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清猗还是笑,一派端庄娴静如在旧日齐府。莲步轻移,裙角微动,瑶宫仙娥般飘到了薛凌的房里。
    底下人去请茶,薛凌见她仍不像是来找茬的,竟有些隐隐不信。随着坐下,先发制人道:“这壑园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地方,你一而再再而三,难保哪天我不在。”
    齐清猗还是柔柔笑开,怜爱瞧着薛凌,温声道:“以后不会了,这便是最后一次了。我要……”她顿了顿,妇人娇羞里带着向往:“我要离开京城了。”
    薛凌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齐清猗既入了皇家,那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鬼,断无可能离开京中半步。莫不曾,这蠢狗打算用什么法子瞒天过海?
    她尚在想,齐清猗又道:"这京中诸人,别无念想,也就是三妹妹你,我放心不下,也无法不辞而别。特在今日,过来看看你。
    另外,还要替父亲带句口信。他说,他对你父亲不住,也对你不住。不敢妄求你放下成见,只希望你将来一切都好。"
    薛凌蓦然冷了面色,齐世言这个老不死,现在无事一身轻,就大言不惭在那说什么一切都好。
    然她忍了忍,终没提齐世言如何。只强颜道:“你想去哪,你走的掉吗?”
    齐清猗还是笑,眼眸如水:“以前定是走不掉的,但我想,现儿个,未必不能一试。我听说,胡人打仗了?”
    听齐清猗最后一句是个疑问语气,薛凌便烦躁愈甚。她希望齐清猗过来是念着旧情,却又总觉得此人绝不是念旧情。现儿齐清猗一问,便近乎肯定这蠢狗过来是为了打探消息。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薛凌讥了一句:“难为陈王神仙居里,居然能听到这等人间事。”
    齐清猗轻摇了摇头,未见丝毫恼意,抿嘴续道:"我还听说,黄家那头,也不安生。虽我自幼养在闺阁,但也知道,战事最是要钱。
    如今大梁处处不太平,想必朝堂上正各种设法筹集银子。蒙天家圣隽优渥,各家王府从来是披罗戴翠,锦衣玉食。
    而今陈王离去已有年岁之久,我一介寻常妇人,无有半分功德在身,岂敢再以民脂为食,民膏为屋?念及家中高堂白发,莫不如就此归去。终归节在人心,不在外屋。
    三妹妹“,她看着薛凌,呵气如兰花幽幽韵,吐字如三春习习风:”你说,陛下会不会放我离去?"
    薛凌尚有郁郁,却是噗嗤一声爽朗笑开来,连连道:“会会会,我猜会。你再去宫里跪上两三时辰,不对,估摸着要不了那么久。”
    她貌若深思,信誓旦旦像在给齐清猗打包票:"魏塱现在一堆屎盆子顶在脑门上,估计也不敢耽误你太久。
    你就说啥都不要了,锅碗瓢盆都卖了折成现银给他,好让他和自己老母打的畅快点,你站旁边也听个响。"
    齐清猗粉面含笑垂了目光,并没多做辩驳,另缓缓道:"倒也不是我自忱富贵,能使钱帛动人眼。
    只是没想到,一夜之间,京中王爷,没了这么些。皇亲国戚的生死,历来是笔大开销,光是先帝爷的陵寝,断断续续修了一二十年。哪年哪月的开销,不是以万两计。
    便是身后事简陋些,一群老弱妇孺总是要花钱安顿。这算下来,怕又是几十万两等着张口。"
    薛凌插嘴道:“你倒是算计起来了,这省下来,也……”她本想说也不是魏熠的江山,最终还是翻了个白眼鄙夷道:“也到不了你兜里。”
    齐清猗抬头侧了脸,目光远远望向窗外。午后雪停,阳光刚好洒在她半边身上,天青色小袄看着像是一地初初发芽的嫩草,薛凌脑子里无端冒出勃勃生机四个字来。
    又听齐清猗微笑道:"是到不了我兜里,我兜里的,我也不想要了。待我明日去求过,想来陛下定会记起,当初陈王殿下,不过一袭草席裹身,一寸荒草埋骨而已。
    前太子尚如此,国难当头,别的王爷不该学着点么。若他肯放我离去,我必感恩戴德,将府中所有悉数还之于民。想来别家夫人,也是以国为先,以民为先。
    起码。“她回转头来笑看薛凌道:”不会再有人问陛下要钱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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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3章 恶路岐
    薛凌迟迟没答话,终嗤了一声道:“还真是这么个理,你想的倒周到。”
    “世上无有万全事,又何来周到不周到。只我想了这么一出,万一成了,不辞而别有误当初你我情谊,所……”
    “陈王妃别抬举我了。”薛凌打断道:“当初我要找个爹攀交情,当初你那个爹要找个女儿退朝堂,狼狈一双而已,哪来什么情谊不情谊。”
    "三妹妹休说此话,情谊就是情谊。便是当日你与父亲各有所谋,虽不知今日三妹妹是否得偿所愿,到底我父已经天遂人意。
    若结局是个好的,又何必说从头呢。"
    薛凌不答,齐清猗又道:"我已得了清霏所在,正与家里商量,遣几个得力堂兄叔侄前去接她。
    细细想来,三妹妹去岁将她送走确也是件好事。避我纷争,平她憾事。走这么一遭,以后经年余生想起来,总能凭添几分欢喜。"
    薛凌已有十来日未见齐清霏来信,听说此人,面上稍缓,忽又记起齐清霏是江府的人再看着,不免又生担忧,赌气般沉声道:“那你可早点去。”
    “已经与家里通过书信了,他们精壮汉子,纵马来去也是快的很。就是今年开春晚,不知北地那边,雪要下到几时。”
    薛凌垂头,别扭着答:“往年要三四月路才好走,但她身处开阳,又比……比平城好些。你走官道平坦,来去快些。”
    齐清猗愈添温婉,笑道:“我猜也是这么个理。三妹妹”,她从袖里取出一封信笺,放到桌上,两指推至薛凌面前,道:“这是我祖籍所在,那里尚有亲朋二三。若是来年,三妹妹贵足移步,我必与五妹妹扫榻以待。”
    薛凌目光在那信封上瞟过一眼,并没拿起细瞧,“哼”过一声后,生硬道:“你要走就赶紧走吧,等……”她顿了顿,缓和语气道:“等黄家和魏塱打起来了,路上乱的很,你最好是多带些人,绕着城池走。”
    又赶忙提醒道:“身上东西也带得少些,就说到了地方再给。”说着话,薛凌突而重吐了口气,躁道:“烦死了,你不必来与我告别,我也不想参合你这些破事,说完了赶紧走吧。”这蠢狗是死是活实在跟自己无太大干系,再操心徒增不自在。
    齐清猗推了一盏茶给她,仍是柔声道:"不妨事,有娘家两位堂兄来接我。又备了十来家中老人,这一路不碰见山贼水匪,应是无恙。
    再说了,到底是陛下给的恩典,他必定要遣些人保我荣归故里,三妹妹倒也不必焦心。"
    说完沉默了小会,见薛凌还是一派清冷,齐清猗抿了嘴,轻笑道:"三妹妹还如往日,你既不愿我长座,我便不与你久扰。
    只盼着三妹妹来日,心口合一,快意……“她看着薛凌脸色,劝的很是温柔:”快意人生。"
    她手移到小腹处,垂目颔首,恍若无声:“三妹妹,你没做错过。”
    不是什么我原谅你,她说你没做错过。
    齐清猗话落即起了身,笑笑拉了拉大氅领子,跟薛凌说着要离去。薛凌不答,人也坐在椅子没起来。
    齐清猗见怪不怪,转身往外,后头薛凌冷冷道:“你晚上就去,找个想走的王妃一起去。”
    “嗯?”
    薛凌起身逼近一步,压低嗓子道:“越快越好。”
    齐清猗眨巴两下眼睛,薛凌又道:“你今日跟壑园其他人说过话没有。”
    “只与那位白先生有过数句。”
    “他说什么。”
    “场面话,另问我来有何要事。”
    “你怎么说。”
    齐清猗笑:“壑园是药家,我来自是为了求药,还能有旁的什么事儿呢。”
    薛凌稍松了口气,催促道:“那你回去了快点,宜早不宜晚。另来我和江府出了点人命官司,虽江玉枫不至于牵连旁人,难保他以为清霏……”
    齐清猗这才急道:“怎会如此,你……”
    她是收集了些消息,可陈王府里的人,只能从市井攀谈里打听。胡人打仗了,王爷死了,黄家要造反,都是明面上说的。国公爷死了可没啥值得闲聊,就算有人感怀两句,那也扯不到薛凌身上。
    突听到她与江府不快,齐清猗难免担忧齐清霏那边再生波折。
    薛凌有意安怀,不以为意道:“情况跟你齐家八九不离十,所以也别太担忧。你只管早些去了便是,别多作耽搁。”
    齐清猗稍放心些,只说薛凌对齐府,其实也是仁至义尽,该不至于江家会因此将清霏牵连进去。她赔笑对薛凌到了谢,施礼再次要走。
    薛凌不忘叮嘱了句:“若是遇到逸白,就说来问我讨清霏。”
    逸白知道齐清霏在开阳,那边战事不日将起。齐清猗作为长姐,过来追问再正常不过了。就算事后问起来,自己咬紧牙关说不知,想必霍云婉也不会太过在意。
    薛凌终没相送,只瞧着齐清猗走出院门,遣了薛瞑去跟上,说是看着人出了大门就行。她自己又坐回椅子上摇了半天,暗自庆幸好在院里常年无外人,今日仅剩的俩三伺候丫鬟都跟含焉去了别院赏梅。
    难为齐清猗这种蠢狗都知道看坡下驴,依着她那法子,魏塱多半要准的。毕竟现在朝廷缺银子缺的不得了,突然一个王爷遗孀跳出来说,咱家那人当初就是不想花百姓的血汗钱,随便埋了埋,坟也没修,丧事也没办。
    而今又逢生民多艰,那家产也不要了吧,好歹宅子也能换些银子不是。你说这德行,难道不值得树碑立传?
    但得齐清猗这么一做,别的王妃岂能再大操大办。搞不好,还得跟着陈王妃学学,将自家宅子金银也还给魏塱。
    蚊子再小,它还是块肉,何况几家王爷有阡陌之田,岂是个蚊子呢。
    只是齐清猗这么做,是她自愿。她倒是自愿了,别人便不得不自愿。她自愿有自愿的去处,别人生计如何全凭皇帝差遣。说到底,还不就是我自求个活路,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也难怪,她能含情带笑,对着薛凌说“你没做错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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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4章 恶路岐
    然薛凌并未细想这些,只说齐清猗最近脑子突而灵光了。唯一不太灵光的,就是过来跟自己告别。自己正跟魏塱死去活来,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大笔银子去解他的燃眉之急?
    京中么,当然是越乱越好,皇帝么,当然是越慌越好。
    可她偏头看窗外院子,那群雀儿还在跳来蹦去,许久之后,仍只是长叹了口气,暗忱蠢货就是蠢货,真他妈的蠢的一无是处。
    薛瞑送人回转,看见薛凌又复前几日恹恹之态,上前轻道:“陈王妃已回去了。”
    薛凌眼皮子都没抬,愣愣道:“瞧着她上了马车么。”
    “是。”
    “园里可有旁人跟着么。”
    “只有我去送了送,行至外院处,有俩丫鬟跟过来随行。这是园里惯例,门口处人多眼杂,送客之道,我为外男,王妃为妇人,总要避讳些。不过他们并未答话,我瞧着的。”
    薛凌勉强笑笑道:“你越发知事了。”
    薛瞑垂首轻道:“还要往李大人处去吗?”
    这事上午薛凌有提起,本是用过午膳小憩后动身,园里已备了车马,没料着齐清猗打了个岔。看天色已有些偏暮,远边又有雪来之势,薛瞑便问了问。
    薛凌挥手道:“算了算了,明儿个再去吧。”
    薛瞑听声退去,留她一人又坐了些时候。晚间含焉合着几个丫鬟抱了七八枝梅回来,拉着薛凌一道儿,修修剪剪插瓶,消磨尽一个黄昏。
    雪再起时,逸白亲来传了句话,说是人已进了开青。只为着天时地利,动手还须缓缓。
    薛凌倚在梅瓶旁边,挑三拣四找不出个好来,也不知这玩意怎就文人墨客都在夸。一语双关问:“天时是个什么时?”
    冬梅冬梅,这都立春了,也还开的沸沸扬扬,可知天时不见得就是天时。
    逸白笑道:“须得开青传了求和之意才是天时,须得邹皎出城之后才是地利。”
    薛凌搁下手里梅瓶,转向逸白奇道:“这个邹皎,是个什么人?”
    “不值得姑娘挂怀,常人而已。”
    薛凌了然于胸,笑笑道:“如此,常人都能被魏塱派去担这么大事儿了。”
    她听逸白着意提起此人,还当这人也是霍云婉养的狗,现听逸白如此答,便知那邹皎是个短命鬼,出城之日,就是丧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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