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没醉,臣还能陪陛下再饮几杯。”
    他是醉了,不然,怎么一转眼,朱红成素白,笙歌换哀乐?
    霍云昇通知百官进殿的时候,只说宫内有异。昨夜酒水作祟,齐世言头还有些隐隐作痛,但还是上了马车。直到奉先殿前看到大红棺椁,方知天子驾崩,皇后自戕。
    殿前文臣武将已跪了一片,多的是昨夜共饮同僚。殿外是御林军层层把守,有进无出。有人递过来一身白衣孝服,让他赶紧换上。
    齐世言接过衣服,分不清是酒未醒,还是人剧痛,一头栽倒在先帝棺前,半天站不起来。
    昨夜他走时,先帝还好好的。“太医,太医,叫太医”。万籁寂静中,他的声音格外刺耳。“先帝怎么了,霍云昇,叫太医”。他一边挣扎,一边颤抖着去推那具棺材,仿佛掀开盖子,里头的人就还能站起来。
    霍云昇早就不在场了,他还得一家家的去请人,哪有空闲在这陪一群囹圄之徒叙话?
    “世言兄,世言兄,陛下已去”。江闳是最早被请来的几位之一,早看出其中蹊跷。国主身逝,竟秘而不宣,又以守灵困住诸多大臣,只怕太子那头,也完了。
    齐世言一把握住江闳胳膊:“国公爷,这是怎么了,陛下这是怎么了。”
    “陛下昨夜饮酒,怕是,世言兄且冷静稍稍,好好送送陛下吧”。江闳低声道,同时不断的给齐世言使眼色,总算把齐世言拖到了一边跪下。
    这一跪,就是三日。期间霍云昇再来,有人高呼:“放我出去,我要见太子,你们是受了谁的指使,你们这是谋逆”。话音未落,又站起来好几大臣同呼一词。
    困在这的人尚且不知,原太子惊马,一直昏迷未醒。就这还是江玉枫当晚在侧随行,要是不在,有气没气都难说。
    血眨眼之间喷了一地,溅了好些到人衣服上。霍云昇未问一句,将站着的人尽数砍倒,一刀致命。刀收入鞘,才道:“帝后灵前喧哗,实为不敬”。他招了招手,进来几个御林卫无声的将尸体拖了下去。“诸位大人放心在此为先帝后守灵,家中老小,自有皇家庇佑,不必挂心”。言罢出了门,那一地腥臭,亦无人未扫。
    众人虽偶有对视,却再无人出声。自己受困,妻儿老小亦在别人之手,什么情况,还不明了吗?齐世言解了一件衣服,跪在那拼命擦地上血渍,这是灵堂啊!
    三日之后,先帝出殡,新帝已经登基,只等这一干老臣在登基大典上凑个人数。然而,新帝并非原太子,而是六皇子魏塱。
    齐世言浑浑噩噩回到齐府,大病一场。他气若游丝,关在书房里数日笔耕不辍,状纸写了改,改了写。他要告,他要告当今天子弑父杀兄,谋朝窜位。
    还没写到自己满意之时,岳父定平候找上门来。
    齐世言终于丢了笔,强撑着到前厅见客。夫人的父亲轻易不来齐府,来,必是有要事。
    到前厅才发现,这定平候,是让人用软轿子抬来的。那副身子,油尽灯枯,只怕没几日好熬了。齐夫人在一边不停的抹泪。
    齐世言赶紧上前道:“岳父大人这是何故,若有要事,召小婿过去就行。”
    “我来…我来…我来瞧瞧你,”定远侯躺在软轿上,无力的挥了挥手"其他人,都下去吧,我想和世言单独聊聊。
    下人丫鬟都散了,齐夫人看了两眼,也不舍的回了屋。齐世言跪坐在地上道:“岳父大人有何指教。”
    “你这……你这倒比我这个糟老头子,还要憔悴些,为的是什么啊”。定平侯苦笑了两声,手伸起来似乎是想摸一下齐世言脸,却又垂了下去。喉咙里一直呼噜个不停,像是有浓痰未咳出,哽在那了。
    齐世言垂着脑袋没有答话。他如何能不憔悴?
    “你不说话,我也猜的着,你……你是个好的,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把我的心肝宝贝嫁给你。”
    “小婿感念岳父大恩。”
    “可今儿啊,我是来要回我女儿的。”定远侯突然激动异常,想要坐起来,但没那个气力,一下子咳个不停。咳了片刻又道:“您……齐大人行行好,写一封休书给她,便是我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外孙女啊,我……我也一并带走喽。我定平府还养的起几个娇小姐。”
    “岳父大人这是何意,可是小婿有什么忤逆之处”。齐世言飞快的跪正。
    “没有,没有。你是个好的。就因为你是个好的,我怕,你要去尽忠,尽谁的忠?先帝的忠。可这先帝的忠,他不是新帝的忠。世言啊,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老了,是来求你的,求你不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岳父大人”。齐世言偏了头,他明白了定远侯来意,这几日,自己一直在书房闭门不出,定是夫人托人带信回了娘家。定平府虽早已不过问朝堂,但这么大事,老爷子肯定是门儿清。所以拖着病体来劝自己。
    “你……你别讲话……听我讲,我讲不了几日了。这大梁风调雨顺那么多年,他总得……下场雹子……这梁,还是咱的梁。民,还是咱的民。你自科举入仕,当知何为贵,何为轻。”定平候用帕子捂着嘴,不停的喘着粗气。
    “新帝……新帝他……”。齐世言悲从中来,一下子站起来手指着门外,终是没把那句罔顾人伦说出来。先帝社日分明还好好的,怎会突发恶疾,还那么巧就薨在新帝母妃宫里。这还不算,原太子也昏迷不醒。世上事怎么就会那么巧?
    “新帝如何,我这老头子哪得知”。定平侯往下招了招手,示意齐世言蹲下来,他没什么力气大声说话了。
    齐世言依言蹲下,却不再看着定平侯,他总不能与那些乱臣贼子沆瀣一气。
    定平侯也不恼,两眼望天,自说自话:“世言啊,你这府上,婆子劳役,不下百余口人性命。清雨和清霏,才十一啊。你这父亲有个万一,叫她们如何自处。你要去,我也拦不住你。你把休书给我儿,这齐府与我定平府一刀两断,就当是你我父子情分一场,他日若我在,定会替你敛了尸骨。”
    房里寂静良久,定平侯又问:
    “齐老夫人,今年……古稀有三了吧?她那身子,倒比我硬朗。”
    齐世言红了双眼:“难道要我眼看奸佞作祟,霍乱超纲?岳父大人也曾为人臣子!”
    “奸佞作祟,哪来的奸佞,这前太子已醒,亲口称当今陛下为吾皇。世言这么说,要陈王殿下如何自处啊。”
    “太子醒了”?齐世言有些吃惊,他这几天都在屋里谢绝外人,竟不知此事。
    “醒了,醒了。现在是陈王了,清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丫头。世言啊,你可瞧好了,这齐府,陈王府、定平候府都在你一念之间。我是拉着这张老脸来求你,放我女儿一条生路。别落得个要与我一同入土的下场啊。”
    那年倒春寒,三月末仍要炭盆备着,天空乌压压好几日,似乎要飞雪。齐世言跌在地上无话可说。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稚龄女儿。如果自己跳出去,无异于把陈王府也架到火上烤。
    “是小婿思虑不周,劳父大人赐教了”。齐世言才看见自个那天回来,朝服都没换,一连穿了这几天。一串朝珠在胸口格外刺眼。他一把扯下来扔出来老远“小婿这就辞官归乡,再不问世事。”
    定平候手摆的有气无力:“不可,不可,千万不可。”
    “岳父还有何事,莫非我走也走不得”。
    “你瞧,你瞧我这扳指”。定平候费了老大功夫才把手举起来“我,花大价钱买来的。要有人说………说看着像赃物,你说,我能怎么着。我要是不带了,别人说我心虚。”
    齐世言不知定平侯这是何意,在一边把朝靴也脱了下来扔出老远。定远侯颤抖着把扳指从手指上拔下来,扔地上砸的稀碎,才把齐世言镇住。
    “我,只能把它给碎了,以证我清白”!定远侯激动的敲打着软轿边沿:“你齐世言要当玉,可敢指天立誓,不连累一人?若不能,人吶,他偶尔就得当瓦。”
    齐世言俯下身子来一片片去将碎玉扳指拾起,恭敬道:“小婿差人送岳父大人回去。”
    数日之后,定平候归老。等丧事办完再上朝,他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差错。送无忧往鲜卑,主持新帝登基大典。即便后来无忧身死,胞妹不治。他仍是那个礼部侍郎。
    进不得,进是九族死罪。也退不得,退是新帝起疑,他会如同那个扳指一样,被人摔了自证清白。他只能在那个位置苦苦熬了三年,终于熬到薛凌上门。
    小厮拿着那块礼字玉佩给他时,他有些欣喜异常,这块玉佩给了谁,自然心中有数。见到之后,有了别的计较。人证物证俱在,好像无可辩驳。可天底下,有哪个父亲,认不出自己亲生女儿的?一日两日认不出,十天半载还能认不出?
    他故作认不出,认不出有认不出的好。这些事,早该拆穿了。只是羯族来访,春闱及第,先帝三年,甚至于,清猗怀孕了,他一拖再拖,拖到今日,才终于了结。
    不过,正是时候。他齐家需要退,皇帝需要扶持新人,连江家也不知为何掺了一脚,天时地利人和。
    从来就不是薛凌需要一个爹,是他齐世言,更需要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儿来授人以柄,给皇帝一个光明正大放他离去的理由。甚至于,出身还不够,这脏水还得再泼多点,隐瞒亲女儿身份,不认当初一夜良宵。
    自此,齐府安然落地,未损一丝一毫。定远侯一脉也早就归乡。陈王府,最起码人都还活着。
    唯有他齐世言,一具行尸走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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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章 宋宅
    齐世言看着薛凌道:“你又何必在意,找上门来,终不过求个荣华富贵,现已得偿所愿,我又替你寻得一桩好姻缘,你我各取所需,有何不妥?”
    薛凌捏着手腕,也已想通个中关窍,她一开始不明白为何齐府身为前太子娘家,能在魏塱手底下安然无恙,原来都是表面风光。这齐世言,分明是早就想退,却唯恐魏塱生疑,苦苦熬了三年,直到自己送上门来为人作嫁。
    什么故人之子,什么义女名分,无非是怕妓女那盆脏水还不够泼,故意再添点六亲不认的话题给魏塱抓。倒是自己,以为是狐狸,结果被人当狗了。
    半是恶心,半是愤怒,她也不再假以辞色:“齐大人好大的口气,你替我寻的姻缘。既然齐大人想做个明人,那我也不说暗话。烦请让夫人一直病着,她一日未愈,我便一日不嫁”
    薛凌本是在想,齐清猗身边离不得人,自己要如何把婚期推晚一些才行,既然这齐世言先不仁,她也无需多义。干脆让齐夫人躺到死好了,这样还能随机应变,什么时候要嫁,什么时候再让她从床上爬起来。
    齐世言也听明白了薛凌的意思,这是要自己夫人帮忙拖延婚事了。他所求已到手,巴不得和薛凌早些撇清关系,听薛凌还想留在齐府,语气多有不悦:“你还想留在齐府做什么?”
    “我不得替你保着外孙么,齐老爷”。薛凌转身将门带的哐当一声,不想再与齐世言争辩,此人面慈心狠,怪不得连自己女儿也不肯保。
    出了门,薛凌又记起无忧公主一事来。以魏塱的性子,当初必然试探过齐世言,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操持无忧公主和亲之事,此人一定知道点什么。但现下最要紧的是齐清猗的肚子,暂时分不开身查别的。
    想到此处,薛凌转身推开门冲着屋里人道:“齐大人想是渴的厉害,随便什么人递一瓢水,就迫不及待的灌了下去。殊不知,饮鸩止渴,后患更甚”。说罢,门也没关,就走了。
    她没工夫跟齐世言纠缠,就决定先吓唬一下,别让这老东西又玩什么手段坏了事。
    齐世言听到这话,慢悠悠的走出来掩门。“饮鸩止渴”他想了想刚刚薛凌的神色,觉得有些好笑。
    这姑娘难不成还以为有什么能威胁自己的?终不过就是把非自己女儿的事情扯出来罢了。堂堂礼部侍郎给人当便宜爹,只会更惹人笑柄,并不会改变目前什么结果。还是赶紧和江家商量一下婚事,找个最近的良辰吉日打发出去,带上一家老小远归故里,万般皆休。
    走出不远,撞上迎面而来的齐清霏,此时,薛凌觉得自己看齐府谁都不喜,闪身避开走的飞快,任凭齐清霏在身后追着喊。这狗地方,多呆一会都烦,不如叫齐清猗早些回陈王府去。
    齐清霏追的锲而不舍,和她一道进了门。薛凌进屋就后悔,因为赫然看见齐清蔓在这里哭成一个泪人,齐清雨也呆呆的坐着不说话。
    她想转身出门,没奈何齐清霏硬拖着道:“正好,正好,几个姐姐都在这。”
    齐清蔓见薛凌来了,一捂脸,哭的更是不能自已,爹爹被罢官,夫家来退亲,她觉得自己都没脸见人了。可惜从小养的恭谨谦顺,这会连句骂人的话也不会。
    齐清猗在这一个个哄着,见又来俩头疼的,强颜欢笑道:“落儿也来了,坐了喝喝茶。”
    “喝什么茶,人家都要嫁到国公府去了,怎么看的上齐府的茶,她一来,大姐姐和五妹妹就偏着她,娘都处处让着她。现在可看出好处了?齐府都毁了干净。”齐清雨没好气的说。
    薛凌本没打算坐,奈何她就见不得人冤枉自个儿。这事,咋算也算不到她头上,怎么是个人都扣老大个锅下来。
    “怎么毁了个干净,我瞧清雨妹妹好的很。你要是喜欢国公府,我也可以带你一起去啊”。她坐下来,面不改色的倒了杯茶,又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才冲着齐清雨扬眉道。
    “落儿~”齐清猗急切的叫了一声……怎么突然就说这么难听的话了。
    “带我去做什么,我又没一个出身妓院的娘,不会攀人家小少爷。”齐清雨气的眼泪都在打转。
    “四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齐清霏上来拉了一把。
    薛凌拿起一个茶壶砸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将在场四人都吓的一抖,她一贯在府里低眉顺眼,谁也没料到这会突然发难。
    “你瞎叫什么,若不是你这个礼部侍郎的爹,我怎会有个出身妓院的娘,没准投胎到皇后肚子里,还得被人叫公主呢”。薛凌偏头看向齐清猗:“大姐姐是想什么时候回陈王府,我看这里晦气的很。”
    “你…你还有脸缠着大姐,你……你。是该早些走…”。齐清雨回过神来,想骂,却发现自己什么下流话也说不出口,在那急的直跺脚。
    “快别吵了,落儿先回去歇着吧,我再陪陪母亲,明儿一早回王府。”齐清猗把齐清雨揽在怀里,急忙劝薛凌先走。
    薛凌看了看几人,心里头不屑全挂在了脸上。这齐世言也算老谋深算,连自己都骗过去了,怎么生的全是蠢货。
    可世上哪有人生来就老谋深算,你当他是个唱戏的,焉知他不是戏中人?
    既然明日才回,薛凌觉得下午也犯不着耗在齐府,有些时候不见苏凔了,倒不如去看看,顺便问问今日朝堂是个什么情况。薛璃那个兔子胆居然能请魏塱赐婚了。她还以为要在府里等江夫人来了废一番口舌才行呢。
    下午的温度十分舒适,春日太阳不烈,微风拂面,已经能闻到空气里的嫩草气息了。苏凔现在的宅子也好问的很,新科状元府,谁能不知道呢。就有人调笑道:“小姑娘也是上门求状元爷墨宝的?”
    薛凌笑着摇了摇头,苏凔那张脸,配着恩科新贵的名头,可不是天天的宾客盈门,没想到,还能有女儿家亲自去就是了。
    一路问着,薛凌走的越近,脸色就越不好看。这苏凔现在的宅子,和当年宋柏府邸仅一巷之隔。
    只是,昔日丹桂销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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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宋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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