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能被张忠雪称为‘重要之事’,一定……是件大事。
    陈夫子立刻道:“不如去书房相商?”
    待张忠雪答应后,陈夫子又转头吩咐陈积山,“一会儿将热茶送到书房。”
    陈积山立刻应声:“是,老爷。”
    现在下午已过,陈夫子院内的学生早已离开,家眷等都在后院,一般不曾到前院来,谈话倒也算清净。
    坐定后,张忠雪并未过多寒暄,而是开门见山道:“莘修,大事!你可还记得五十四年前,咱们县城那连中小三元的余明函余大人?”
    五十四年,对于何似飞等人可能算很久很久,但对于陈夫子、张忠雪这把年纪的人,则刚好是他们启蒙那会儿发生的事情。
    陈夫子目光如炬:“岂会不记得?我们当初启蒙,都是听余明翰大人的事迹,以此做榜样的!”
    再者,余明函连中小三元后,紧接着又在乡试、会试与殿试上发挥出色,同样都拔得头筹,取得解元、会元与状元!这正儿八经的三元也全中了!
    当时,别说他们整个木沧县,就连整个瑞林郡、乃至整个绥州全都震动了。
    ‘绥州余明函’,在当时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后来十多年,余明函活跃于朝廷政、治、中、心,确实做了不少大事,位极人臣。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像余明函这样锋芒毕露的存在,注定会接连树敌。
    政敌逮不到他的错处,就栽赃陷害,逮他家仆人的错处——以此来连坐主人。
    仅有一点小错的话,当时的皇帝出于对余明函的喜爱,还能包容的下去,但当弹劾余明函的人越来越多、不断增加,埋在皇帝心中的那根小刺逐渐就扎得人心疼。
    随后,余明函又大胆主张变法,却被朝廷保守派不断攻讦。再加上他的主张不得帝心。
    余明函被贬谪,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又过了几年,果不其然,皇帝将余明函下放至地方,贬出朝廷中心。
    但余明函此人确实很有本事,他在地方励精图治,做了三十年知州大人,政绩突出,熬死了当时的皇帝和他儿子,同时也熬死了当年的不少政敌。前几年正逢新帝登基,看到各地财政报表,还有余明函这些年潜心写的正史记录,心中便对他顿生好感。
    于是,新帝在查看了余明函的履历后,再加上对他‘连中三元’之事非常看重,便这么又把他调了回来。
    当时的余明函,已经六十有九。
    可他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变法。朝廷新换了一批官员,这回竟然有大半都支持余明函。可他们主张的变法,依然不得帝心。
    于是,好景不长,余明函担任太傅不过三年时间,又……遭贬谪。
    新帝比他爹和爷爷还狠,直接罢黜了余明函——官身都不给他了。
    这就是余明函的一辈子,跌宕起伏,堪称传奇。
    绥州余明函,连中三元,位极人臣,中年时接连遭贬,在知州任上,记录正史二百九十四卷,收录入皇家藏书阁,被列为历代帝王必看之书。晚年起复,位至太傅,却又因与皇帝政见不合,再次被罢黜,剥夺官身。
    张忠雪道:“可,就算余老没有官身,也不是咱们县太爷,县学的学政、教谕能比得上的啊。”
    他叹气:“余老的脾气,即便咱们未曾听说,但能把一生过得这样跌宕起伏……定也不会是那种长袖善舞之辈。莘修,附耳过来,我给你悄悄说——”
    陈夫子赶紧凑过耳朵去,就算这在他家,也担心隔墙有耳啊。
    “方才知县大人、学政大人都在,他们说上面的陛下罢余老的官,其实只是想让余老认错,在京城闭门思过一年半载,随后再找个由头叫他回去。但余老脾气上来,又觉得自己已经七十有二,没几年活,居然在陛下罢官后,当着朝廷百官的面告老还乡,还说唯愿回乡,去县学当一届夫子,教一位蒙童。”
    陈夫子错愕的出声:“一位?蒙童?”
    “可不是!”张忠雪一边给他做噤声的姿势,一边颇为为难,“此消息一出,不消几日,县学的门槛都能被踏破了,这到底收谁啊?”
    陈夫子喃喃:“估计不止咱们木沧县,就连其他县城的人,都会往过赶吧。”
    他双目放空,缓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说,“等等,既然余老与陛下政见不合,那么当他的学生,虽说可以学到很多学问……但如果日后想要步入朝堂、封侯拜相,岂不也是难上加难?”
    毕竟,自己的老师在当年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陛下下不来台。
    陛下能不记仇么?
    除非……这位学生日后同样优秀,优秀到让陛下放下心中芥蒂。
    但那得优秀到什么地步啊?
    至少陈夫子完全想象不出。
    第24章
    张忠雪道:“就是这个道理!咱们能想到的, 绝大多数家底儿雄厚的世家也都能想到,因此,我估计他们倒不会带着蒙童前来拜师……哎, 有些世家近几年出了在京城做官的族人,就算是县太爷都开罪不起。要真是带着孩童来县学,我们这些教谕就更不知道该如何接待了。”
    陈夫子见他一脑门的官司,安慰道:“只要他们能想到这层深意, 就不会带着孩童前来拜师,毕竟对于他们那种层级的家族来说, 入朝为官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这种他们开罪不起的家族不来凑热闹,其他人,县学的教谕们完全能应付的过来。
    张忠雪还是愁眉不展,他说:“莘修啊, 但说实在的,咱们县城、咱们整个绥州, 绝大部分人, 如果能高攀上余老, 那都是祖坟冒青烟了。有些世家看到这一层, 就不在乎子孙做不做官了,只希望能让孩子学到诗书,便非要来拜师,那我们可真没办法将其拒之门外。”
    陈夫子默然一瞬, 说实在的,他心底其实也是这样的想法。
    要不是他儿子都长大成亲, 绝对再称不上一句‘蒙童’, 他都想托张忠雪的关系,把自己儿子也塞进去。
    张忠雪继续说:“虽说最后选谁当弟子, 还是得靠余老自己。但余老只说收一位弟子,咱们县学便不能把所有的蒙童都让余老过目一遍……”
    不然,这对于一位七十二岁的老人来说实在太过劳累。
    陈夫子又安慰了张忠雪一会儿,见天色擦黑,道:“忠雪,那知县大人有说怎么个筛选方法吗?”
    道理他都懂,他们县学得先把蒙童筛选一遍,挑选到只剩下几十人,最后再让余老自己选择。
    为了不得罪官绅,那么怎么定筛选方法,就成了重中之重。
    张忠雪并不瞒着陈夫子,道:“知县大人的意思是盲选,为了公平起见,从县学挑出五十位学子,给前来报名的蒙童评分,最后选择分高的三十位,再让余老挑选。”
    陈夫子的第一反应和其他教谕一样,径直道:“这怎么可?挑选这么多学生,万一学生被乡绅收买,给他们的孩子打高分,又给其他几个竞争力大的孩子打低分……”
    “是啊,不过知县大人倒是很好说话,他说自己只是提出一个想法,如若不大可行便再想其他办法就是。”
    如果何似飞在这里,恐怕就能把现实与方才河岸边小路上那些书生们的谈论结合到一起了。
    ——书生们说知县大人让他们教县学的蒙童,其实不尽然,只是让他们给蒙童的聪慧程度打分罢了。而这些书生们,暂时还不曾知晓名满绥州的余明函即将来到县学一事,全都为此而愤愤不平。
    但这些具体的内部消息只有县官、学政和教谕们方才知晓。其他人只能根据‘留言’听个一嘴半耳的,然后靠自己想象补全大概原委,
    何似飞跟陈竹往家里走,他下意识觉得这些书生们描述的情况有些怪异——正如书生们所说,他们都还年轻,都想着考过乡试,成为举人,进入朝廷。他们现在没时间教蒙童。
    朝廷是靠科举来选拔人才的,更不大可能耽搁考生们的时间。
    那么,让蒙童进入县学,一定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只是现在何似飞知晓的条件太少,做不出全貌推断。
    但无论如何,既然有这个风声传出,他一定要抓紧时间做准备。
    翌日清晨,何似飞照例送完高成安念书,跟陈竹道别,让他先回去后,便急匆匆往县学的方向跑去。
    这个点儿还算早,如果县学的学生出来买早点,说不定能跟昨儿个一样,从他们嘴里听出一些新消息。
    陈竹见何似飞往县学的方向跑,想起昨儿个遇见的那些县学书生的话,心里便知道何似飞是去打探情况。
    ——打听情况哪有不带钱的?
    陈竹昨晚就将自己压箱底的一吊铜钱藏在内襟衣兜里,见何似飞跟他道别后就跑得飞快,手掌按了按自己还没给出去的钱,又担心又焦急,只能赶紧撒腿追了上去。
    何似飞到底年纪小,身高不够,腿也不算长,无法做到将陈竹远远甩在身后。于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陈竹就追上了他。
    见何似飞停下脚步,陈竹才大喘着气停下来,他平时不怎么跑,陡然跑这么急,只觉得左肋间抽着疼。一时半会儿竟有些直不起腰来。
    陈竹以为何似飞没看到自己,蹲下、身,捂着左肋,额头的汗都汇聚在一起滴了下来。
    就在他告诉自己再忍忍,忍一会儿就不疼了的时候,只见面前那一隅狭小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碗,再往左看,还有一只看起来稚嫩却已经骨节分明的手。
    这是何似飞的手。
    碗里是清亮的甜汤和雪白的梨肉,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闻到其诱人的香气。
    何似飞一手扶着陈竹,一手稳稳的端着碗,“喝点汤,恢复体力。”
    陈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从小到大,都是他看着别人的眼色,在讨好或者照顾别人,从没有人问他累不累、苦不苦。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肋间的疼痛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何似飞见他没接碗,以为他累着了,便也不急,耐心的等着他。
    过了好半晌,陈竹才想起何似飞一边扶着他、端着碗,于是赶紧双手捧起碗,一口气将梨汤喝了个干净。
    很甜,梨肉软糯,一点都不沙,很好吃。
    何似飞将碗还给旁边的店家,并没有过问陈竹为什么在他告别后还要跟上来,只是看向远处几乎摩肩接踵的人群,说:“看来一个傍晚的时间,县城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县学要收蒙童的消息了。”
    陈竹寻着何似飞的目光看去,见到那密密麻麻的人,心中便不免要为何似飞紧张。
    ——虽说他不知道县学这回要收多少人,但县学总共才那么大的地方,想必是绝对不可能将所有打探消息之人的孩子全都收下的。
    那何似飞该怎么办?
    陈竹唇齿间还是梨汤的香甜,刚才激动的心却渐渐沉了底。
    虽说‘蒙童’这一个条件便可以筛选下去不少人,但整个偌大的木沧县可是有数万人口的,单看年纪合适的蒙童人数,估计也得有上千!
    县学肯定招收不下这么多人。
    陈竹下意识去看何似飞,却没从他脸上看出丝毫气馁。
    何似飞跟旁边的店家攀谈过,发现他们什么都不知晓后,便买了几个肉包,对陈竹说:“走吧,先回去。”
    陈竹以为他要轻言放弃,忙想说一些劝慰的话,只见何似飞若有所思的看着县学门口源源不断增加的人口,“咱们快些回去,不然一会儿都被堵在这里,走都走不掉了。”
    县学在木沧县较为清净的角落,平日里不会有太多人来这里,因此,街道不甚宽敞,岔路也不多。如果人们慕名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话,那真是要把这里堵死了。
    陈竹并不担心走不走得掉,他说:“似飞,咱们真不上前再去看看了?万一、万一有机会被选中呢。”
    “今天大家只是来打探消息的,如果真有消息传出,到时大街小巷都会有人议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人群全聚集在县学门口。”何似飞冷静道,“先回去吧,等到下午再出来看看,肯定有很多消息。”
    陈竹还想说什么,但见何似飞如此笃定,倒不好继续开口,只能揣着那串被捂热了的铜钱,跟何似飞往回走。
    行至中途,陈竹见这里不是回家的路,心中虽然微微奇怪,但想到何似飞认路能力一绝,便以为他想绕路去买些东西,没再多言。直到……陈竹看到了县衙那极具威慑力的石狮和登闻鼓。
    陈竹有小老百姓的思想,都是害怕官府的。在路上看到办案的捕快,他都低着头退让在一边不敢动弹。
    此刻,不知不觉跟着何似飞站在了县衙大门口。
    陈竹:“……”腿软了。
    他见何似飞不退反进,居然绕过石狮,往那登闻鼓的方向走去,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
    陈竹想要叫住何似飞,但见那登闻鼓旁站姿笔挺的衙役,只能憋出细若蚊蝇的一句:“何似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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