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山海界的未来啊,不还是他们的?”
    二祭司一愣,听到“楚明姣”这三个字,脸立马不受控制一样拉得很长。
    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抬眼一看,却见四下空荡荡一片,清晨带着凉意的风中,方才那道老态龙钟的身影早不见了影子。
    大祭司回了祭司殿。
    祭司殿与神主殿遥遥对立,只是位置上退了半步,若有人在高处看,就像两座巨殿呈主辅的姿态,无声拱卫着神灵禁区。
    大祭司拄着拐杖慢吞吞进了一座宫殿。
    这是他的私人底盘,说是宫殿,其实布置得更像一座六进的宅院。殿内极为宽敞,如同每个闲散下来的老者一般,大祭司也无法免俗,只见这一方庭院里种了许多花草,看得出得到了主人家的精心侍弄,这样的天气里,也仍有几丛绿叶中冒出了零星的花苞,含羞待放。
    另一边的巨石内部被整个掏空,形成了天然的鱼缸,十几尾品种不一的幼鱼怡然自得地游曵,长长的尾巴艳丽得宛若灵鸟的尾羽,绚烂夺目。
    心腹侍从赶忙上前,先解下大祭司肩上绣着的裘氅,进屋挂好,又接过他手中那重达数十斤的龙头拐杖,见他没有进屋的意思,于是站在一边贴身伺候。
    “没事。”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大祭司像是褪下了一层面具,越发像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笑起来眼睛都不见了,只剩下半条若隐若现的缝。他随手阻止了侍从的行为,乐呵呵地捧着一把鱼食,踱步到鱼缸前,随口问:“今日花插了没啊?”
    “放心吧大人,屋里的女娥一早就出门捡了几枝最新鲜的玉渡花回来插好了,就摆在您的案台上呢。”
    “是吗?”大祭司将手中鱼食撒下去,抬头看了眼天色:“又到冬天了啊,玉渡花都开了——看来流息日的影响已经过去了。”
    “是啊。”侍从早早就跟在大祭司身边伺候,到如今也有数十年了,主仆间关系很是亲近,答话不显得拘束:“等再过段时日,潮澜河就该下雪了,到时候,雪灵花盛放,女娥们采了制成香包,挂在房里,大人的失眠之症也能得到缓解。”
    “都是小事。”大祭司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手里的鱼食撒完,想到什么一样,问:“仙盟会的筹备事宜,准备得怎么样了?”
    “大人放心,一切都按照旧例来,没出什么岔子。”侍从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道:“倒是今日,天极门一位长老来求见大人,被属下借口推脱了。”
    “什么事啊?”
    “五年前,姜家祖脉,前任帝师的卦象,应上了。”
    第32章
    大祭司动作一顿, 老态毕显的手掌平直张开,手指缝隙中的残余鱼食三三两两掉下去。
    这么多年,他为祭司殿付出太多, 也操劳太多, 几乎将所有精力与生命力耗尽了, 平时蓄着威严端着姿态时不觉得什么, 这会松懈下去,才发现他老得只剩一副骨架,外加一张松垮的人、皮撑着。
    慈和仍旧慈和,细看却觉出一种惊魂动魄的骇人之意来。
    “问清楚了没?”大祭司收了笑, 眼尾的皱纹一根根拉直,声音低, 咬字却重:“凡界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细细说。”
    “是。”那侍从跟在大祭司身边许多年,风风雨雨见过不少, 再紧迫的情况都不会表现得惊慌,当即整理语序, 低声道:“来的是天极门的太上长老,借口商议仙盟会的事进来的。他也知道如今这个时间段,您该避嫌不见他们,但这事事关凡界,他们思来想去,心有余悸,怕将来酿成大错,还是决定来向您禀明。”
    “那长老说, 五年前帝师与宫里钦天监联合算的那一副卦,从进祖脉的势力, 到人数,乃至地煞如今的状态,一一对应。”
    说罢,侍从忍不住去看大祭司的脸色,问得谨慎又忐忑:“大人,这件事,我们还要再插手吗?”
    这话话音甫落,以大祭司这样的心性,眼皮都不由得连着跳了几下。
    他的思绪,似乎被这寥寥两三语,一跃带回了五年前。
    那时潮澜河正是盛夏,一个万里无云,辽远晴朗的好天气,天极门与绝情宗宗门的弟子不知怎么,在一个小得几乎无人问津的秘境外与神主殿的神使起了冲突。少年人血气方刚,心比天高,到最后,双方居然还动了手。
    当时,江承函正在闭关,身为神后的楚明姣又回了楚家,一年都难得见次人影。
    于是这两仙门中的长老来赔罪时,顺理成章地踏进了祭司殿。
    那会,大长老心中就有了种蓦然不详的预感。
    什么争执动手,都不必深想,他就知道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神主殿的神使在三界中有很大的权利,别说四十八仙门,就算是山海界五世家,对他们的态度都一向慎重。如果没人故意授意,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纵使再没分寸,也不可能闹出这戏剧性的一幕。
    那么,绕这么多弯子找到他面前,必定是出了什么让凡界难以解决的事。
    什么事,能让四十八仙门齐齐束手无策?
    是个人用手指掰一掰都能算清楚。
    除了深潭,不作他想。
    果不其然,那两位长老说是带人请罪,可人才一坐下,便是一副坐立难安,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祭司挥退左右,单独接见了他们。
    “神主殿下神念遍布整个潮澜河,他如今在闭关,才让我有可操纵的余地,可我的灵力也支撑不住太久,你们若是有话,就快些说。”他摩挲着白釉茶盏的杯壁,声音不高不低,给人种深重的威严之意。
    “果然瞒不过大祭司。”那两位长老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略局促地搓了搓手,不敢耽搁太长时间,率先开口道:“大祭司恕罪,潮澜河的规矩我等都知道,如果不是真遇到了棘手的情况,我们不敢来叨扰您。”
    大祭司伸手点了点他,语调平淡:“虚话免了。说事吧。”
    说话的那个咽了咽唾沫,开口时胡须一翘一翘,颇为滑稽:“是这样的,十年前,凡界姜家出了件怪事,他们家年轻一辈无端夭折,像是被什么东西以各种缘由夺取了生气,且还都是天赋不凡的优秀苗子。”
    “这件事他们起先还瞒着,如今瞒不住了,就抖了出来。起先,我们想,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各家有各家的神妙,他们可能是哪里没做妥善,惹得先祖怪罪了……直到月前,他们请了帝师去看。”
    那长老也知道时间紧迫,不敢故弄玄虚,一口气和盘托出:“我们本以为姜家之事是意外,或许他们触怒了先祖也说不准,可帝师去看过之后,当晚起卦,第二日,四十八仙门中的前五门就都收到了帝师的飞信请柬。”
    从古至今,帝师一脉在外人眼中,特别是在修仙人眼中,说得好听点叫低调,说得难听点,那就叫孤僻。不管在任帝师年岁几何,哪怕处于最为闹腾的少年阶段,也都是一心只扫自家雪,不管人间七八事的状态。
    有时候想想,他们甚至想腆着脸去请教请教这其中的管教约束之法,好让自家逐天逐地,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们安分点。
    至于帝师府的请柬,那是从来就没收到过。
    事出反常,他们不敢怠慢。
    几位宗门中都派了能做主的去,大多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坐在厅里时还互相颔首,彼此问礼,显得颇为淡然平静。片刻后,帝师到了,还没等他们这群老家伙开口问,他就敛着眼,丢出了一颗“深水炸弹”。
    时至今日,那长老仍然记得当时的每一帧情形。
    帝师年龄不大,因为常读诗书,显得很有读书人的雅致之兴,在一群老家伙中间,也并不悻场。他环视四周,连开场的自我介绍都省去,直接绷着声线说:“深潭动摇,里面的东西自山海界逃出一缕,渗透到凡界来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
    “什么意思?谁说的?”绝情剑宗的长老霎时没了笑,紧皱眉头问:“深潭被镇压在潮澜河,神主殿下终年守着,怎么会?退一步说,它若是真渗透到了凡界,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全无感应。”
    “对。”很快有别的长老附和:“山海界那边也没传来消息。”
    帝师深深吐出一口气,堪称平静地吐字:“深潭里的东西,本就来源于三界,只是一直镇压在深潭下,被山海界当成责任揽在肩上,从古至今,多少年了?”
    算都算不清了。
    “深潭能压住固然千好万好,可要是压不住了呢?诸位可有想过,那个时候,是怎样的局面?”
    那些长老互相对视,眼中波澜涟漪迭起。
    他们没细想过这种可能性,或许很偶尔,有模糊想过这个事,但因为太遥远,和自己关系不大,更不会刨根问底地深究。
    因为谁都知道。
    三界浩如烟海,山海界虽然也算幅员辽阔,可和更为广袤的四十八仙门与凡界相比,还是显得渺小。即便有一天,深潭碎了,彻底压不住了,里面的东西也跑不出来——山海界会成为一个更大的牢笼,将它们再次封死。
    以少数换多数,这是既定的事。
    百年前,察觉到些微异样,祭司殿当机立断封锁了山海界往外的通道。宁愿里面的人再不出来,也要杜绝深潭波及凡界的可能,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这么多年下来,无数鲜血滋养,或许深潭已经诞生出了一缕神智。既然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潮澜河的禁锢,为什么不反其道而行之,将目光转向凡界。”
    他一字一句说着最惊悚的话语,叫人毛骨悚然:“我们毫无心理准备,且凡人众多,毫无抵抗之力。”
    说实话,长老们都历经风雨,绝不是那种一惊一乍,随意被言语动摇的人,即使知道站在眼前的是帝师,在不能拿出真正使人信服的证据之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危言耸听。
    直到帝师拿出七张符纸。
    他用手指抵着那叠符纸,摁在就近一张桌面上,那桌坐着的长老盯着符纸上血色的纹理,半佝偻的腰不自觉挺直,瞳仁收缩,而后,禁不住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喉咙。
    帝师一脉,神秘无比,知道得多,臭规矩也多,这不能说,那不能说,大多数时候,只能当个众人皆醉我独醒,闭口不言淡看人间事的哑巴。
    也不是没有破例的时候。
    只是他们破例需要付出代价,听闻每任帝师手中都握有七张符纸,破一次例,就燃一张符纸。七张燃尽,必遭天谴。
    帝师会说谎,但符纸一定不会。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他们见证了帝师一脉七张符纸同时燃烧的情形。
    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随着符纸上蹿出火舌,血色咒文恍若活过来,围绕在他身侧,那上面光芒越来越亮,而帝师的头发肉眼可见转为苍白之色,脸颊下垂,皱纹一根根生出来。
    就像无形中有一双手,挥动着将几十年的光阴强加在了他的头上。
    到最后,帝师喘息着大口咳血,将耗尽自己生命的一卦铺在众人眼前。
    ——姜家祖脉,深潭遗支,凡界将遭灭顶之灾。
    看完这行字,以绝情剑宗和天极门为首的长老霍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反应最快的那个当即冲到帝师身边,强行用灵浪压下周围的声音,全神贯注捕捉帝师气若游丝的鼻音。
    “怎么解决?”甚至顾不上关心问候,他凑到帝师唇边,高声逼问:“说啊,转机在哪?”
    “五年后。”帝师又重重喘了一口气,眼瞳里迸发出血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说话时神情是一种充满挣扎的为难,最后归于平寂,似乎下定了决心,“引少年进祖脉,封……”
    不知道是走到生命尽头的过程太痛苦,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帝师咬字很不清楚,像刻意模糊,又像违背本心做了很让自己不齿的事,居然在这时候发怔。惹得几位长老跳脚,一再催促,他才闭着眼,将话说完整了:“将那缕渗透进凡界的秽气封了,丢回山海界去。”
    说完,他从袖口中拿出另一对卜骨,放在地面上。
    这微小的动作终于耗尽了他的生命,最后一个字才吐出半截,他就一头倒靠在殿中的横梁上,气息归于虚无,
    这他妈的。
    长老们你看看你,我看看我,齐齐傻眼。
    秽气是什么东西,深潭又是什么样的存在,虽然只有一缕,但也是需要神主亲自镇压的东西。他们这几个行木将就的老头,拿一把骨头去填都不够看的。
    少年,为什么要少年,要多少?哪家的?进去后会有什么后果。
    再说了,怎么封,封了又怎么丢回山海界。
    这么两句话,跟无字天书似的。
    经历过这事之后,四十八仙门为首的十家不敢再轻视,宗主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事,一波波往姜家祖脉里跑,身后随行的长老更不必说,浩浩荡荡一群,苦大仇深地绷着脸来回巡视。
    几圈下来,还真让他们摸到了一点门道。
    越来越多的姜家少年死亡,这个死亡顺序很有意思,前头有优秀的在,死的就绝不会是后面略逊一筹的。那片祖脉,像蚕食血肉的怪物,那种挑剔的劲,和深潭如出一辙。
    人世间许多东西总是这样,往往只要有了个突破口,出现了一点苗头,剩下的就很容易被联想。
    四十八仙门中知道这件事的人日夜难安,每天都活在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里,但深潭太棘手了,这不是他们能解决的问题,想了又想,只能铤而走险向外求助。
    求助的不是神主江承函。
    而是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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