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我解开了,放心,没丢。”
    这下春桃生无可恋地长长叹息,“女郎,绳子的结只有田嬷嬷会打,她肯定会知道你私自解绳了。”
    她说着抬头望天,“这下不光是我,就连女郎你,也死定了……”
    春桃的声音越来越轻。
    宁熙比较乐观,“别担心啊,我会帮你说话的,你又没做错什么。待会儿记得去厨房帮我装些糕点,女诫抄起来实在太费体力。”
    此事的结果丝毫不出人意料,宁熙又挨了顿教尺。上回打的是左手,这回打的是右手。上回的伤还没好全,这回又添了新伤。
    宁家嫡小姐向来以端庄懂事识大体闻名上京城各世家贵族,若是在及笄后还挨了两次手板子这件事传出去,一定会惊掉众世家的下巴。
    这回情节尤其严重,是以,除了要挨十下手板子外,宁熙还要抄三十遍女诫,抄不完不许吃饭。
    当宁熙被关在书房里,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提笔吭哧吭哧抄书时,都要感叹一遍,幸亏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连糕点都没得吃。
    她越抄越觉得委屈,之前要是没出去见过世间繁华,她或许能忍受一辈子呆在闺阁小楼,可现在她已经出去见过夜市的花灯,卖货郎货车上学舌的八哥,听过惊堂木拍案的声响……她还想见得更多,听得更多,怎么能忍受闺阁里的小小天地呢?
    夜,已深。
    木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宁熙闻声望去,只见门外走进一提灯笼的人,竟是宁婉。
    “阿姊。”宁婉小声唤她,依旧是那样温婉端庄。
    “你怎么来啦!”宁熙蹭的一下坐起,朝宁婉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宁婉比她小一岁,尚未及笄,若是让母亲发现宁婉擅自来看她,怕是罚得更厉害。
    “阿娘已经歇息了,”宁婉说着提裙子进来,小心关上门,“这么多遍书,你手上又有伤,一个人哪儿抄得完。”
    宁熙瞧着妹妹,倒觉得这个妹妹才更像是个姐姐。妹妹比她更懂事,更听话,像是只温顺的兔子,是以,也更得母亲喜爱。
    她感动地吸吸鼻子,“小婉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
    “莫要再说那些肉麻的话了。”宁婉难为情地抿抿唇,再没说话,紧接着取出笔墨开始模仿着宁熙的笔迹一遍遍抄书。
    她是矜持的闺秀,哪怕对阿姊也是如此。
    初春的深夜里没有蝉鸣,格外安静,显得显得翻书声就大了。昏黄的烛火被被翻书的风吹得微微摇曳,书房内的光便忽明忽暗。
    宁熙抄得烦闷,一不小心抄错个字,那么这页就得全部重抄。她把那页揉成团,朝宁婉扔过去。
    纸团轻轻砸在宁婉肩上,落地时发出脆脆的声响。见宁婉回头,宁熙连忙问:“你想不想出去?”
    宁婉神情疑惑,“到哪里去?”
    “自是到府外去。”
    “出去做什么?”
    “出去……就是出去啊,出去了再说嘛。”
    宁婉轻轻摇头,“那不合礼数,况且阿姊已经及笄定亲,是更不能出去的。”
    宁熙撇撇嘴,“那《春江花月夜》的诗里写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你说这诗写得美,可你连府都没出过,没见过江,更没见过海。哦不对,上京城里没有江,也没有海,你得出城去,往东走才能看见海,往南走才能看见江。”
    “阿姊!”宁婉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想生气可又因为礼数不敢生气,倒像是快哭了的样子,“你也只敢在我这里胡言乱语,有本事就到阿娘跟前说去。”
    “我小时候说过好多次呢,你就在旁边看着我挨手板子,不记得啦?”
    宁婉当然记得,因为有了阿姊这个前车之鉴,她一直都十分乖巧。
    “阿姊小时候敢是没受过罚,现在定是不敢了。”
    “哎,那倒也是。”宁熙可怜巴巴地吹着手心,膏药涂在红痕上凉丝丝的。
    宁婉抿嘴微微一笑,“还是快抄罢,把抄的东西记在心里,日后不犯错,阿娘定也是舍不得罚你的。”
    她瞧着阿姊,心里纳闷,阿姊之前好歹会装出大家闺秀的模样,那些道理阿姊都懂,装定是能装得出神入化,可是最近阿姊为何却连装都不装了呢?
    一片乌云遮住月光,屋内便又昏暗三分。
    宁熙抄得昏昏欲睡,这时外面传出钥匙碰撞的脆响,木门嘎吱一声打开。她寻声望去,竟是哥哥宁世尧的婢女。
    那婢女小声说,“公子让奴婢来取一份大女郎的手稿,他说,大女郎手疼抄不快,他模仿大女郎的字迹可以帮忙多抄几份。”
    宁熙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她才刚抄完一份,连忙整理好郑重地交到那小婢女手里,“代我向哥哥道谢。”
    后半夜宁熙异常清醒,抄书的速度也变得快起来。她想,若是日后从这府里出去,像那位少年侠客一般浪迹天涯,一定会想念哥哥和小婉。
    等下次再见到仇野,一定要请教他轻功该怎么练习,才能像只鸟儿般飞出去。她现在越来越想走了。
    --
    乌云被风吹开,露出霜白月色。
    夜已深,可冷如梅还未入睡。她坐在圈椅上,嫩白纤细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捏着鼻梁。
    她的丈夫宁敬修去了妾室的房,所以,今夜空荡荡的房里只有她和一直待在身边的侍女。
    慕念安站在一旁静静候着,虽然冷夫人早就让她先去歇下,但她还是静静地站在冷夫人身旁。她了解冷如梅,这个冰冷的女人实则表里不一。
    夫人,只是有些执念罢了。
    门没关,除了风声,还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一个矮个子小婢女偷偷摸摸地跑进来,微微喘着气对冷如梅说:“夫人,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公子和二女郎都去帮大女郎抄书了。”
    闻言,冷如梅松开捏鼻梁的手,坐直身子,“知晓了,此事莫要声张,退下吧……等等,回来,去告诉春桃,她不用再跪了。”
    矮个子婢女应声,朝冷如梅伏了伏,躬身退下。
    房里又没声音了。
    冷如梅喃喃道:“三个人抄书总比一个人抄书来得快,希望蔻儿这次能长点记性,快出阁的年月,定不能出差错……”
    “夫人。”慕念安唤她。
    “何事?”
    慕念安张了张口却不说了。
    “没什么,夫人早些歇息,我先退下了。”
    在私底下,冷如梅不许慕念安自称奴婢。
    “是跟蔻儿有关的么?”没等慕念安离去,冷如梅便将她叫住。
    “……是。”
    “说,我不会责怪你。”
    慕念安思索半晌,决然开口道:“其实,念安以为,那三个孩子中,蔻儿最像年轻时的夫人。夫人可还记得,你的手在年轻时也曾挽过剑花,降过烈马……”
    第10章 七杀
    (刀是不能擅自行动的)
    凤祥酒楼是睚眦阁的老窝之一,一二三楼卖酒菜,四楼卖皮肉,顶楼住着睚眦阁的七位杀手,地下则办着大额赌场,最低一百两起注。
    一连几天都是阴天,没有太阳,今天太阳一冒头,凤祥酒楼的后院里就全是出来晒太阳的人了。
    自那夜分开后,季棠再见到仇野时,仇野的唇色已经变得和他的脸一样苍白。
    季棠躺在一个女人怀里,用嘴接着女人喂来的桑葚。桑葚汁将他的嘴唇和女人的手指都染成紫色。
    “老花,你看看,我早跟你说过小七挨鞭子了吧,还不信。”
    这个被季棠称作老花的女人名叫花无叶,七杀手中排第五。不需要绿叶衬托的鲜花通常很美丽,花无叶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
    鲜花通常很香,花无叶也满头刨花油的香气。她已经不算年轻,但也绝对不老,没人猜得出她的年纪。
    “是嘛,小七,你说说看,是因为什么挨的鞭子?”
    花无叶的声音像猫一样懒散娇软,是以,任谁听了都会酥掉一半骨头。等那些人骨头酥完后,花无叶就会丢掉温柔的面具,再发狠地笑着将匕首刺进他们的胸膛。
    仇野并不吃这招,季棠却很吃。
    季棠笑嘻嘻地说,“这就是老花你消息不灵通了,咱们小七冲冠一怒为红颜,得罪了两个帮派呢。”
    花无叶温暖的手抚摸过季棠的下巴,忽得一用力,季棠怪叫一声,鲤鱼打挺似的从地上弹起来。
    他用力将自己的下巴往回扳,终于在听到一声骨头的响动后对花无叶骂道:“老娘们儿,要死啊!”
    花无叶无所谓地笑笑,“谁让你插嘴了?”
    本就挨了鞭子,将积压的单子全做完后仇野的嘴唇已看不见一丝血色。尽管后背全是鞭痕,稍微一动就会往外冒血,但仇野的背仍旧挺得很直,整个人锋利得就像他腰间的那把雁翎刀。
    他很累,他需要休息。
    是以,他没看花无叶,也没看季棠,更没看院儿里其他还没出声的三个人,径直朝屋里走去。
    挨鞭子是因为掺和了其他帮派的事,阁主亲自动手挥鞭。
    阁主说:“小七,你是睚眦阁的刀,刀就该做刀的事,没有人拿起你,就不该去闯祸。福星镖局的镖师没有雇佣你,小竹山的山匪也没有雇佣你,他们的恩怨他们自己解决,可你却把他们都打得落花流水!”
    刀是不能擅自行动的。
    仇野默默地挨着鞭子,一声不吭,不反驳,也不喊疼,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可是他们耽误我看人跳舞了,若他们在茶馆里打起来,那支舞就跳不完。
    他一共挨过两次鞭子,这是第二次。挨第一次鞭子时他只有十一岁,那次是因为他当街杀了一名即将上任的京官。
    没有人雇佣他去杀那名京官,是他自己要杀的。尽管挨了鞭子,又被吊在树上三天,他还是觉得自己杀得对。那名京官就是该死。
    那天天色雾蒙蒙的,仇野藏在树立等新上任京官的马车。京官的马车过去了,那辆马车后远远地跟着另一辆马车。
    马车的轿帘被掀开,一个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脸便露了出来。
    女孩发现了藏在树里的他,他只好跳上屋檐,去追那京官的马车。
    女孩依旧看着他,那眼里露出的神色,似是……羡慕。
    你到底在羡慕些什么呢?宁熙。
    最后一鞭终于落到后背,仇野拭去额上冷汗,穿衣离去。
    阁主却叫住他,“你可记得你的承诺和誓言?”
    阁主说完后微微一笑,他总是在说完一句话后露出微笑,在开始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又立刻把微笑收回。睚眦阁的阁主仇漫天就是这样一个人。
    “记得。”仇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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