陈竹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眼前模糊一片,不知何时泪水沁润了眼眶,心头泛起的酸楚已经传递至四肢百骸。
    何似飞说:“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原地……”
    何似飞还没说完,陈竹已经拼命摇头,随着他的动作,在眼眶周围打转的泪水扑簌簌流下,陈竹哽咽起来:“不是,不是,不是……”
    对于命运,对于未来,陈竹其实早已认命了。
    他在家中长到十五岁,幼年时长辈对他颇为照顾,可随着他快到及笄之年,阿爹阿娘便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就连亲弟弟也觉得他到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就是给他们家丢脸。
    后来好不容易被陈少爷讨去做通房——自打被送到陈云尚少爷床上去的前一日,他已经被夫人敲打过,说他这样的身份原本是不配被送到少爷房里的,能当个小玩意儿让少爷解解闷儿就行,千万不要多想。
    或许刚开始伺候陈云尚这么一个倜傥书生的时候,陈竹还心猿意马的一段时间,但陈云尚的态度很快让他认清自己的地位,一心只想伺候好陈云尚少爷。不然若是被陈家赶出去,他爹娘一定会打死他。
    但陈竹怎么都没想到,他一个良家出身的哥儿,陈云尚少爷的那些朋友却要将他带入青楼……
    少爷这次虽说没去叫他,但只是因为小院距离远。要是下次他们又来闲情逸致,陈竹闭上眼睛,不敢多想。
    何似飞其实也挺懵的,虽说他记得上辈子先生讲过,古代文人之间有互换妾室的情况,且那些文人还觉得这样很正常,可以增进友谊。
    但真落实在他身边人身上,何似飞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虽说他一个末世穿越过来的人,没有身体方面的洁癖,但何似飞有感情方面的洁癖。如果是他喜欢的人,何似飞并不介意对方前任几位。
    但很明显,陈云尚的那些朋友,包括高成安在内,对陈竹并无喜欢之意,他们只想玩玩。
    何似飞这会儿词穷,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先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难过。”
    陈竹终于哑着嗓子呜咽出声。
    他现在是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家里人把他当泼出去的水,只要他每个月按时给家里银子,以供盖好房子给弟弟娶媳妇儿,如果他因为这种事贸然跑回家,一定会被爹娘打断腿,再给陈少爷送过来;
    可、可继续跟着陈少爷的话,他……他难道真要?
    最让陈竹心酸的是,何似飞在得知他是陈少爷通房情况下,居然一点没有低看他,反而还给他买甜汤、买宝羹楼的羹、买胡饼烤鸡。
    甚至,刚才还给他道歉。
    何似飞又哪里有错,哪里需要道歉!而且他才十二岁,他就在安慰自己!
    陈竹一口一口,认真的咬着手中的胡饼。等到最后一口饼吃完,他眼泪渐渐停了,眼睛里只余空洞和麻木。
    何似飞心中升起一股不大好的念头。
    不等他说什么,只听陈竹道:“给你缝的布鞋还没做好,明儿个我给你缝好,你且看看合不合适。”
    他腔调里带着明显的哽咽,声音却很轻柔,“都怪我,要是早早缝好,你今日就能穿着布鞋去县学了。”
    他声音却正常,何似飞心中感官越不正常,甚至觉得面前的陈竹脆弱的可怕。
    可陈竹的情绪却是真的在不断缓和,听着一墙之隔不断传来的热闹欢呼声,陈竹还说:“似飞,我们去看画舫……吗?端午节,我以前在村子里,从未过过端午节。”
    “看吧,”何似飞斟酌一下,说,“我们村也不过端午节。”
    这时代的端午节与他上辈子的不太一样,不仅时间相隔了将近十日,就连风俗也有些不同。上辈子的端午节是不全穷富人家,都会过节,最多就是穷人家编个五彩绳,富人家划划龙舟,投投粽子。
    但这里的端午节,好像没有普及到偏僻闭塞的小村子里。亦或者是他们村子实在太穷了,村民们种庄稼都来不及,便不会再过端午节了。
    陈竹擦了擦眼泪,道:“那我们现在去吗?”
    何似飞颔首。
    他俩顺着人流,走去河边看到了那比普通船只大上十几倍的画舫,还有其上点缀着的灯烛。
    别说陈竹看呆,就连何似飞,站在这片土地上,身边摩肩接踵的都是布衣百姓,也觉得这画舫很高,走到近前,那种巍峨又精致的奢靡气扑面而来。
    何似飞仰头看去,心中开始惊叹古人的智慧——能用木材搭建出这样的船只,属实可以称得上巧夺天工。
    更别提,这还仅仅是一个偏远小县城的画舫,如果到了府城、到了京都,那不得更加雄伟壮观?
    何似飞同陈竹回家途中,陈竹还颇有兴致的谈论着画舫的精致,花灯的精美,仿佛去程中所交流的那些话并未发生。
    直至走到大门前,敞开的大门,还有屋内隐约传出的人声,再一次让陈竹白了脸。
    何似飞听到听到陈竹小声喃喃:“再多一天都不给我吗?布鞋还没纳好。”
    何似飞心理咯噔一跳。
    果然,陈竹想了最坏的打算。听他这语气,似乎已经做了决定。
    但何似飞遇事从来没有躲的道理,更别提躲藏并没有意义。且不说陈竹没有正儿八经的身份文书,他现在只能算陈云尚的家奴,陈竹要是跑了,陈云尚随时可以拿着陈竹的卖身契去衙门,请求捕快捉陈竹回来。
    何似飞心理快速的盘算着,他还剩下一百一十多两银子,这年头一个八岁小厮大约能卖到十到十二两银子,陈竹这个年纪的约莫二十两——再不济,他从陈云尚那儿把陈竹的卖身契买过来。之后再想安顿的事情。
    何似飞从来不是一个热络的性格,他在末世时冷眼旁观过太多生离死别,对死亡其实并没有过多想法。但陈竹对他到底是不一样的,陈竹是除了这世界的爷爷奶奶之外,对他更近乎于亲人的存在,何似飞不可能看着陈竹自寻短见。
    还不等他和陈竹说什么,院子里的五人已经看到他们。
    陈云尚明显感觉很没面子,他冷笑出声:“陈竹,谁给你胆?大晚上出门不归?跪过来。”
    第38章
    陈云尚的话语里满是呵斥与不耐——陈竹让他在朋友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 他自然得在陈竹身上找回来。
    他话音落下后,何似飞明显感觉陈竹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似乎下一刻就要跪在地上。
    何似飞没有搀扶,甚至把之前打好的腹稿都咽下去,未在这时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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