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的批判会之后,厂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仿佛先前的那场批判大会,并没有发生一样,但是不同于厂里的风平浪静,街头和火车站确实越发喧闹起来,全国大串联开始了,到处听到学生们自豪地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要为时代当尖兵……”
    8月20日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序瑜过来和爱立吐槽这事,“她们唱得斗志昂扬,听得我心里倒是直打鼓,都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又冲进厂里来扇风点火的。”
    爱立和她道:“张扬和我说,现在门卫那边加派了人手,不让陌生人进,我们也不用太担心。”序瑜点头,“这是顾大山怕再来一批,兜不住,放了口要守门了。”又问爱立道:“你知道吗?刘书记住院了。”见爱立一脸懵,序瑜和她道:“请了好些天的病假,听说是脑子里长了一颗葡萄大小的瘤子,说是什么脑垂体瘤,需要做开颅手术。”
    “你知道在哪家医院吗?”
    “还没听说,你要是想去看看,我一会帮你问问。”
    “好!”
    刚好这时候保卫部的同志来给她送信,序瑜就先走了。
    爱立接过来一看,发现是李婧文寄来的,忙打开,只见上面写着:“爱立,我有些不安,京市太热闹了些,浩浩荡荡的学生涌入京市,大学礼堂.体育馆.火车站候车大厅.露天广场,到处都是人,大家都期待以各种方式聆听主席的教诲。可是7月份的时候,我明明在广播里,听到领导人说:‘怎样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也不晓得,这是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爱立,你说,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领导人们就明白了这个‘新问题’吗?”
    爱立看得头脑都有些眩晕,这可比当初原主日记里写的一些对组织有牢骚的话,严重多了,这封信要是落到别人手里,婧文怕是一条命都能丢掉。
    爱立压下心里头的惊慌,继续看了下去,“现在搞科研是不成的了,到处都在学习和批判,我有两次不想参加,跑到资料室去看书,被老同志说我思想不积极,我现在也只得每天跟着他们搞搞形式。就是徐春风有些吃亏,他这人认死理,坚持讲真话,已经在组织会议上被批评两次了……”
    爱立越看越皱眉,徐春风这人虽然以前和她闹得不愉快,但是也确实是一心扎在机器上的,这一波风浪,怕是很难顺风顺水地撑过去。
    就见后面又写道:“目前我们都好,你不必担忧,不知你在汉城近况如何,如有闲暇,要多多给我们写信才好。祝好!”
    爱立看完,就放在了裤腰内侧的口袋里,这是她特地缝着装信的,准备晚上到家,就将信烧掉。
    下班的时候,序瑜过来告诉她,刘书记就在南华医院住院。
    第二天一早,爱立拎着水果,特地去看了一下。
    刘葆樑正躺在病床上,双眼有些无神,像是正在冥想着什么,听到有人来探望他,微微转了一下头。
    待看见是爱立,才笑道:“怎么还跑一趟,没得耽误了你的工作。”
    爱立笑道:“今天是周末,我刚好回家来看我妈妈,书记,您不知道吧,我妈妈就在这医院里工作,我今天可不算特地来的。”
    刘葆樑笑道:“没耽误工作就好。我这一切都好,感谢爱立同志挂念。”
    “那您好好养身体,争取早日出院!”
    “哎,好!”
    两边简单寒暄了几句,爱立见刘书记状况不好,就提出了告辞。刘书记的爱人何同志,将爱立送了出来。
    握着她手道:“我都听老刘说了,姑娘,前头还真是谢谢你,救了我们家老刘。”
    “婶子,是我应该做的,刘书记以前对我也有恩。”
    何女士叹道:“唉,这次的事对老刘影响太大了,他是红小鬼出身,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搞革命,现在被说是反`动派,是敌`特分子,一下子将他放在了人民的对立面,他心里完全接受不了。”丈夫有时候夜里半梦半醒,还问她,“淑庆,我要是敌`特,那我前面三十多年,到底是为谁在工作呢?是我的信仰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
    爱立宽慰道:“您多陪他说说话,好好开导,都说求真理的路,是螺旋式上升的,有曲折是很正常的,让刘书记千万想开些。”
    何淑庆点点头道:“哎,好,你还是第一个来医院来看她的同事,谢谢你,姑娘!”
    “我妈妈在这医院里工作,您这边要是有什么问题,我可以让我妈妈帮忙去问下。”
    何淑庆笑道:“不用,不用,我姐父也是这边的医生,不然这回,我们可未必能住得进来。”
    爱立也就没有再说,和何淑庆告辞,转身回了家属院。
    沈玉兰正在院子里晾着被单,背对着大门,李婶子笑着喊道:“玉兰,你快看看谁回来了?”
    沈玉兰转身见是女儿,不由笑道:“今天怎么有空回来,铎匀没跟你一起吗?”
    “没有,铎匀单位最近要派他外出考察,他在家里做准备呢!”
    “去哪啊?”
    “没具体说,说是华南热带作物研究院搞了个考察团,把铎匀也加进去了。”爱立没明说,大概是要去一趟国外学习,怕母亲担心,就只说“外出考察”。
    沈玉兰果然没有多想,笑道:“我想着你哥下个月就结婚了,把家里的被褥都给洗洗,晾晒一下。家里先前攒的布票,你小姨过来的时候,我看她一套被褥都没有,就先给她用了,也就给你哥凑了一床新的被单被套。”
    爱立问道:“岩菲没说什么吧?”
    “没有,这孩子还怕给我造成负担,说都不用准备新的。我想着,怎么着,被单被套也得换新的。”
    说到这里,爱立忽然想起来杨冬青的事来,和妈妈道:“妈,杨冬青投机倒把,被抓住了,大概要判刑。”
    沈玉兰怔了一瞬,就淡淡地道:“她执意要走这条路,这也是迟早的事。”
    母女俩正聊着,就听楼下忽然传来伊利的声音,“大姨,大姨,我和妈妈来了!”
    沈玉兰一喜,笑道:“今天你们可真是巧了,咱家的桌子能凑满了。”
    不一会儿,就见伊利和沈青黛上楼来,沈玉兰问道:“我当你这个月都走不开呢!”
    沈青黛笑道:“前几天不是下雨,气温降了一些,陆厂长特地给我放了两天假,我今晚和伊利就住你这了。”
    “那可好!”沈玉兰正说着,就见妹妹回身把房门关了,然后从怀里拿了一封电报出来,脸上隐有喜色地道:“瑞庆来了电报,说被下放到农场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下周就能过来了。”
    这还是她来汉城这边以后,丈夫第一回 给她拍电报。
    等把那张纸递给姐姐,沈青黛不由就红了眼眶,左盼右盼,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丈夫要来的消息。
    自从学生们冲进棉纺厂打剃头匠张平以后,沈青黛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就怕丈夫在那边也遇到这样的事。
    现在,瑞庆终于要来了。
    第279章 新风向
    沈玉兰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二十八申初抵汉。”笑道:“这是票都买了啊,那天刚好是周日,我让俊平也回来一趟,一起给瑞庆接风洗尘。”
    沈青黛忙道:“大姐,不麻烦俊平跑一趟了。”
    沈玉兰不认同地道:“这是高兴的事儿,让俊平陪瑞庆好好喝一杯。你也提前和陆厂长多请两天假,到时候我陪你一起把瑞庆送到祁县去。”
    沈青黛光是听姐姐一桩桩一件件地安排,心里都觉得酸酸涨涨的,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半晌才笑道:“姐,你不用写信,我明天回宜县,就到俊平那去一趟。”
    “那好!”沈玉兰又转身和女儿道:“铎匀要是还在家的话,让他一起过来。”
    爱立把电报接过来看了一眼,她们努力了这么久,也就是为了这上面简短的几个字而已。申时初,也就是下午三点左右,笑道:“妈,不用你说,我们肯定回来的。”
    骤然得了这么个好消息,一家人的情绪都有些亢奋,沈玉兰又和妹妹道:“青黛,日用品要给瑞庆准备一些吧?”
    沈青黛想了一下道:“应该不用,他这人最是仔细,平时出差,都是他自己收拾着的,该带什么,肯定心里有数,我再写封信给他,提醒他一下。”
    沈玉兰嘴唇动了一下,最近到处破四旧,青黛的家,怕是都受到几波冲击了,瑞庆就是想凑齐东西,可能未必都能如意。
    但是这个关头,她也不想提醒妹妹,免得青黛心里又不好受。
    只是和妹妹笑道:“可能你信还没到,他人都过来了,我先收一床被褥出来备着。要是他再缺什么东西,我们周日下午给他补齐就是。他是来汉城,有我这个大姨姐在,总不能让他连个被褥都没有。”
    沈青黛眼睛里忽然落了两滴泪,慌忙抬手擦掉,轻轻吸了吸鼻子道:“好,回头缺什么,我就让他来找大姐要。”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伊利,听了一会大人的聊天,忍不住出声问道:“是我爸爸要过来了吗,姐姐,我能看到爸爸了?”
    沈青黛这时候想起来,自己还没通知儿子,低下身来道:“是,伊利,妈妈早上收到了你爸爸的电报,下周末他就到汉城来了,我们一起过来接爸爸好不好?”
    伊利高兴得蹦了一下,“嗷,我能看到爸爸了!”小小少年,嘴上不说,心里也想爸爸想的不得了,猛然间听到爸爸过几天就要过来,一个劲地又蹦又跳。
    爱立摸了摸伊利的头,心里不无安慰地想,虽然她们大人的世界一阵兵荒马乱.剑拔弩张,但是她们都尽力给伊利维持住了安稳.平静的童年,这大概也是小姨父一直坚持着的原因所在吧!“伊利,等你爸爸到了,姐姐给你买鸡蛋糕和巧克力吃,好不好?”
    “好,谢谢姐姐!”
    沈青黛嗔道:“爱立,你也太惯着伊利了,买一样就可以了。”
    “没事,小姨,这么大的喜讯,该给伊利买糖吃。”她小的时候,因为爸妈关系不和睦,有时候想吃什么零食,看大人脸色不好,都不敢开口,只能悄悄地羡慕别人。等稍微大点,自己有钱去买了,感觉也不是小时候的味道了。
    零食给人带来的快乐,在孩童时期是最极致的。也许很多年后,伊利都不怎么记得见到爸爸时候的心情,但或许会记得那天香甜甜的鸡蛋糕和甜腻腻的巧克力。
    沈玉兰帮腔道:“青黛,你随她,给伊利买糖吃的钱,他们小夫妻俩还是有的,你也别太操心。”
    沈青黛这才没说什么。
    爱立忽然想起来,问妈妈道:“妈,先前贺叔不是说和小姨父一起过来,这次来不来啊?”
    沈玉兰摇摇头,轻声道:“我还没收到你贺叔的信。”这半年来,之桢都在忙着瑞庆的事,他们也一直没有见面,沈玉兰是希望他能一起过来的。
    沈玉兰抬手望了眼时间,“哎呀,都十点半了,今天亦棉喊我们过去吃饭,我们得早点过去。”
    一家人到的时候,贺亦棉立即喊了沈玉兰姐妹俩过去,问苏瑞庆的情况。林亚伦也在,看到爱立,忙把她拉到一边问道:“我前两天听说,京市来的红`卫兵跑到你们厂去煽风点火了,批了厂里书记和一个部长?没闹出大事吧?”
    爱立叹道:“不算大,也不算小,没有闹出人命,但是这把火算是在我们厂里点着了。”
    林亚伦微微皱眉道:“也不是你们厂,司晏秋和卓一鸣.李明悟他们都说,最近厂里不平静,多少都有点小冲突。可能和以前汉城码头多,经常抢码头有关,这边人的脾气,都是一点就着。历次有运动,汉城的动静都大得很。”
    林羡薇在教小乔乔识字,闻言也道:“还好我来这边以后,主动调到小学部去了,前两天,我听说,我们那边有中学生闯到了女老师家里,说女老师一派小资作风,又是烫头发,又是穿裙子的,把人家家里搜刮了一遍。”
    爱立听了,不由皱眉道:“表姐,咱们家里的东西也得收一收,以防万一。”
    林羡薇笑道:“你放心吧,我和妈妈早把家里东西捡拾了一遍,现在家里稍微贵重点的,就是乔乔的糖果了。”
    贺亦棉端了水果过来道:“爱立说的没错,还是小心些为好,现在这‘破四旧’的风,说起就起,我昨天抱着乔乔出门玩,看见有人被抄家,抄的那叫一个仔细,连新垒好的灶台都让人拆了,果然待把水泥灶台基座敲开,抄出了两包银元出来,足足有400块。”
    贺黄氏也道:“我刚才还听隔壁的婶子说,积玉桥那边,有人家被抄家,临时借了辆三轮车把老娘送到了表兄家去,不成想,等他掉转回来,表兄也跟着过来,说他把一个小方凳落在他家了,特地给送了过来。”
    林亚伦笑问道:“难不成这小方凳也有名堂?”
    贺黄氏点头道:“那小方凳拿在手里,重量就不对,领头来抄的人立即让那家人交代,好嘛,是一早就把小方凳的四个脚凿空了,塞了小金砖进去,又用油泥封住,外表看起来和别的凳子,并没有区别。”
    沈玉兰姐妹俩都听得愕然,“塞到凳子脚里,都能找到?”
    贺黄氏叹道:“那家人当时如丧考妣,却没一个敢吱声的,还有一些救国公债券,从房里搜罗出来一小筐,就在院子里烧掉了。”
    林羡薇听得心里直跳,叮嘱妈妈和姥姥道:“妈,姥姥,你们最近带乔乔出门玩,别往人多的地方去,不然要是闹什么动静来,把孩子吓到就不好了。”
    贺亦棉忙道:“我知道,见过一回,我心里就有数了。”
    沈青黛忽然庆幸,自己当初离开申城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把稍微贵重点的东西都带过来了。这回破四旧,她家是万逃不过的。
    就是沈玉兰心里也有点恍然,她家房里也还有些旧物件。当初杨冬青和俊平离婚的时候,那几个旧戒指.耳环类的,街坊邻居都是看见的,这个倒不好再藏,别的还是得想法子弄走。
    这一顿饭,沈家姐妹俩都吃得心不在焉的,一个担心抄家的时候,丈夫有没有受皮肉之苦,一个忧心家里的东西放哪里合适?
    等从贺亦棉家回来,沈玉兰就和妹妹.爱立商量道:“我手里还有几块玉,几根小黄鱼,放哪里合适呢?”
    爱立道:“妈,给我收着吧!”
    沈玉兰见女儿态度笃定,也没有多嘴问一句,回身进房间,收了个小包裹出来,递给爱立道:“钱不钱的先不说,都是有些纪念意义的,要是被抄没了,我这心里还真受不住。”
    爱立安慰她道:“妈,你放心,我那里有个地方稳妥得很,你去这么多次,不都没发现吗?”
    沈玉兰叹道:“你收着吧,我是眼不见为净了,就是以后万一被抄掉了,也别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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