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思面色稍缓,笑道:“原是这事,你开了口,我肯定记着的。”
    薛凌亦常舒口气,道:“我与她也是生死过命的交情,别人我不放心,只能冒险来求你。另来便是作别,只盼他日相逢,你我俱已得偿所愿。”
    她话接的滴水不漏,纵然来时压根没想起要李敬思看着点含焉。不过这会想起也不迟。
    李敬思点头称是,薛凌环顾左右,没瞧见更漏之物,密室之内难辨天时,不知已是几更天,她尚有犹豫,不知还要不要提永乐公主那烂事。
    以前是怕李敬思自个儿栽进去,然人是霍云婉牵连其间,想必她也不舍得丢开李敬思。
    踌躇间又想起霍云婉往自己身边塞了两个蠢货,若单为放着自己还好,就怕有取而代之之心,难保她没往李敬思身边塞人。
    念及此,不得已张口道:“有一桩事,我还是要问仔细些,永乐公主,可是当今皇后替你……求来的人?”
    李敬思面上一滞,嗤了声似有不满,许是先前薛凌说过不问此事,这会又无端提起,他道:"与当今皇后有和干系,是我愿意与她……婚也是……天子赐的,你非说……
    非说有什么皇后有什么的话……永乐倒是提过一嘴,叫我不必忧心天子所想,皇后自会处理妥当,定能叫天子开口,亲自将公主赐给我。"
    大抵是记起薛凌与霍云婉有往来,李敬思又低低说得一句:“你又不是没与皇后来往,怎么还要来问我。”话里不满昭然若揭:“还是说,我欲与公主结亲,旁人都是称好,你却多番不愿。”
    薛凌大气不敢喘,唯恐自个儿张嘴就要骂娘,咬牙浮了盈盈笑意,道:“我何来不满,是永乐公主牵连颇深。她没失智,魏塱必然知道的。你与她结亲,魏塱哪有不疑的道理。”
    她换了个调笑口吻:“是我作了个女儿家,不知男子爱貌,永乐公主国色天香,你为情根深种也是常理,早知如此,我来作这月老,省了今日倒要李大哥认我作恶人。”
    李敬思忙否认:“不是如此……是……”话到一半,却没续往下说。
    薛凌扬脸:“怎么,难道还要否认不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羞事。”
    调侃之间,颇有娇俏,听来不似作假。李敬思勉力笑过,低声道:“你说的也是吧,她待我与旁人不同。我这般年岁,早该妻儿在怀,能娶得天家,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薛凌抿嘴拱手,笑道:“正是正是,只可恼如今形势逼人,不然也三媒六聘,好好办场喜事。”
    “这个不急,再等些日子,到底……”
    薛凌一口牙咬碎,只霍云婉既未送人过来,她勉强放心些,笑道:"如此便罢,我问及此事,也只为着寻个机会,还与霍云婉人情尔,李大哥切勿多心。夜深了,我也不便久留。
    李敬思点头称是,薛凌道:“我此去,天高地阔一身轻,倒为难李大哥在京中,龙潭虎穴一肩挑。”
    李敬思笑笑,也生出些豪情,道:“没有这些事,你说的也对,咱们,是生死过命的交情,天子,宁有种耶?”
    薛凌起身抱拳,道:“那就蒙李大哥应承。”话落拆手伸往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个最大的葡萄塞嘴里,笑道:“还是京中繁华,这五月初初便有这么大的葡萄吃,那年我在明县,只得了几个烂馒头。”
    话里意味,李敬思一听即明,跟着起了身道:“我送你们。”
    薛暝忙上前道:“李大人且慢,出了屋子,咱们是来奉纳的升斗小民,如何敢劳您大驾。”
    李敬思点头道了声“也是”,薛凌亦随口拒过。三人同行出了秘室,行至外屋,薛凌与薛暝俱是躬身行礼告退。
    她犹奉承,笑道:“以后诸事,都要仰仗大人了。”
    李敬思与密室内截然不同,泰然自若笑道:“严重了。”
    壑园旁人皆候在此,拥着薛凌二人出了房门,仍由李府管事的带着往侧门去。
    人到李府墙外,看天上星斗,约莫已是亥时左右。薛凌犹不敢高声,直到上了马车走出一段距离,方皱眉张嘴,像要把胸中恶气吐尽,恨恨道:“早晚要气死。”
    薛暝轻道:“如何,我观李大人,也还好。”以他瞧来,李敬思确然不错,沈府的事,算是壑园自作主张,李敬思身处其中,却不得其理,难免焦急上火。
    真要细论,薛凌如此行事,有不妥之处。他看薛凌脸色,意欲再劝,薛凌已然按耐不住,气道:"什么还好,什么还好。
    他疯了,一张脸皮两条腿,京中百八十两银子能买一双。他疯了,非要与个蠢狗同睡一床,就不怕哪日别人砍另一个溅他一身血。妻儿在怀,娶得天家,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鹦鹉学舌都没这么快。
    他死了不要紧……"
    话出口,薛凌方察失言,伸手撩了帘子,薛暝忙道:“无妨,都是自己人。”
    薛凌丢了帘子,平复得些,续道:"他死了也是要紧,到底我与他……更重要的是如今我再来不及找个别的人去接京中兵力了。
    我真是想不透,他如何就要在那蠢狗身上吊死。难不成……“她瞪着薛暝:”真就有妖媚之术,能引得君王烽火戏诸侯?"
    薛暝忍不住要笑,许多时候瞧见她气鼓鼓的样子总觉可爱,像只蹬腿兔子。不过他倒也没往提醒:“你既说是当今皇后作的媒,会不会,皇后许了什么好处于他,所以李大人心甘情愿冒险。”
    他有些言不由衷:“我亦是不信的,他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只求红颜相顾。”
    此话有理,薛凌沉吟,道:“你这么说还真是,我倒从没想过。”然她想了一会,蹙眉道:“我没想过,是由着我也想不出来啊。”
    她反倒更迷惑,道:“霍云婉能许给他的,我必然能许给她。虽我与他不甚交心,可他与霍云婉的关系,远远不及我吧。而且今日形势,并非霍云婉独大啊,他有什么理由投她弃我。”
    薛暝只作此一想,并没想出个合理解释来,又低低说得一句:“或然当真是美色迷人眼。”
    薛凌想的出神,听没听清难以分辨,她倒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到点别的,近乎跳起来道:"我看,没准李敬思根本不愿意冒险去,他只是黏黏糊糊舍不得丢,给霍云婉抓住了机会。
    霍云婉此人,深谙如何拿捏魏塱。多半是她想办法让魏塱下旨,赐予李敬思,李敬思没法拒旨,不得已纳了永乐公主。"
    “你这么说,也是有理。”
    "如此一来倒说的通了,永乐公主那蠢货记仇的很,我没帮她,她必然记恨我,等于是她跟霍云婉站在了一处,来日可以帮着霍云婉拉拢李敬思。
    哎呀……“薛凌自拍了一下腿:”烦死了,早知还是该我去,无端留个隐患。"
    薛暝愈渐声微,只作符合。他想大抵是这样吧,也找不出别的由子。薛凌又抱怨两句,只说去哪都是不痛快,平白浪费她昨儿个耗时抓阄,还指望抓出点好运气。
    越近壑园,两人越是话少,到最后只剩薛凌撩了些许帘子靠着窗边出神。回到住处已是深夜,各人梳洗便各自躺下。
    烛火一闪,李敬思翻来复去睡不着,起身披了件外衫自己又走到了密室里。底下人已将冰盆果子撤了去,只剩桌上烛火凉透。
    暗处冒出个人声问可要点灯,李敬思轻回了句无妨,道:“我有事自己呆一会,你下去吧。”暗处应了“是”后归于无声,他自个儿拿起桌上火折子点燃烛台,房里只他对影两处而已。
    大抵薛凌说的对,京中有几处,不是龙潭虎穴呢。
    他自撑着桌子,许久长叹一声,这几日永乐公主都在,突儿抽身,反有些不习惯了。红酥手,翠柳腰,粉桃面,哪有不惹人怜的呢。
    确然是牡丹花下,可京中多牡丹,哪舍得一株花下死。当日壑园初见永乐公主,确有惊见天人之感。
    然事后听得薛凌所言,李敬思不说避之不及,至少处处顾忌。奈何永乐公主身份在那,又顶着失智的名头,她要来往,谁能阻得。
    一来二去,孤男寡女,总要惹出事端。李敬思既想抽身,又有些舍不得这如花似玉胭脂枕,纠纠缠缠直到如今。
    至于婚事一说,却是平地惊雷,他当真无这个胆子,永乐公主一提要他去求娶,反倒吓了他个半死,恨不能当即一刀两断。
    便是永乐公主道有完全法子可保无虞,李敬思仍不敢应承,色字头上一把刀,他非周幽王,哪有胆子赶出烽火事。
    孰料得也是这密室之中,永乐公主道:"你不愿娶我,我也知道,多半是你生了怯意,我与当今天子魏塱之间的事儿,薛凌定是没少提与你。你与她的事儿,我也知道不少。
    你,可要想清楚了。你以为你是京中兵马司统领,底下一呼百应。薛凌对你恭维有加,幕后之人霍云婉对你心存拉拢,天子对你宠信非常。
    只是,这些权利来往事,孤见的比你早多了,你就没想过,人能将你捧上去。就能将你拉下来?
    面上看,各方都供着你,实则,你坐上这位子不过年余,根本毫无根基,一朝魏塱倒台,你再无皇命傍身,若是上位无望,还有几人肯喊你一声李大人。"
    桃花味袅袅,李敬思分不清是花迷人眼,还是话迷人信,呼吸急促间问:“那又如何,我曾救得薛凌性命。如何,我娶了你,又能如何?”
    永乐公主嗤嗤小,袅袅往李敬思怀里倒,下颌在李敬思脖颈之间温存来回,呵气如兰:"我知道你与她有交情,你也该知道,她颇有瞧你不上。
    你若是万事依仗她,万一来日,她瞧上了谁,你要去何处。孤看,这天下不长久了,来日龙椅,不知是要坐太子,还是坐薛凌。
    我的李大人,就没想过,你也能坐上去?"
    “我如何坐上去,我只是……”
    “你如何就坐不上去,嗯?”
    “嘶……”李敬思耳垂一痛,才要躲闪,永乐公主已松了口,复埋在他胸堂处,嗔怪一般问:"你娶了我,就是半个天家人,若是旁的都死绝了。
    不就该……“她仰脸,媚色问:”驸马你坐上去?"
    李敬思呼吸愈急,喉头处上下滑热不知如何应对,又听永乐公主道:"你是不是舍不得,也无妨,这种好事,孤一厢情愿,金銮殿上,也不是谁都坐的上前。
    可即便坐不上去,孤给大人当个护身符,总是够的着的。来日若是太子登基,他要称我一身姑姑,驸马就是姑父,皇亲国戚,霍云婉断不会随意得罪于你。
    若是薛凌登基,她也要掂量掂量,你有兵权在手,又有可以自立为王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与你为敌。"
    李敬思伸手,揽了永乐公主腰,只觉怀里软玉一颠,娇呼之间颤声道:"多……多个……后手总是好的。
    你见惯她负人,焉知她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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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8章 洗胡沙
    夜深情浓,李敬思已然无暇再听,天明之后细想,燥热犹胜昨夜。
    确实如此,兵马司的人现捧着自己,是以为自己深受天子宠信。假如一朝魏塱死了,不知还有几人肯死心塌地。自个儿能仰仗的,只有薛凌和手里兵权。
    现兵权不稳妥……薛凌……薛凌似乎也不稳妥。
    然娶永乐公主实在冒险,现自己本就见不得光,皇帝一查,没准马上就要被凌迟处死,再招来个更惹疑的人,简直自绝后路。
    他自想了许久旧日光阴,想从哪些过往点滴里寻得一丝薛凌可靠的证据。明县初识,皇城再逢。
    自己现今的一切,确是薛凌给的,她并不曾害过自己分毫。然苏府,江府,乃至宋沧……
    李敬思神色渐重,宋沧……宋沧与薛凌那样的情谊,挡了她的路,她亦能毫不顾忌,痛下杀手,自己又算得什么。
    焦灼之间,他又记起宋沧要自表于皇帝,事说出来大家都要死,薛凌亦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往事交叠,始终拿不定主意。心烦意乱之间,连那句“瞧你不上”也多有动摇。
    薛凌性子淡漠,纵是有时言语不佳,未必是瞧自己不上。自己与她,自己与她,共过生死,同过人命……当真要为了防着她而冒险?
    也不只是防着她……龙椅……龙椅如何好,竟要天下人皆图之。
    他李敬思,也能坐上去么。
    坐不坐的上另说,至少娶了永乐公主,可能性更大的。李敬思百般纠结不得,底下人只看见主家来回踱步,捡了个空上前劝:“大人歇歇,且喝口茶再劳神,到底身子要紧。”
    他坐下,端碗,入喉,还没咽,薛凌言犹在耳:“你尝尝,他们说是今年新出的二月春。”
    那根本,就不是新出的二月春。她言之凿凿,张口就来,无非就是笃定,他根本喝不出来春不春。
    她当真是,多有瞧自己不上。
    李敬思搁碗,笑问下人:“今日这茶好,是什么茶。”
    下人笑道:“大人真是一尝即知,管家说是新得雪翠,清冽怡人,最解疲乏。”
    他跟着笑,也端碗抿了两口,吩咐道:“是好茶,你取些给永乐公主送去,隐秘些,说我奉与她的。”
    底下人称是,并无多大喜色,以竖子瞧来,公主虽贵,是个寡妇,前驸马新丧还是个反贼,自家大人牵扯并无益处,然这些事,哪能轮到底下置喙。
    李敬思饮尽碗中翠色,再无先前郁结,潇洒搁了茶碗往别事上去。
    果然是,千秋大业,一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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