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并没有签字画押,甚至连口头约定做得也并不严格。赵掌柜更是没有问那沉香木雕到底何时会给他,就答应了今日申时给何似飞消息。
    不管他是出于讨好何似飞身后那位‘长辈’的原因还是其他,接下来那块沉香木雕,何似飞一定尽己所能给他雕好。
    于是,小二眼睁睁看着自己掌柜与那很是漂亮的少年不一会儿又从楼上下来,随后,掌柜的对他交代一两句,就和那少年一同出门了。
    小二站在门口目送两人远走,正准备收回目光回店里时,只见他们掌柜步伐突然踉跄了一下,然后那少年扶了掌柜一下。
    小二心想,掌柜的今儿个表现稍微有些不大对劲,以前从未见过掌柜行事这么飘忽啊。
    这小小少年是不是给他们掌柜下迷魂汤了?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他刚来县城的时候,怎么分辨有钱人与没钱人,怎么‘看人下菜’,都是掌柜一手教的。毕竟他们卖木雕的,得多挑选一些‘优质客人’,才能一直有钱赚。
    可这个小少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有钱人啊。
    至于有手艺,小二就更没往那边想,何似飞年纪到底太小了。
    走在主街上,赵麦掌柜主动跟何似飞交流:“似飞小公子,我即将去县学拜访的这位,名叫张忠雪,他是先帝时候的举人,本来做了个官,但后来因为不适应官场,就主动给上官请辞,在县学做起了教谕。我之所以能跟这样的人物认识,还是因为当初他考举人时,在路上被人偷了盘缠,后来是我爹给他钱,让他先去府城赶考的。忠雪叔为人忠厚,回来做教谕时一直对我们家很是照顾,我这一手字,就是他教我写的。”
    何似飞本性里其实对这些人情世故其实不大感兴趣,但他现在想要融入这个时代,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民间往事’,自然是乐得一听。
    赵麦见他听得认真,不似敷衍之态,说得更加起劲儿。
    “前些日子,应该就是上月,忠雪叔的好友,陈莘修夫子的女儿说亲,即将出嫁,想要打造一个梳妆奁,就是在木材街打造好,送到我这儿来雕刻的。”
    何似飞对‘陈莘修’这个名字不大熟,毕竟高成安与陈云尚并不会在家里提起夫子的名字。但他听到‘陈夫子’三个字,再加上这夫子跟县学之人熟悉,觉得十有八九可能就是高成安表兄拜师的那位了。
    果然,赵麦掌柜扯着扯着就扯到了陈夫子身上,他说:“陈夫子也是个妙人,他之前在县学当教谕,后来又自己回家开了私塾。似飞小兄弟啊,其实按理说这年头开私塾的先生得多赚钱啊,光是那么多学生,一年的束脩就不比我这木雕店赚得少了。但是他为人很严苛,就算是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他都不许人家买上好的木材做梳妆奁,只给买价格中等的桐木。”
    何似飞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去木材街买桐木的时候,那两个卖木料的兄弟曾说过,这块桐木的大头都给一位陈家姑娘做了梳妆奁,剩下的边角料按照一块指头大小的一文钱来卖。
    这一切,真不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还是说木沧县真的太小了,随便买些东西,都能牵扯到听过名字的人。
    赵掌柜去拜访县学教谕,何似飞自然是不能跟去,他随便指了个小巷子,说自己要从这里回家,便同赵掌柜道别。
    走入那个巷子后,何似飞又拐了两条路,才回到自家小院。
    沿途,他思考了不少问题——原本以为古代信息传输不便,他这边给赵掌柜捏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长辈’,那边给高成安与陈竹透露自己会雕刻的事情,按理来说是不会翻车的。
    但万万没想到,这比他们上河村大了数十倍的木沧县,居然也……挺小的。
    一个赵掌柜,一个张忠雪,就能跟陈夫子等人有联系。
    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赵掌柜应该一时半会儿跟高成安联系不上,他这个马甲暂时比较稳,不大会掉。
    虽然说说谎总有一天是会被戳破的,但何似飞当初面对赵掌柜,确实不得不披上马甲——不然谁信他一个十二岁少年就能雕刻出镂空木雕。再者,万一赵掌柜把他扣押在木雕店,逼着他不断雕刻,那估计又是另外一个斗智斗勇的故事了。
    何似飞并没有一点未来可能掉马的慌张——他回屋后,开始着手思考在这块沉香木上到底雕刻个什么花样。
    对于这种有点大小的木雕,何似飞并不打算直接上手,毕竟他确实很久没有触碰过木雕了,想要雕刻个大一点的生动灵活的图案,这时候就得有全局观念。
    何似飞打算先在纸上画出样式,之后再雕刻。毕竟赵掌柜劳心劳力的去打听消息,他这边雕刻木雕也不愿意敷衍了事。
    陈竹平日里除了伺候陈云尚外,闲暇时间还算清闲,按理说回屋打个盹儿、睡个回笼觉都可以,毕竟陈云尚对他要求不算太过分,只是让陈竹下午给他打扇,比较辛苦。
    但陈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他一般会在用上午的时间来缝制一些荷包,或者秀一些花样,偶尔陈云尚身上长高了,他还会帮陈云尚改改衣服大小。
    缝荷包、绣花样可以拿出去卖钱,有时候再配上一点陈竹的月银,这些赚来的银子,陈竹一般是要托人带给家里,帮爹娘一起养活弟弟妹妹们。
    不过,最近陈竹都在帮陈云尚改衣服。
    陈竹以前是喜欢坐在床边缝衣服的,但自从他发现坐在窗前,正好与何似飞相对的时候,便将自己的针线篓子搬到了窗台边。
    何似飞那边雕刻不需要全面的日光,他一般喜欢将窗户开一条缝,然后在雕刻途中,不断根据光影变化来确认自己下刀的位置和角度。
    陈竹这边也只是将窗户开一个小缝,外明内暗之下,他们彼此就算正对着窗户,其实也看不见对方,最多就是偶尔能看到何似飞绑着布条的手。
    那手……陈竹曾在院子里见过一眼,当时的他原本没有其他想法,但后来总是在眼前萦绕,久久不散。
    真的很好看。
    即便还未长大,却已经透着一股吸引人的风流相,比他一直钦慕着的陈云尚少爷的那双拿毛笔写字的手还好看。
    陈竹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在爹娘的安排下做事,就连给陈云尚当通房,也是爹娘的意思。不过,陈竹自己也从未反抗,甚至还在世道的压迫下,觉得他这样普通的哥儿,这辈子能这么过下去,已经算很好了。于是他一心一意的伺候陈云尚,唯恐陈云尚不要他——那样的话,爹娘估计会嫌他丢脸,将他逐出家门。
    陈竹最初在陈云尚身边伺候的时候,有那么很长的一段时间,卑微的钦慕过他。
    当时他就是个土包子,看一切都觉得新鲜,他完全想不到世上怎么会有陈云尚这样的人——长得俊俏,懂诗文,还写得一手好字。
    陈竹自己不知道什么叫‘好字’,但就是觉得陈云尚哪儿哪儿都好。
    陈竹曾觉得,陈云尚少爷会一直是自己心底里最好的人,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把他救出村子,带他来到县城,带他见市面了。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觉得年纪比他小三岁的何似飞好像比陈云尚少爷还要好。
    即便何似飞出身没有陈少爷好;即便何似飞身为农户却不善种田;即便高成安少爷曾说何似飞如果不好好学写字的话,以后可能去不上媳妇儿……
    但陈竹就是觉得何似飞很好,他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
    何似飞画好图,正准备开始做雕刻布局,才发现自己买的这块沉香木不适合他所计划着的多层叠雕,准备来说,是木料的四个角不适合做叠雕。
    可能是因为木料店切割时候下刀歪了一瞬,将木料的两个角挤压的略微有些倾斜。
    何似飞此前其实注意到了这点,他画图纸时确实也思考到了,但‘纸上谈兵’与‘实际操作’总是有些差距的。毕竟上辈子,木材切割等都是机器来做,而机器的精密程度已经精准到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因此,何似飞并没有过多接触过这种四角稍微有些歪斜的木雕。等何似飞将图纸拓印上木料时,才发现四角的歪扭部分不适合雕刻。
    何似飞沉吟一瞬,决定依从这四角现在切割的形态做改良,不做堆层叠雕,只做轻微的表面镂空,像园林的镂空花窗一般。在四边的中段部分雕刻出一些出了‘花窗’的花簇来,显得层次分明。倒也是‘多层叠雕’的改良版。
    有了前面雕刻十三个木雕的经验,何似飞现在用锉刀已经很顺手了,一个时辰就雕刻好了最中心的原点。
    何似飞抬头看了下日头,眼看其高悬在空中,他立刻放下雕刻的活计,将其放在床头,叫陈竹一同出去买饭。
    “嗯,马上。”陈竹今早心思有些乱,衣服没做多少,听见何似飞叫他,立刻将手头的阵线等收拾起来,小跑出门。
    两人一同出去,陈竹立刻将早上的心绪抛却在外,同往常一样打开了话匣子,“似飞,待你找好先生,要读书的时候,我给你做一双布鞋。”
    之前在家里,陈竹也会给弟弟妹妹们做。不过基本上弟弟妹妹们还是会穿他小时候穿过的,只有过年时候才偶尔给他们做新鞋新衣。
    何似飞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草鞋,答应道:“好,多谢阿竹哥。”
    其实他对穿什么鞋并没有想法,这四年多来,除了最开始穿越那会儿他穿草鞋不大习惯外,后来就习惯了草鞋。
    以至于现在要不是陈竹提起,他压根就不会想到这件事。
    不过,拜见先生时候确实得穿得郑重一点。
    何似飞和陈竹今儿个给两位少爷买的是小摊上的馄饨面,两位少爷前些日子逛了酒楼,又参加了宴会,银子都花的差不多,就算是陈云尚,也得吃点清淡的来缓解荷包压力。
    两人站在摊位外面,陈竹看着比往常多了一倍人的街道,感慨道:“这里人真的好多,来到县城上,走在大街上,每天都感觉跟赶集一样。”
    何似飞顺着陈竹的话语看向街道,目光落在一个穿着藏青色缎面衣衫的少年身上。
    第30章
    陈竹见何似飞目光似乎定在人群中的某个人身上, 不禁有些惊讶。
    毕竟,跟何似飞相处的这十来天里,他一般只会将这种打量的目光放在商铺建筑上, 可从来没有看人的情况。
    不等陈竹寻着何似飞的视线看去,旁边的店家已经在招呼:“客观,您二位的馄饨面好了,欢迎下次再来。”
    陈竹还在好奇何似飞到底看了什么, 视野中已经出现一只熟悉的仿若精致艺术品的手,稳稳接过他们带来的食盒, 与此同时,陈竹听到何似飞还带着点点青涩的少年音:“阿竹哥,走了。”
    那藏青色缎面衣衫的公子身型稍顿,再回头看时, 只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饭摊上袅袅上升的白色雾气。
    “少爷?”这位公子身后的丫鬟稍微靠近,低声问询。
    乔影并未出声, 只是复又环顾周围一圈, 只是再也没感受到方才那股目光的存在。他转过头, 举步朝前走去。
    乔影今儿个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出门, 就连衣衫都换了最朴素的面料,倒不是什么大人物‘乔装打扮微服私访’的想法,他最终的目的还是拜余老为师。
    ——余老非要在木沧县招收学生,自然有他的考究。
    乔影从来不会小瞧任何人, 更别提曾经名满绥州的余老了。因此,乔影自是不信余老在金銮殿上所说‘回乡收一弟子’只是为了□□帝。
    他觉得, 这木沧县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因此, 今儿个迫不及待出门逛逛。
    要说万千宫阙、奇珍异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种珍贵稀少的玩意儿到乔影这里真不是什么稀罕物, 但像木沧县这么穷……穷到主街道上灰扑扑的,老百姓们卖的吃食都是三文钱一碗馄饨面、三文钱两个包子这种,乔影还真是头一回见。
    幸好他今儿个衣服颜色比较朴素,不然走在大街上,恐怕就是那掉进鸡窝的‘鹤’。
    才花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乔影就带着丫鬟走完一圈,看着面前比主街上还要粗糙的建筑,乔影没了欣赏的想法,打道回府。
    丫鬟见他从始至终面色就没有和煦过,接下来一路都不敢说话,战战兢兢回了院子。
    回去后,立刻有丫鬟端来温水洗手、擦脸,嬷嬷更是亲自送来一些适口又小巧的糕点。丫鬟们不大敢在乔影面前叽叽喳喳,嬷嬷是照顾乔影长大的,在他面前自然赶唠家常。
    嬷嬷将糕点放在乔影身边的矮几上,自己站在一边,说:“少爷走了这么久,累了么,吃些糕点,都是我亲手做的,刚出锅,还热乎着。”
    “嬷嬷坐下说,”乔影其实有点累了,但从小的家教让他无时无刻不挺直了腰板儿,看起来矜贵又端庄。他说,“这县城不大,走一圈不过两盏茶功夫,没什么好看的。不知道余老为何选在这个地方。”
    嬷嬷坐下了,丫鬟给两人奉上茶盏。
    嬷嬷给丫鬟使个眼色,她们悄悄退出,屋内只留下嬷嬷和乔影两人。嬷嬷看着乔影的神色,说:“少爷心怀疑惑,不若看看夫人给您写的信?或许能为少爷答疑解惑。”
    目光稍有萎顿的乔影立刻来了点兴致:“我娘这么快就给我带信了?”
    话刚出口,乔影察觉出不对,除非是他刚一出发,阿娘就给他写信,才会这么快到。但临走前,阿娘把该叮嘱的事情都叮嘱过了,按理说不会这么快来信。
    瞧着乔影目光疑惑,嬷嬷立刻从怀里掏出信笺,笑着说:“不是送信之人送来的,是少爷临行前,夫人就让我带着了,说到了木沧县,如果少爷心情不大好,就给他看。”
    乔影不去辩解自己心情好不好,只是飞快接过信笺,拆开来看。
    「吾儿亲启:
    数日不见,见字如晤。
    照儿,拜师一事可顺利?木沧县可有好玩的小玩意儿?娘不大能出远门,记得多看看田间景色,看看青山,看看蜿蜒河水,回来给娘讲。
    一路平安。
    阿娘」
    信笺很短,一眼就能看完,乔影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句“拜师一事可顺利”,他心想,阿娘可真是从来都不含蓄,这么大剌剌的将问题问出,一点也不在乎给他心里戳刀子。
    不过,出乎意料的,阿娘这么一问,他心里那些担忧与纠结,倒是莫名散了不少。
    嬷嬷一直悄悄打量着乔影的神情变化,见他面色稍霁,这才喝了一杯茶,斟酌着开嗓:“少爷,夫人还让我带话给你……”
    乔影:“……”信中都这么给人心里扎刀子了,那么话语中,还不得把心渣透。
    还没等乔影出声阻止,嬷嬷已经开了口:“阿影,余老回乡收徒,肯定不是简单的在木沧县收徒,而是要收籍贯在木沧县的蒙童,你就算追去也拜师不成。不过,你今年也十四了,该说亲,以后成亲再出去游玩,定然不如在娘家时候来的轻松,于是便放手让你多玩几天,那个乔初员别的不会,各种游玩作乐倒是十分精通,有他带你,倒也轻松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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