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抖动许久抬不起来,她偏转脑袋,打量四周站着的宫人暗卫,以及李敬思,以“呵呵”两声笑掩饰着恐惧,而后又忍不住道:"你们……你们给哀家瞧瞧。
    她指着魏塱那只空空的手心,字不成句:“瞧……瞧,是是什……么?”
    “母后。”魏塱出声道。待昭淑太后回头,见他那只手已负于身后。她忙道:“哀家还没瞧,你怎么就收回去了。”
    魏塱垂了些目光,轻道:“母后。”他顿了顿:“这是,儿子最后一次在人前喊你母后了。”
    他目光看向思贤殿的大门,昭淑太后跟着看过去,霎时明白他所想,忙回头来,继而张开双臂,惊道:“你敢。”
    她慌慌张张,又回头看了眼门口,续道:“你不能。”她说:“你不能出去。”她猛烈摇头,重复道:“你不能出去,你绝不能出去。”
    头上珠环再经不住摇晃,一堆玉凤金乌哧哧跌落,又云髻青丝渐次散开来。她站在那,努力将宽大袖沿抖开来,意图遮住魏塱整个身形。
    好像那两尺见方的锦绣华服,是牢不可破的铁壁铜墙。足以让她挡住天下去路,让魏塱此生都困在这思贤殿。
    宫人暗卫自不能束手观之,齐齐上前,口中说着安抚的话,实则手上使力将昭淑太后架住。就等魏塱一个眼色,即刻将人拖走。
    此时门外又有御卫进来,信上所传,是说京中御林卫已掌控所有局势,仅剩的乱军尽数被逼往黄府暗道里,时由李大人部下正骑张严寿带兵负责围剿。
    魏塱看罢纸条,挥了挥手,示意人先出去。御卫转身没了影,魏塱捏着纸条晃了两晃,示意宫人松开昭淑太后,转而将那张纸条递给了她。
    这是今晚昭淑太后得到的第二个纸条,或者说,是从皇帝手里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她如获至宝,顾不上与皇帝纠缠别的,忙接过来展开,快速读了一遍。
    她不敢相信,又读了一遍。读完一遍又一遍,再抬头,发现魏塱已不再跟前。她忙转身,只看见魏塱的背影,不疾不徐,往门外走。
    手中纸条悠然落地,她拔脚要追,被两个暗卫死死按住。魏塱听见身后动静,脚下没停,只抬手挥了挥。
    昭淑太后跌在地上,哑然失声,张大了嘴嘶嘶不已。谁也没听出来,她说的还是句:“你不能出去。”
    魏塱行至门口,脚步顿在那,侧身回看,与自己的母亲告别。
    他说:“母妃,朕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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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4章 恶路岐
    五更晨风迎面而来,昭淑太后并未听清她儿子说什么,只听见跟在魏塱身后的太监喊“快去给陛下取件氅子来。”
    皇帝走的这般急,还穿着昨夜那身皂色寝衣,转眼消失在朱漆门框里。
    李敬思抬脚去追,路过昭淑太后身边时停了一停。暗卫没说话,候着的小太监却在身后轻声提醒道:“李大人快些去吧,莫让陛下久等。”
    李敬思偏了些头,冲着身后道:“知道了,就去。”
    他在城门当过卒子,最是知道小鬼难缠,所以一贯对这些伺候的人好声好气。只是这个时候,明显不是答话的时机。
    太监只顾垂了头,并不去想李敬思为何刻意出声。这位李大人,不似旁人老道,偶有反常,并不稀奇。
    他没瞧见,李敬思的目光一直在昭淑太后身后,甚至都没回避那俩守着的暗卫。可惜,昭淑太后始终不曾抬眼看过他。
    皇帝已走,久留不得。李敬思收了目光,随即走出寝殿外。小太监捧着他的刀,跟在身后,有意讨好,低着头一边走奉承。诸如“这次李大人,可是立了大功了。谁能想到,黄家竟有这般狼子野心……”之类等等。
    哼哼唧唧一长串,李敬思突然停步,小太监一头撞上去,惊讶抬头,慌忙往前看了眼,又往后看看,并无旁人,霎时只恐是自己说错了话,冷汗涔涔而下。
    嗫嗫正要问,李敬思自己回头,在身上乱摸了一把,朝他拱手道:“能否牢公公帮我回去陛下寝殿瞧瞧,我有一块佩子,好似落下了。”
    太监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谄笑道:“什么佩子这般重要,要得大人时时挂着。”
    李敬思也笑,还没说话,那太监贼眼打量一圈四周,低声道:"咱们这些人,位卑人轻,按理不得私自入陛下寝殿。
    可李大人您催的急,小的说什么也帮您走一遭。"
    李敬思面露难色,劝道:“算了算了,待我呆会禀明陛下,再来寻不迟。万一……”
    太监忙劝道:“李大人可慎言,您瞧瞧如今是个什么局面,您再拿些身外之物去烦陛下,那不是上赶着添堵么。您说说是个什么佩子,咱这就回去瞧瞧。”
    李敬思还待推辞,太监连忙道:“咱这也没走出多远,不妨事不妨事,您这再耽误,才是为难奴才。”
    李敬思没法子,随口编了个话,说是块黑皮白玉雕,巧的那黑皮作了熊掌,白玉部分是条肥鱼,恰被熊掌牢牢握在手里,取的是个鱼儿熊掌兼得之意。
    才说了个大概,太监就已折了回去。李敬思站在原地,手又在腰间摸了一把,不知是真在找佩子,还是想把手上血蹭的干净些。
    是有这么块佩子,除却其寓意讨喜,雕工精湛,还为着他本身就是打渔出身的缘故,所以十分喜爱。自从得了手,十日倒有七八日都拿出来把玩一阵。
    耽误这片刻,两暗卫和三四个宫人已将昭淑太后扶了出来,打算送回她自己寝宫去。看见李敬思还站在路中间,几人齐齐点了头算是作礼,就此擦身而过。
    昭淑太后依然对李敬思视若无睹,或者这个时候,她对谁都是视若无睹,李敬思,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然李敬思的目光跟着那一行人,直望到再也瞧不见,才缓缓低下头。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不知何时,手已握成拳。
    “吃了几日珍珠米,穿了几日禽兽袍,就当自己真是个人中龙凤啦?”
    “贼妇。”李敬思缓缓张口,却没发出声音,继而缓缓松了拳头。刚刚在魏塱的寝殿里,他并不想这么骂昭淑太后。深宫妇人,都没见过几次面。大家一无怨二无仇,何必骂的这么难听。
    只是此时站在这,他不仅想骂一声,还想冲上前去唾一口。什么当朝太后,什么天子娘舅,这些人,也就是投了个好胎。
    投了个好胎,所以活着的时候看不起自个儿。死到临头,还看不起自个儿。
    不,不是看不起自个儿。这些人,连看都懒得看自个儿。
    他垫脚,用鞋尖在地面上狠狠的碾压了一下。回去找佩子那太监喘着气跑过来,人没站稳就冲着李敬思摆手,道:“奴才都找着一遍,实没瞧见。怕不是今晚纷乱,大人落在别处了?”
    李敬思讪讪笑,手还在身上摸索,道:“有劳公公,可能我记岔了。”话说停下手,反过来催促那太监道:“公公走吧,陛下那头还等着。”
    太监连声应了,随着一道儿继续往思贤殿前殿走。大抵难得有这么个攀交情的机会,边走边常话恭维,道:"李大人而今得陛下青眼,天底下什么宝物要不到,怎对只佩子上了心。
    凭他什么蓝田奇珍,公输巧匠,只管您今儿开句口,明儿奴才就遣人给大人送到府上。"
    李敬思语气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此刻才停步回头,好似略有拘谨:"不瞒公公,你也是知道,我以前是打渔的。见了那块玉亲近的很,丢了可惜。
    至于你说的什么公输巧匠,蓝田奇珍,我是万万不敢再要的。就那一块,还是陛下赏来的。"
    太监先是一愣,随后了然于胸,手往前推示意李敬思先请,二人这才重新走着。等李敬思到时,魏塱已换了寝衣,着龙袍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手中悬笔未决,不知在批示什么。
    他上前行礼,魏塱喊起,李敬思仍跪着,先告了个罪,说是来迟是因为佩子不知丢在何处,自个儿实在舍不得,一路找寻废了些时候。
    魏塱抬头,丢了笔,起身亲自来扶,关切问什么佩子这般要紧。李敬思吞吞吐吐仍是那说辞,饶是目前事态紧急,魏塱仍忍不住笑。
    随后当即招来个太监吩咐,去库房里翻上十块八块美玉来,就挑雕鱼的。鱼么,这玩意儿本就是个吉祥东西,年年有鱼,欢庆有鱼,雕这东西的多了去了。
    他拉着李敬思走到桌前,旁人搬上椅子,二人相对坐下,魏塱又将那半块兵符从袖口里郑重取了出来。
    他问:“卿可知,此物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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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5章 恶路岐
    思贤殿的灯火远比黄家书房里要足,李敬思凑眼上去,将那半块兵符看的更清楚了些。他抿了抿嘴唇,忽觉要说的话有千般难,万般险,怎么也张不了口。
    沉闷喘了两口气,他抬头直视着魏塱道:“臣……臣听黄大人……”他忙转口:“黄靖愢说,这是西北的兵符,有了他,就能调动西北十六城的所有兵力。”
    说完垂了头,局促道:“只是臣不知道,怎么……怎么……他手上只有半块。”好似怕魏塱不信,他又赶紧抬头急道:“臣匆匆忙忙,或许是找漏了。还请……”
    说话间有太监捧着个锦盒进来,李敬思赶忙住口,细看发现来人是魏塱的贴身宫人王公公。他知这个太监是皇帝贴心人,犹疑间要继续往下说,魏塱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停。
    李敬思忙站起,垂头作礼又往后退了两步,打算依着寻常样子侍立在旁。魏塱绕了几步回到书桌后坐下,方出声道:“敬思坐着说话,今夜无外人,你我无需分君臣之礼,直做个生死之谊吧。”
    李敬思惶恐再拜了礼,依言坐回椅子上。但见那太监将锦盒捧到书桌前,轻手搁下,小心翼翼模样打开来,随即躬身退出七八步,好似看一眼就要丢了性命一般。
    李敬思本是好奇,张望一眼,随即也低了头。圣人训非礼勿视,他未必学的有多好。可王公公都要避讳的东西,他自然是少看两眼为佳。
    于是屋内人尽垂首,片刻后听得皇帝一声长叹,李敬思忍不住抬眼偷瞄,刹那间看到的,似乎皇帝手里拿的,是一只完完整整的卧虎。
    巴掌大小,蓄势待发,好像是要从魏塱手里跳出来。
    他坐在椅子,暗自抠了一下自己掌心,仿佛那半块铁疙瘩带来的冰凉感尚未褪尽。唯有此,能让他确认,那只是个死物。
    他还想看,却死死压住了自己欲望,老老实实垂着头等皇帝传唤。只是,他忍不住去回味着从薛凌手里接过兵符的那一刻。那种油润触感,是很像自己老屋里传了几代的木桨。
    他当时想,确实也没什么差别,无非都是人心头爱物。
    现在却霎时对所谓老桨鄙若尘灰,他微微闭上眼睛,浮现在眼前的,是刚刚从皇帝手里瞧见的流光溢彩。
    明明是一块黑铁,却自生珠莹玉润,又兼错金铭文在上头走龙飞凤。他愈发贪婪,干脆双手交叠在一起,使劲摸索着自己的手心。
    如此还不够,他唯恐自己失态,只能拼命回忆自己府上都有些什么宝贝。想用那些好东西来压过这一方黑铁。
    皇帝赏的,同僚送的,底下呈的。自去年七月有了宅子开始,乱七八糟的东西流水一般往里搬。
    不缺的,他已不缺什么东西。就像那块鱼儿熊掌的佩子,他喜欢,但是不缺。
    真丢了,也就丢了。
    可他将所有东西都在眼前过了一遍,那些珍珠翡翠,白玉珊瑚,与皇帝手里的那个东西相比,顿成污秽腐土。
    渴切到了极致,这些日学的文也忘了,词也忘了,他跟着无声喘了口气,暗道:“一堆狗屎烂鱼。”
    自己的东西,和那尾卧虎比起来,就是狗屎烂鱼啊。
    偏偏那尾卧虎,自己连瞧,也不能仔细瞧。可惜了,连那一半,都没在路上好好瞧过。掌心一阵生疼,他回神,指甲已经扎进了肉里。
    屋里一片死寂,魏塱又喘了一声,轻喊“敬思。”
    “嗯?”李敬思下意识应声,抬头见四周旁人并无反应,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再看皇帝怔怔盯着自己,忙起身跪倒在地,磕首道:“臣失态。”
    魏塱不知李敬思为何这般反应,略微思量,只当是他经历了太多,一时走神所致。当下忙道:“辛苦敬思,你上前来。”
    李敬思缓缓起身,又悄然打量了一圈四周,才垂首走上前。又闻魏塱道:“这东西,朕从未示人。连母……”他顿了顿,续道:“连昭淑太后,也只见过半块。”
    看李敬思一直低着头,魏塱道:“敬思且抬头瞧瞧,朕”,他将自己手上东西往李敬思面前推了推,道:“许你一观。”
    李敬思有一瞬屏息,内心狂热让他迫不及待,理智却压抑着身体,许久才勉强抬起头来。
    他看见,两半兵符在魏塱手心里合二为一,严丝严缝,分毫不差。一看上去,就让人挪不开眼。
    明明左半块是沾了血的,居然也能如此贴合。
    他抬眼看向魏塱,是一贯的无知,问:“这是兵符?”
    魏塱没收手,自己看了一眼,方朝着李敬思笑道:“正是,这是西北十六城的兵符。”
    他伸手,将其再次一分为二,左右手各执一半,道:“你瞧,兵甲之符,右在王,左在将,凡兴士披甲,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李敬思目不转睛,愣愣道:“这……这是真的?臣……臣……”他百思不得其解,问:“黄靖愢如何会有……臣以为……”
    “你以为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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