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道不轻不重,是一种亲昵的姿态。
    次身拥有着主身没有的温度,至少,手指是温热的。
    柏舟垂着睫,顺着她的脸部轮廓描摹,声音落得浅而淡:“很乖。”
    好在宋玢不在,这两个字若是被他听见了,眼珠子都得原地瞪出来。他可以说楚明姣漂亮,她仗义,厉害,会撒娇,浑身充溢着少女的活力,唯独不能用甜与乖来形容她。
    怎么会有人觉得楚明姣乖呢。
    是没见她惹过祸,还是没替她收拾过烂摊子,或是没见她揍过人?
    这些事,他可是一样没缺,全部亲身见证甚至经历过。
    可柏舟仍然觉得,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楚明姣,只有这个。
    她是颗月明珠,外表罩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壳,拒绝向很多人展示自己的美丽,而撬开外边那层伪装,芯子里储存的善良,温柔与甜蜜全部迎面袭来。
    在外人眼中,楚明姣纵然千不好万不好,总有各种缺点可以列说。
    但。
    柏舟的声音干净得像褪尽铅华的雪水:“在我这里,她一直无从挑剔。”
    ===
    这一晚,因为白凛好心递来的那盏酒,楚明姣受了遍皮肉之苦,又晕乎乎睡了一晚上,第一座石堆还剩几个关卡没有推完。但也得益于这酒,第二日一早,她迎着晨光醒来时,整个人神清气爽。
    白凛和孟长宇几人都还没回来,看样子是想一鼓作气横推到底。
    篝火烧了一晚上,烧到现在,火都灭了,只剩木头烧完后的碳还冒着星星点点的光,散发着温热的余烬。
    柏舟睡着了。
    他的骨相太过优越,即便依靠枯枝,也如谪仙般干净清徐,宛若一只困倦的引颈白鹤。
    自从进入祖脉,这么多天,他阖眼的时候很少,这也操心那也操心,明明只是凡人躯体,也不知道怎么那么能熬。
    楚明姣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感受这荒无人烟的矿场一日比一日冷的温度,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覆在他肩上。她自认自己的动作已经轻到离谱,可他还是紧蹙着眉头,一副即将转醒的迹象。
    她立马站在原地不动,等了一会,才轻出一口气,转头奔着第一座石堆去了。
    这里面天气变幻无常,一会冷一会热,极端得不行。
    他们几个身负灵根的倒是无所谓,可架不住队伍里还有个柏舟和姜似,他们承受不住这种钝刀子割肉的考验——语气说是考验,倒不如说是恶毒的催促。
    看来地煞对他们推进的速度很不满意。
    而这才几天而已。
    楚明姣扭身钻进第一座石堆里,这几天,她往里面推了大概有五六个关卡。不出她所料,这关卡越到后面越难缠,那个抽取了整片祖脉火源之力的火妖是地煞安排来对付她的主力。
    足尖一点,她飞快踩着各种角度刁钻的石块落地,朝前飞奔,没过多久,来到第七座关卡。
    守门的还是铁皮人。
    只是这个铁皮人,比最开始那个潦草无比,像是随意拼凑而成的强壮精妙很多,它体型硕大,跑与跳却显得无比轻松,那种叮当哐啷的刺耳声音,没有在它身上出现过。
    楚明姣去看它的眼睛,这次,两个空荡荡的骷髅眼里,只飘起了一团火,另一边浮浮沉沉的飘着什么东西,像是在扭曲滚动。
    她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铁皮人就蹬着墙壁,朝半空中一扑,虚影凝成的拳印带着啸然风声朝她攻来。
    楚明姣很快和铁皮人一来一回搏斗起来。
    照例,铁皮人上来没多久就被齐根拧断了条胳膊。
    分不清第几十回合,铁皮人收拳,像是蓦然得到某种无法抗衡的命令,两边眼里如水液沸腾般激起涟漪,那涟漪越来越大,随着它抬起唯一一条,而且也已经摇摇欲坠的手,整个被掏空的巨大石堆内部发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楚明姣收敛起嬉笑的神情。
    也该动真格了,她想。
    一条火龙虚影昂天怒啸,它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扑向她,而是沉入底下的虚影,那虚影渐渐现出真面目,水纹涌动着,凝成一片缩小的汪洋大海。
    火龙沉进海里。
    这用的是咒术,而且是咒术中颇为高深的那一列,已经是修为达到化月境中层的人才能领悟接触到的东西。
    楚明姣脸色凝重起来。
    看来,山脉中的水与火都被地煞抽走了,留在祖脉里的人不知道正在经历什么,但可以想见,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她当然不怕这些东西,化月境中层大圆满的修为,在三界年轻一辈中基本处于毋庸置疑的巅峰水准,把白凛,孟长宇,周沅这些四十八仙门的翘楚都甩在了后面。
    更何况,她最厉害,最叫人望而生畏的,根本不是修为。
    可棘手也棘手在这里。
    本命剑现在用不了,这让她不得不小心应对接下来的攻势。每个拥有灵根,开始修习灵力的人,在打好基础之后,都会选一门主修的法门。比如楚明姣选攻伐之道,学剑,苏韫玉选防御之道,学盾山甲,人一生的精力只有那么多,绝大多数都只能主修一门,学到精才能发挥效用。
    不带高深奥义的灵力,即便无穷无尽,在严酷的战场上,其实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就像一把足以杀人的刃,你将它交给牙牙学语,连捧个碗都费力的孩童,这刃再怎么锋利,也别想它能起到手起刀落的效果。
    “吼!”
    火龙腾空咆哮,那片海在眼前凝聚成了水凤的模样,一静一动间,形成龙凤合围的姿态,一个朝前猛攻,一个则狡猾地切断了楚明姣后退的路。
    隔着这一幕,楚明姣似乎能看见地煞脸上写着的一行字。
    要么拿出真本事来打通这最后一道关卡。
    要么,就被龙凤重创,等着它来取走圣蝶。
    呵。
    楚明姣勾出个不太明晰的冷笑弧度,想要得到圣蝶的人如过江之鲫,虽然都掩饰得很好,不敢过界,可周围这一圈得知圣蝶存在的,除了苏韫玉与宋玢这些真正玩得好的,哪个没打心眼里觊觎过?
    那可是这世上唯一一件能荡出神力的灵物——神主的流霜箭矢都没到那种层次。
    圣蝶是成婚后江承函送给她的礼物,甫一见面,那种冰透的,精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貌将她很轻易的征服,第二天就拿到外边狠狠炫耀过一段时日。身边的朋友也有抗不住这种外在美的,征求她同意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触碰她眉心,要试一试它的威力。
    可手还没触到那面蝶翅,离着尚有半个手臂的长度,就被横扫着炸了出去。
    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垂涎欲滴的宋玢当即摆摆手,不感兴趣了。
    从那之后,她大概就知道,江承函花大时间与精力锻造圣蝶,并将它送给她的意义,是要它誓死保护她,如果有一天她身死,那么圣蝶一定在此之前就已经为了保护她而绷碎了。
    它一定是保护楚明姣的工具,绝不会成为伤害她的帮凶。
    地煞想得未免也太美了。
    不过,想让它这么想着吧,不然,恼羞成怒后不肯冒险现身了怎么办。
    楚明姣一边琢磨着这些,一边睁大眼睛观察龙凤合技的关窍,试图找出咒术中最薄弱的那一环。在迅猛攻势下,她选择暂避锋芒,步子连退十几步,踮着脚用力抵住石壁后的凸起点,可老这样,也不是办法。
    见火龙跟受到鼓舞似的再蓄力,喷出一道长约数十米的岩浆,石堆内壁温度飙升,而下一刻,盘旋的龙,漫涨的水,炽热的岩浆一齐袭来,楚明姣眼皮一跳,海棠花的袖边荡动着,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
    “没完没了了是吧?”
    无数剑气随即迸发,楚明姣终于出剑,但她手中其实没剑,也不曾动用本命剑,用来救急的,只是这么多年来领悟到的剑之道。她自己的剑之道。
    当然,跟本命剑还是没法比。
    接下来的战斗中,有了这些剑气的加入,楚明姣的攻势之力涨了一大截,与那两条龙凤有了正面搏击而不退之力,在这个过程中,她开始受伤,正儿八经的受伤。
    铁皮人跟记仇一样,趁着一个近身的机会将她的小臂骨捏碎一根,咔的一声脆响。
    楚明姣甚至都来不及脸色一白,直接借力翻身一剑,斜面相叠,锐意无匹的剑气以一个巨大的十字在空中交叠,直直斩出去。
    铁皮人那双一直冒着火光,无时无刻不像奚弱嘲讽的眼睛黯淡下去。
    轰。
    尘土飞扬,铁皮人轰然倒地。
    楚明姣倚着石壁喘息,眼神紧盯着背后的石壁,心里暗道:这破石堆总不能还有第八层关卡吧。
    她与白凛几人仔细商讨过,从石堆占地的高度,宽度和厚度来看,顶多也就七层。
    但,万一呢。
    索性没有出现让人头大的万一。
    石堆中久久没有动静。
    楚明姣于是知道。
    第一座石堆到这里,已经完全被打通。
    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就看绝情剑宗与天极门那几个的本事了。
    卸力后,左手小臂断裂的那块传来一种难以承受的疼痛,还有身上其他地方都隐隐作痛,像只半报废的傀儡。
    山洞里太黑,楚明姣难以放松警惕地在刚战斗过的地方若无其事疗伤,当即只是撩撩眼皮,揪开一个药瓶,囫囵吞下颗丹药,而后踢开铁皮人滚了满地的零件,一路在心底嘶着气往石堆出口走。
    修本命剑的人特别抗疼。
    楚明姣从小到大受过的皮肉苦常人难以想象,掉肉断经这些,她都已经习惯到接近麻木的程度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被铁皮人捏的那一下,格外的疼。
    她慢慢通过狭长的过道。
    其实这一次,她本来不想暴露剑意,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应对方才那一波,灵物自爆这一出就很好用,屡试不爽。但既然地煞已经开始着重观察她,迟迟不使用主修的术法更蹊跷,她这么露一手,既没有太厉害,也展现出了和“化月境小成圆满”这个她一直一来捏造的修为相吻合的实力。
    这样一来,地煞应该会更有信心躲进第四座石堆的最后一座关卡后,等着同时收获姜家最有潜力的血脉以及圣蝶。
    轻敌之心嘛。
    放在这种活了不知道多少载,除了神主,其他人全然不放在眼里的东西身上,再正常不过了。
    ===
    楚明姣出去后,发现周沅已经回来了,蔫头耷脑,坐在冷却的篝火堆边长吁短叹,皱着眉扯衣袖上的粘液,姜似一屁股坐在她边上,不知道从哪里舀了一盆水,正卖力地拧着手帕往脸上抹。
    隔得远远的,一股难闻的酸味扑面而来。
    这让她的脚步变得格外迟疑。
    柏舟最先看见她,按照惯例似的,视线先在她身上大致扫过,和审查似的,总能很精准地发现问题。
    ——他的视线在她的左侧袖边定定地顿住了。
    一层宛若实质的阴翳如弥天大雾般扩散,占据了两瓣好看的瞳仁,正午的阳光下,这种眼神上的转变驱逐了几分他身上常年不散的清泅,依稀的少年感剥落,那么一看,已经有两分江承函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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