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多谢表哥相邀,似飞最近在筹备拜师启蒙事宜,不知那日是否得空,若得了空闲,定与表哥同游。”
    “你家爷奶皆在村里,如果拜师要家中长辈前去,你尽管叫我。实在不行咱们还能让家里写信过来表明原因。”高成安立刻说。
    何似飞再次道谢。
    高成安回去午休,何似飞则出门赶往书肆。
    陈云尚站在自己屋子的窗边,见何似飞在院中净手洗脸后又出门,朗声问高成安:“成安,你家这表弟最近一直在外忙活,可是拜师有了苗头?”
    “进度我暂时不大清楚,”高成安这边也推开窗户,提高了声音说,“不过,这几日我听到孙启的书童说到过,似飞好像一直在城东的书肆里。”
    孙启的书童就是那日好不容易从县学门口人堆里挤出来,又被放了一日假的。他原本跟何似飞和陈竹这种‘乡下的书童’没多少交流,但自从后来得知是何似飞在县衙门口敲响了登闻鼓,县太爷才会那么快派遣捕快前去疏通人群,他就何似飞的态度就产生了一个大转弯,连带着对陈竹也客客气气的。
    与此同时,城东书肆,何似飞正站在书架前,沉静而又认真的看余明函的诗集。
    其实何似飞更想看余明函的策论,但他跑遍了木沧县县城里的所有书肆,都没有他的策论集。其实想想也容易理解,余明函当年就算再风光,如今距离他连中三元也过了五十多年。如果他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倒还好说,底下书肆不管怎么说都会出版他的各种著作。
    但……余明函因为与朝廷主流政治立场不同,被贬谪了接近四十年,且他被贬谪的辖区又不包括木沧县。如此一来,县城哪家书肆会想不开继续卖余明函的书?
    就连何似飞找到的这本诗集,都是在书架角落里,不知落灰多少年了。
    何似飞很明显能看出,余明函这本诗集是他早期春风得意时所著的,其字里行间的潇洒、阔意、睥睨万物,让人一看就能在心底勾勒出一个仕途一帆风顺、被众人所崇拜着的青年形象。
    何似飞其实在上辈子读到过与手上这本诗集类似的恣意情怀,只是那时的他不能理解这些诗人的潇洒与快意——应该说他其实能理解,内心却深深的嫉妒着这种状态的诗人,甚至还会厌弃双腿残废、连翻身都需要人照顾的自己。
    何似飞一直清楚自己心理上的不健全——他原本没有自己面上表现的这么无害。上辈子十九年的轮椅生活,外加在末世朝不保夕的紧迫感,一直都是压在他心上的巨石。在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因为内心滋生的阴暗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但一到天亮,何似飞又是那个热爱生命,每天都积极谋划着下一步生活的伪装出来的自己。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母亲,那个无比坚强又无比柔弱的女人。她一直把自己当成精神寄托,当成她在末世支撑下去的基础,所以何似飞不能倒下。
    即便最后何似飞因为无药可医而亡,他也给母亲留了活下去的火种——坚持下去,万一末世就结束了呢。
    如果说上辈子,母亲是何似飞压抑内心阴暗的动力,那么这辈子……何似飞不想再压抑了。
    此前四年,何似飞想要归隐山林,涤净那些脏污的阴暗面;现在,他却只想把自己上辈子十多年所一直压抑着、隐藏着的谷欠望释放出来,这辈子的他身体健康、家庭背景根正苗顺,他完全可以通过努力去释放自己的谷欠望的野心,去站在更高的位子上,睥睨世间。
    重生四年多来,何似飞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迫切的希望自己能成长起来,去体验这些诗文中‘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豪迈。
    或许多年后,何似飞可以看透繁华,得出类似于‘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返璞归真心境。
    但现如今,对于上辈子拢总活了十九年,还有才这辈子活了四年的他来说,何似飞满心充斥的,唯有‘野心’二字。
    余明函,连中三元,名满绥州的余明函,他一定要拼尽全部努力去拜师。
    不知何时,何似飞被这本诗集所共情的心绪才得以缓和,双眸逐渐恢复起初的平和与宁静,老道的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小公子?”
    “何小公子?!”
    何似飞回过神来,斜前方站着的是此书肆的小二,他连叫了何似飞好几声——因为前几日何似飞去县衙门口敲登闻鼓,不少百姓都对这位‘何小公子’有点耳熟。再加上何似飞最近一直在这家书肆里,小二现在便能认出何似飞来了。
    小二见何似飞抬眸,赶紧笑着说:“小公子,咱们在里间专门辟了一间屋子,里面有一条长书案,平日里其他公子都在里面抄书,方才小的瞧见里面空了一位,您不如进去看书?”
    何似飞顺着小二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他正面的书架空隙后,便是一间没有门的小屋,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里面约莫有四五位正在抄书的人。这些人小的看起来十五、六岁,大的都满头银丝。兴许是察觉到何似飞的目光,那位满头银丝的老书生抬头,与何似飞目光相对。
    何似飞不偏不倚的看了他两眼,淡然的移开目光,对旁边的小二说:“多谢,但我站习惯了,就在这里看。”
    “好嘞,那何小公子有什么要求再找小的。”小二得了何似飞一声道谢,笑得见牙不见眼,脚下生风的走了。
    何似飞能察觉到那抄书的老头子还在看他,微微蹙眉,捏了捏手中的诗集,打算把这本诗集买下来。
    他这么计划,却没有着急走,而是从旁边拿了《大学》一书,从头翻看一遍,慢慢巩固这本书在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他可还是记得,先生收弟子一般要考教背书的,毕竟基本功不能落下。
    第33章
    何似飞最近没急着去誊抄四书五经, 倒不是因为他在大家眼中还是个不大会写字的泥腿子,而是他觉得写毛笔字太慢,等他誊抄完一遍, 指不定那边蒙童考教已经结束。
    何似飞上辈子有誊抄过四书五经的经验,虽说先生并没有强调他把这些全都背诵一遍,但一些名篇,先生给他讲得多的, 何似飞也就将其刻在心里,自然而然就能脱口而出。
    现在他要做的, 就是将其在心里多顺几遍,达到背诵的目的。
    有上辈子的基础在,现在背起来并不算多难。
    至于何似飞为什么没有将四书五经一整套全部买回去看,并非他吝惜钱财, 只是他如若在家里,下午陈云尚和高成安回来后, 院子一派乱糟糟的, 相反还不如人来人往的书肆让人心静。
    至少来书肆的人, 都是专心抄书或者买书的, 有学习的氛围。
    何似飞花了半个下午,中午将《大学》默背完成,他将这本书重新摆放在书架上,拿起那本老旧的余明函诗集, 准备去结账。
    穿过几层书架,何似飞看到了掌柜柜台前正在结账的那位, 穿着灰色的棉布长袍, 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固定在发顶, 但很明显梳理的不够细心,发际线处存有几绺干枯又打着圈的头发。
    何似飞听到身后有人嘀咕:“一把年纪了还在里面抄书卖钱,哎,估计是儿女不孝吧,不然怎么让老人自己出来誊抄。”
    “看起来像个落魄的酸儒,但是我觉得他写字好像挺好的。”
    “都一把年纪了,练字不知道多少年,写字能不好么?”
    “这倒是。”
    相较于身后人对老人‘落魄酸儒’的评价,何似飞倒是不觉得这位老者身上有任何‘酸腐’气质。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又何来‘酸’?
    老者虽然年纪大了,倒不像其他老人一样耳背,他听到旁边人的议论声,转过头去,目光在何似飞面上点了点,随后越过他肩膀和头顶,去看后面那两个正在交谈的书生。
    书生们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噤声,眼神飘忽躲闪起来。
    何似飞并没有管他们三人的目光交锋,他只是觉得……自己这身高,好像受到了赤、裸、裸的碾压。
    何似飞嘴唇绷紧,成一条线,将自己手中的《余明函诗集》递给掌柜的旁边的小二手上。小二负责用黄纸将其包裹起来,掌柜的则负责收钱。
    此前何似飞没在书肆买书,倒也没来这柜台附近,现在一走近,才发现柜台高度在自己的脖颈处。
    何似飞:“……”今晚回去吃肉,喝羊奶,一定要努力长高!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何似飞并未注意到,那位银发老者看到何似飞要买的书籍后,拎着自己书袋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老者似乎想再回头看何似飞一眼,但又忍住了——他记得这少年的,当时在县衙门口,就是这个穿着草鞋的少年敲响了登闻鼓。
    当时,要是何似飞再不去,余明函自个儿就要过去敲了。
    毕竟,如果因为他的缘故,惹得前去县学打听消息的百姓受伤,余明函一定会把这份歉疚带进自己的棺材里。
    ——即便把事情闹得这么风风火火并非他的意思,都是因为京城消息传回来,县官与县学教育们揣测之后造成的结果。
    但事已至此,木沧县的县学一定得出个章程来。
    何似飞拎着包好的诗集,去宝羹楼买了两份杏仁羊奶羹。回去后,见高成安和陈云尚的房门皆关着,不知两人在不在,何似飞将一份羊奶羹递给正坐在窗前纳鞋底的陈竹。
    宝羹楼的所有羹汤都做得很好,这羊奶羹里面加了杏仁,不膻不腥,甜度适口。最近因为天气炎热,主厨在里面加了冰,做成了冰凉的口感。何似飞今天去宝羹楼,见很多人都点了。
    陈竹愣了愣,小声问了句:“给我的?”
    何似飞点点头,他说:“你先吃,吃完后我们再去买饭。”
    这个买饭,自然是给高成安与陈云尚买。前几日陈云尚傍晚还喜欢出去自个儿吃,自从天气越来越热之后,他就懒得再出门了。
    陈竹不晓得这种羹汤的价位,只当是街边随便买来的甜羹,顺手接过,轻声说:“好,我最近正好打算给你做一双布鞋,鞋底快纳好了,一会儿量一下你的鞋长,再用剪刀裁剪一下,补上鞋面就好了。”
    他说到这里,心底微微一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有些不敢看何似飞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针线上。
    随后,陈竹听到何似飞的声音:“阿竹哥费心了。”
    翌日,随着前来木沧县的百姓越来越多,木沧县县学终于放出了他们这些日子商量好的处理结果。
    【木沧县县学、宁水县县学、清泉县县学,三县学同时招收六至十二岁的蒙童六十人,每个县学招收二十蒙童,教学期为四年。欲报名者,前至各县学报名,考教通过后方可入学。与此同时,在太子太傅之位上告老还乡的余明函大人近日返回木沧县,欲收一弟子,要求为籍贯在三县,年岁十至十四岁,未曾参加过科举的蒙童,凡符合条件者,皆可在木沧县学报名参加考教。报名时间为三日之内。】
    何似飞先是从赵麦掌柜嘴里听说的这件事内容,后来趁着人少,自个儿又去了县衙门口一趟,瞧见了被两位捕快大人守着的公告榜上写的大字。
    看完后,何似飞带着身份文书去了趟县学。准确来说,是他朝着县学的方向走了一里路,大约还差两里路才能到县学门口的时候,就被把守在这里的衙役们拦住。
    衙役们都比何似飞高了一头还多,其中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面相和善,对他说:“根据县衙要求,一日放进去两百户,今日名额已满,你明日再来。”
    何似飞略一思忖,瞧见旁边有人已经开始打地铺,约莫是为明日排队的。他眼皮一跳,觉得这么卷下去,自己现在也得带上席子和扇子来打地铺。幸好现在是夏日,只要不下雨,在外住一晚,倒也不算多难耐。
    正想着,衙役们到了换值时间,一个衙役大步走上前来,说:“沈大哥,刚去档房登记,看到了你的烟袋,给你带来了。”
    那位和善的让何似飞明日再来的衙役笑着道谢,“刚才我就想抽了,一想还得回档房去取,就觉得浑身不带劲,还好你小子给我取来了。”
    他们这些衙役,没几个没有烟瘾的,只是当值时不能抽烟。他们要是在县衙当值,可以趁着去茅厕的时候偷偷吸上西口,但这在外当值,则是没时间抽了。
    何似飞打算现在回家卷个席子过来占位,不然一会儿晚了,可能就算连夜占位排队都来不及。
    “诶,这是不是那日敲响了登闻鼓的小兄弟?”
    何似飞正要走,突然听到那换值衙役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目光露出一个十二岁少年该有的紧张和不安。在衙役的目光下,他微微垂了脑袋,说:“是,大人。”
    “你现在来此,是打算去报名县学的蒙童考核?”
    何似飞再次应声。
    “你的事情,咱们县太爷跟余大人说过了,你要是去报名,可以直接去县学参加考教。”这位衙役说,“你的身份文书,带了吗?”
    何似飞眼睛一亮,赶紧从怀里掏出早就带在身上的文书。
    “木沧县,牧高镇,上河村——啧,这么远,”那衙役仔细打量了一遍何似飞的文书,见上面公章等并未作伪,低头看着他,说,“你一个人来的县城?爹娘呢?”
    何似飞抿了抿唇,说:“小子表哥考中童生,来县城求学,小子便跟来了。至于爹娘,四年前因为汶河发大水,皆已亡故了。”
    衙役又仔细看了一下何似飞的文书,这才看到上面有小字,写了父母叔亲皆亡,家中只余爷奶。
    他将文书还给何似飞,说话的语气都郑重了些许,“顺着这条路往里走,瞧见岔路往南拐就到了。”
    何似飞颔首道谢,立刻超里面走了去。
    外面正等着排队的百姓听见何似飞与衙役的对话,再朝其他人打听他那敲了登闻鼓的事情,心中原本的不平和愤愤也消散了,但还是在内心祈求着千万别选中这小子,最好选中他们家孩子。
    何似飞走到县学门口,见其门口的空地上规规整整的站了不少成人,估计是那些带孩子来的家长们。此刻都被要求整齐的站在大门口。
    何似飞过来,负责登记的教谕并没有过多问询为什么他是第两百零一户,只是按照规章登记过后,就安排他去排队参加考教了。
    因着今日是考教的第一天,县官对此十分看重,再加上衙门无事,他便带着师爷来到县学,想要看看自己管理下,县城蒙童的学习水平。
    毕竟,每个县城的文风情况,也是县官述职任务的重点之一。
    何似飞站在最后一个,他前面那个少年比他还矮一点,此刻正板着小脸,努力作严肃状。
    但是他背在身后微微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前面的人考教的有点久,那严肃的少年终于绷不住,见附近无教谕打扮的大人,悄悄转头,问何似飞:“你怎么来得如此之晚?考教排队早就开始了。”
    何似飞想要套点话,顺着这少年的话回答:“哦,外面挤得人太多,我好不容易才挤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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