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笑笑要往里,张二壮又叫住她道:“姑娘……”
    薛凌道:“还有何事?”
    张二壮舔嘴斗胆,躲闪问:“姑娘何以……何以对小的这么……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过于大,多吃了几口,总会有些惴惴不安。这一包银子,比往日都多,越发叫他忐忑了。
    薛凌见他束手束脚,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心情愈佳,看了眼头顶苍穹,疏星半挂,入目生辉。
    她大义凛然,无比真诚,既不拿这一袋子钱当回事,也没拿这天大的恩情当回事,笑的清风磊落:“张大哥客气,你我相熟,何来好与不好。扶危济困是正道,我是希望,这天底下人人都好些。”
    张二壮实在没听过这等堂皇之词,一腔热血盈脑,恨不能赶紧来个凶虎猛兽,让他替薛凌挡一挡,以示虔诚,世上竟真有侠人义士,菩萨佛祖。
    他屈膝要跪,又觉不妥,伸手要拜,还觉唐突,他扯了扯缰绳,将那马扯的一声嘶鸣。他总算找着句合适的话语,面红耳赤的跟薛凌说:“姑娘……姑娘,小人愿一辈子给姑娘做马。”
    他愿意一辈子做马,却不愿意说句实话,自己的铺子根本没生意。
    薛凌笑道:“壑园又不缺马,谁要你做马,张大哥赶紧回去休息吧。”
    张二壮应声连连,仍是大力将那马扯转了向,还不忘回头向薛凌哈腰。她站在原处,眼睁睁看着张二壮连回了四五次头,才走入夜色里。
    门里小厮劝,外头风大,姑娘进吧。
    她还贪婪看那个背影,看她居高临下近乎伪装而施舍出来的丁点善意,是如何左右一个人的生死贵贱。
    她看张二壮,是她精心描摹出来的一片假叶子,牢牢遮在眼前,一叶障目,挡住垣定那些真实存在的泰山。
    只要这个人还在感恩戴德,叩头作揖,她就是个侠肝义胆,忧国忧民。就像漫漫黑夜,自燃一盏孤灯,便能无限遐想,自己造出了个白日青天。
    她捏着手上银子,耳朵里全是张二壮那句掏心挖肺的“愿一辈子做马”,明明方才张二壮方才因拘谨卑微而声若蚊蝇,竟能实实在在遮掩住垣定里城里拍门声如雷。
    黄承誉断气,樊涛搂着那句尸体久坐不起,直到有人来哭劝:“大人去了,樊兄起吧。”
    他依旧不起,来人连拉带吼:“大人死了,死了,咱们找个地方把他葬了,葬了吧。”
    又涕泪交加劝得如许,仍不见起身,有人悲道:“将人拉回去。”几个下属听命要动手,樊涛忽地站身,猛喝道:“拿刀来。”
    那几人混若不知他要作何,还以为他是要开门死战,看他片刻,跟着一声喊:“拿刀来。”
    接刀在手,手起刀落,黄承誉一分为二,那颗所谓享尽风流的人头在地上只偏了偏,都没滚两圈。
    四周哗然,原黄承誉属下冲上来怒推樊涛,双脸涨红通道:“你做什么。”他弯腰去捡那颗头,好似还能拼起来一般,口中念念不绝:“畜生,你个畜生,你个畜生……”
    樊涛背对百姓,对这场戏演的有些厌倦,待那人将头抱起又骂:“王上一心待你,你竟行此畜生行径,你这畜生。”
    樊涛道:“大人身死,你我岂可付他遗志,大人,是想,以一己之私,换全城百姓的活路。”
    他上前两步,像在抢一粒瓜,将黄承誉头颅从那人怀里夺来,拎在手上,在众人目光铺就的道路上,一步步往城门处走。
    未凝尽的鲜血还在往地上滴,那个失了幼儿的妇人又哭又笑,问雨怎么小了,她说:“雨怎么小了?”
    樊涛走的慢,两三百步距离走了约莫半个钟头。等到了城门下头,那疯妇人已然坐在地上嚎啕。
    她说:“雨停了,雨停了。”
    确实雨停了,黄承誉再无一滴血可留,四周静的掉针可闻,樊涛将一手将人头高高举起,一只手掌重重拍在门缝处,高喊:“开门!”
    他好像真的崩溃,悲愤到声嘶力竭:“黄承誉已死,开门!”
    那门没开,他变掌为拳,一下接一下去砸,一声比一声嘶哑:“黄承誉已死,开门。”
    他喊“开门”。妇人喊:“雨停了。”
    有人起身,三五人起了身,又八九,数人起了身,齐齐往门口冲,而后众口一词,众拳一声:
    “黄承誉已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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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1章 不知春
    外头守着的人从门缝里听得清晰,闻说黄承誉已死,且不论真假,急急往杨肃帐里报了一声。监军在侧听得清楚,先喜不自胜问:“可是真死了?”
    那报信的卒子不敢把话说死,只说听见里头砸门,高喊黄承誉已死,这真死还是假死,无法判别。
    话毕与监军齐齐看向杨肃,想着是否前往共查。杨肃并无惊喜,仿佛皆在意料之中,挥手遣退了卒子,才稍有了些快活浮于脸上,道是“没曾想这么快”。
    监军连连点头,复问可要上前查看。杨肃气定神闲,劝人回房睡一觉,何必这么着急?
    二人聊得数句,后事昭然若揭。黄承誉确然死的快了些,城中断水三四日尔,是真是假,都稍有疑惑之处,与其急急然去露怯,莫不如稳坐账中慢等。
    真死了,明儿一早,头自己会挂出来的。
    何况就算是黄承誉已死,这城门也还开不得。一城守将身死,底下人必定怨气大发,贸贸然开城,得不偿失,且再关上两天,消磨些心志,那时才是开城之机。
    监军听的连连点头,遣人去给守城门的传了话,里头呼声震天,外头不过些许脚步声细碎,带着往门口又多放了几个木架,牢牢抵住城门。
    樊涛终失了最后一丝气力,连那个人头也拎不住,整个人顺着城门缓缓滑到在地,嗓子已然全部嘶哑,呼吸拉扯都宛如在吞刀片。
    他对着里头喊:“开门。”
    那门被薛凌一脚踹开,掌心捏的银粒子随手丢在了桌上,她还对张棐褚的话有些耿耿于怀,思来想去都觉此人在讽刺自己,话里话外全是他妈的说教。苏府果然一脉相承不是个好东西,什么玩意儿指点到自己头上。
    寥作洗漱后躺下,气气鼓鼓睡了个迷糊觉,第二日醒的甚早。她醒的早,逸白也来得早。难得他开门见山,见了薛凌即轻声道是:“黄承誉已死。”
    “这么快?”她也小有吃惊。既然是场戏,做的久些怕是更好,都演到这份子上了,不差三五日罢。
    逸白道:“城中缺水,多拖也是死路,杨肃心里清楚的。”
    理当如此,薛凌没再多问,随口道:“死便死了。”又问:“那今日杨肃便要进城?”
    “小人看,不是今日。”
    “不是今日?人都死了,他还等什么。”
    “耗一耗也好,等城中没了精气神,再进不迟。”
    薛凌又来些兴致,笑道:“怎么,那杨肃还有这个顾忌,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逸白笑道:“多想一遭总好,大抵是明日进城。”
    “怎么是明日?”
    “明日是先帝大忌。”逸白只此一句,未复多言。
    “先……”薛凌略一琢磨,随即明白过来,蔑道:“是了,那蠢狗当初能报大破开青,必然喜功。明日先帝大忌,文武都在,天子哀哀,正适合听喜事。”
    换了以往性情,必是要拍着巴掌乐一句“这喜事变丧事,赶上他一起办”,今日似还有乏意在身,讽得前句就罢了。
    说完以为逸白要走,见人久久还站着,薛凌龇牙道:“怎么,还有旁的事儿?”
    逸白似思虑甚多,谨慎道:“昨日听姑娘说,要将沈将军调回京中?”
    薛凌眼珠子咕噜一圈,记起是说过这么句话,此时否认不得,笑笑认了道:“是有这么一提,要紧的还是那棱州事,说来京中可有风声,这几日我也没问起。”
    逸白未见焦急,据他所留意,确有沈家主使在京中寻人,但并没听说抓到了什么实质,更没与壑园起牵绊,想来沈元州并未记起那个米粒红点原是薛凌伤了眼。
    要将京中个娇小姐和孤身持令胁雷珥的男子联系起来,属实有违常理。便是沈元州多智,总不能跟个妖怪似的。
    他当是薛凌担心过甚,忙道:“姑娘多虑,据小人所查,并无值得上心之处,姑娘做事周到,大可不必为此伤神。”
    话到这份上,薛凌为难将眉头皱的更深了几分,言之凿凿道:“你是没见与沈元州打过照面,那人不是个良善东西。”
    这话虽是作假,但一想起申屠易,她对沈元州唯想除之而后快,逸白听来,便落了个情真意切,又劝得几句,说是自个儿必当再谨慎些,这由子方算作罢,又道:“姑娘既是有意让他回来,不知如何打算?”
    薛凌张嘴片刻,只憋出句:“没个好的,你有了吗?”她是想让沈元州死,但这个人在安城明显要死的,犯不着大费周章将人哄回来,昨儿是句场面话,现儿个仓促哪能编出个子丑寅卯来。
    防着逸白不信,薛凌又道:“其实我还在想着,是将他哄回来好,还是不哄的好,薛瞑过去也就是顺便探探情况,如今我和拓跋铣断了联系,胡人如何,要全靠猜了。猜测之事,做不得准的。”
    逸白不疑有他,笑道:“姑娘既起了这心思,那必然是哄回来的好。将离三军,狼离种群,凶险的很。”
    “你这么说……”薛凌真有了些想法,沈元州治于乌州一线已有三四年,少不得有万儿八千亲兵在侧,即使将来让他孤军无缘,估摸着也能撑上一段时间。倒不如哄回京中,无兵之将,和断翼之鸟无异。
    她顿了顿,话说的很缓:“确然是哄回来的好。不过,西北胡人大患,要将沈元州抽离,只怕难了些。”
    逸白笑道:“胡患虽凶,可这足足两月余未见安城有丝毫闪失,足以说明我大梁疆防固若金汤。既如此,何须沈将军日夜在侧。再说了,胡患远在天边,而黄贼,明日就要再临开青,孰轻孰重,陛下分得清的。”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打算找个人去蛊惑魏塱,魏塱对沈元州本有疑心,何况拓跋铣迟迟不攻,估计安城来的折子,大半都是谎报,先找人去说道说道,再提议将沈元州调回来带兵剿黄。
    听来居然有那么几分可行,薛凌思忱着,以为逸白已有打算,她乐见其成,笑道:“甚好,你们想让哪个忠臣栋梁去给他提这安邦大计呢。”
    逸白略躬身,语调很是温顺,颔首道:“霍家姑娘以为,苏大人该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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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2章 不知春
    屋里静了片刻,薛凌收了笑意,却并没驳斥,半晌正色道:“是这么个理,该上朝了。”
    逸白甚是心喜,笑着接话:“那先替姑娘备着,午后去瞧瞧苏大人?”
    薛凌点头称好应下,刚刚逸白说是霍云婉的意思,本也由不得她说不好。再记起自己为着上回见面不太愉快的缘故,是有好些日子没去看苏凔,不知他伤好透了没有,去走一趟妥当些。
    此话说罢,逸白退去,她脑间又想了几个转,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要将沈元州弄回来。到底此人留在安城,可以挡一挡拓跋铣。
    正思量间,含焉在外门处轻喊了声“姑娘”,听来略有疑惑。薛凌忙回了神,几步走到屋外门口道:“何事?”
    含焉温婉笑道:“竟真是你起了,往日都见你起的晚,我瞧这门开着……还以为……”
    她面有羞赧,话没说完,总不能是以为进了贼,毕竟是薛凌睡的地方,说出来有些落了她面子。
    “昨日睡的早,今日便醒的早。”薛凌笑道,又指了指含焉手上一只白瓷花瓶样东西:“你拿的什么玩意?”
    含焉顺着她指向看了看瓶子,一手捏着瓶颈,一手托底往薛凌面前凑了些,笑道:“是供水的净瓶。”
    “嗯。”薛凌只是随口一问,听了也就随口一答,虽这“供水”二字一听就是求神拜佛的道儿,然皇后还能抄经,含焉不过废了两瓶水,总不好拦着,由得这些人爱干啥干啥。
    既是二人都起了,丫鬟提前布了早膳,恰笑着来请二人。薛凌转身跟着走,不忘招呼含焉道:“供完就走吧,好些日没与你一起吃过。”
    含焉稍有雀跃,笑道:“姑娘先去,我与屠大哥请了就来。”说罢不等薛凌答,捧着那瓶子赶忙往她住的屋里去。
    薛凌脚步走到厅里饭桌前坐定,才想起那个“屠大哥”是谁。等含焉再来,特问了句:“怎么还供上水了。”
    含焉接了丫鬟递过来的粥碗,轻道:“九九八八一日还没过呢,可不得日日供着。”话虽如此,她并无多大伤感。大抵这事儿已成了个习以为常,并不是当初牵肠挂肚。
    薛凌搅和着勺子算了算,给申屠易念经是开年的事,这才三月初初,还真不够九九八十一的。她喝得几口粥,勉强凑出个情真意切:“辛苦你了。”
    含焉忙道:“何来辛苦,屠大哥他……”
    薛凌丢了勺子,抓着碗呼噜噜长喝一气,逗的旁儿丫鬟忍不住笑,止住了含焉要说的申屠易如何,跟着一块儿笑,问薛凌“怎么了,几日没用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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