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帝师府那边来消息了,说帝师已经做好准备,明日午时,阳气最重的时候,可以施展招魂术。”
    楚明姣一下坐起来。
    或许是美梦成真总叫人心虚不安,从当天下午开始,她就盯着天色不敢阖眼,时不时扯着春分问一遍,帝师府给的消息究竟是真的,还是她自个儿幻想出来的。
    春分不厌其烦地回她,次数多了,楚明姣抹抹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二十五日辰时,楚明姣就起来梳妆打扮,她挑挑这件,又翻翻那件,妆奁盒都找了个底朝天:“耳铛用这个吧,翡翠桃子,楚南浔夸过好看……还有花钿,别描太复杂了,淡一点吧,他喜欢素淡的。”
    等一切结束,她挑眉看着铜镜中艳丽的脸,笑了下,很快又摇摇头,欲盖弥彰地挑剔:“楚南浔眼光真不怎么样。”
    春分忍不住笑她。
    提前一个时辰,楚明姣和苏韫玉就到了帝师府,和负责守府的宋玢面对面干瞪眼,他们三个平时聚到一起没说三句就能起个小争执,今天却都安分了。
    略略聊两句后,彼此都没心思,前后歇了话音。
    望天望地,全都在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明姣才想换个角度站着,就见大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开门的还是那个收过她贿赂的小侍童。
    “怎么样?”几道声音异口同声。
    “帝师请诸位进府。”小侍童道。
    穿过花丛,廊桥与假山石,三人踏进了正厅的门。
    “帝师。”楚明姣有点紧张,她紧紧盯着柏舟,声音磕磕绊绊:“怎么样了?”
    柏舟脸色比平常要白些,像是没休息好,冷白的底色叫沉黑的睫毛扫落时,拉出黑与白的激烈对撞,有种难以形容的病弱感:“准备开始了。”
    楚明姣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扫了扫四周,发现屋里布置并不复杂。
    只见正厅对门的位置,放置了一个半人高的浴桶,浴桶边上,摆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铜盆里有火灰,像是烧纸用的,几人宽的案桌上,放着各种香烛与纸钱,而最显眼的,莫过于那面插在香案上的招魂幡。
    说是某个求佛现场,再贴切不过。
    出人意料,但好似又都在情理之中。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也从未听说过招魂术这种术法。
    “都退至门槛外。”柏舟道。
    楚明姣这回无比配合,他话还没落地,她就先一个站了出去。
    柏舟站在招魂幡前,阖上了眼。
    整个过程比楚明姣想象的要简单,某一刻,火盆无声燃起来,招魂幡无风自动,刮得柏舟衣袖猎猎作响。这像是一个信号,柏舟拿过案桌上摆放的匕首,往手腕上割了道口,鲜血成串滚落在浴桶中。
    楚明姣美目睁圆,心头跳了跳。
    她脑海里乱糟糟地闪过很多想法。
    ——招魂术能有如此大的功效,是因为其中一味引子,是神血吗?
    ——柏舟的脸色好差啊……招魂术对他的消耗,是不是特别大。
    叫人窒息的静寂中,楚明姣终于看到了浴桶中属于人的身躯轮廓,先是在蒸腾热气中凭空冒出来的手腕,再是长发,继而是整个头部。
    楚明姣怔在原地,同手同脚,死死地盯着那个浴桶,世上其他的声音和色彩,好像都离自己远去了。
    直到柏舟将匕首放回案桌上,接过身边侍童递来的手帕按压在伤口上止血。
    “结束了。”
    他看向楚明姣,眉眼间带着倦容,依旧难掩清隽:“不过来看看吗?”
    楚明姣迟钝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一样,匆匆奔到浴桶前,小孩一样趴伏在上面。
    她来之前想了满腔的话要对楚南浔说,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坚强,从容,风轻云淡,但此时此刻,盯着那熟悉又久违的脸。
    只是很轻地皱了下眉,下一刻,她眼泪就自己滚了下来。
    “哥哥。”楚明姣伸手去触了触他露在外面的手,他的身体并非赤、裸,上面裹着层可溶于水的轻纱,触感却和肤感相差无几。
    温热的,鲜活的。
    近在咫尺。
    楚明姣肩头落下去,千言万语都消失了,她终于用了些力气,将那只手牢牢抓紧了,千言万语都消失不见,哽咽着又喊他:“哥哥。”
    “你兄长沉眠时间过久,才历经招魂术,无法在一时半刻间清醒。”
    柏舟看向苏韫玉与凌苏,又道:“劳烦两位,将他放进里屋榻上。”
    两人照做。
    本命剑剑主生来好面子,掉眼泪也只掉几颗,等楚南浔被安置在床榻上时,她已经将眼睛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个红彤彤的眼眶可以叫人窥见些许端倪。
    “去街上给他买两身衣裳。”见她情绪稳定了些,柏舟轻声道:“只能你去买,不是至亲血脉,无法很快唤醒他。”
    “你们也去吧,我在这守着,检查招魂术有没有留下别的隐患。”
    楚明姣点点头,又去看他,抿着唇,格外认真地道:“帝师,谢谢。”
    说完,她跟在苏韫玉与宋玢的身后,踏出了房门。
    柏舟踱步到窗前,忍着四肢百骸被抽干的酸痛疲惫,透过窗棂的缝隙,用视线描摹她被光影拉长的影子。
    不必谢。
    姣姣,生辰快乐。
    ==
    招魂术从正午开始,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从帝师府出来后,一行三人立马转去街上给楚南浔挑衣裳,从发冠到大氅,鞋靴,一应齐全,楚明姣大手一挥,直接拿了五六套。
    楚南浔真活过来,出现在面前,宋玢心底的最后一口气也松了,他搓了搓被撞疼的肩膀,语气明显活跃不少:“奇怪,今天人怎么这么多。”
    人是很多。
    东西两街基本都是人挤人,不止寻常百姓,许多身着富贵讲究的富户与达官显贵也不少见,各大酒楼挤得满满当当,熙熙攘攘,热闹翻了天。
    此时,又有一个人被人潮推搡着一头要撞上楚明姣,被苏韫玉用玉扇挡住了。
    “抱歉抱歉,我——楚、殿下?”周沅的声音戛然而至。
    “……不止人奇怪,这天气也不大对啊,昨日还冷得穿袄子呢,今天突然就暖了。”宋玢絮絮嘀咕。
    做了许多天的心理建设,周沅好像完全接受了楚明姣的身份,此刻重逢,她大大方方地行礼,朝其他两位颔首,听到宋玢的疑惑,回:“不奇怪,每年都这样。”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看了看楚明姣,迟疑又困惑地问:“山海界没有这种说法吗?”
    苏韫玉将扇子收起来:“我听说过。”
    “什么?”
    话说到这,周沅笑着解释:“甭管前一日天气如何糟糕,每年十月二十五日,天气总会很好,碧空如洗,春风拂面,许多百姓都会在这一天晾晒冬日的被褥衣袄。”
    “听说是因为每到这天,钦天监总算错天象气候,次数多了,就发现了这个巧合。”
    顿了顿,她与楚明姣对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后来,一日山海界赴宴,我们偶然间发现神后殿下的生辰,就是这一天。”
    楚明姣没想到还有这个说法,脑子里嗡了一下。
    “街上人多是因为,从前,也是在这一天,有些人在街上走着走着,或被风拂过,或被马车路过,一些困扰多年的陈年旧伤会消失,久治不愈的顽疾也不翼而飞。大家都说是因为神后生辰,神主散下神力,为苍生降下福泽。”
    “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是撞撞运气,真不真的没人说得准。”
    周沅说完,才想借着这个大好时机将整件事理清楚,就被自己的师叔招了过去,她急急跟几人道别,隐入人流中。
    宋玢愣住,他觉得自己在山海界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有这种说法吗,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楚明姣自己也懵了:“我也没……不会吧。”
    江承函从未与她提起过这件事,一个字都没有。
    他们正往帝师府的小道上走,人群渐渐疏散。
    “降没降下福泽这个我不知道。”苏韫玉沉默半晌,与楚明姣对视,一字一句道:“春风十里,贺卿良辰。年年如此,这是真的。”
    她的脚步停了停。
    她的生辰,她自己都忘了。
    宋玢两手空空,他也忘了,当下莫名心虚,紧闭双唇,不吭一声了。
    楚明姣慢慢走着,想到今日的楚南浔,想到这满街的人与风,一根细细的线宛若将这一切都串联到一起,再用尖尖的针头挑破她的肌肤,要将这些东西或无措或甜涩的情绪不管不顾缝合到她身体里去。
    “怎么不说话了?”苏韫玉啧了声:“我还以为你要和以前一样,借机来同我炫耀嘚瑟呢。”
    天知道。
    这真是以前楚明姣在他面前能做出来的事。
    等了半晌,发现没声音,苏韫玉禁不住撩了撩眼皮去看她。
    “苏二。”她像是羞涩,又像是纯粹的开心,脸颊晕红,因为之前哭过,眼尾的红久久都不曾散去,眼仁像两颗剔透的琉璃珠,衬得肌肤细腻莹润,白得透亮。
    像已经完全熟透了的桃子,都不用揭开上面那层皮,单看色泽,便已经足够诱人。
    这样柔软的本命剑剑主。
    和他从小到大,记忆中姿态强硬,能一个揍哭十个的楚明姣。
    真是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苏韫玉梗了梗,他不由自主去摁了下自己喉咙,挪开视线:“怎么?”
    楚明姣和他说什么悄悄话一样,语气里藏满了隐秘的欢喜,声音像是直接敲在他心上,甜得不成样子:“我的剑心,好像恢复一点了。”
    她朝他比出个手势:“一点点。”
    第48章
    狭窄的青砖小道, 苏韫玉和楚明姣肩并肩往帝师府走,脚步声轻且细碎,宋玢顶着凌苏的壳子, 却俨然心虚起来。
    按理说, 他现在这么个身份, 是不该提前知道楚明姣生辰, 也决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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