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琬呆坐于车内,他知道陆昭的反攻已经到来了。陆昭借由受伤一事入宫,第一时间封锁了所有的消息,唯一的消息出口就是王谌与彭耽书,都是陆昭的人。在吸引了所有人来到殿中尚书府后,王谌立刻发声陆昭此次乃是为世族而受伤,从而统战了所有世族将矛头重新对向了自己。在他当众表明这几日取消清议集会后,亲近陆昭的世家也趁机重新夺回了舆论的战场。而现在,他除了真心实意地入宫慰问这位殿中尚书,根本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如今只怕那些要跟随他上书皇帝的人,也要奋不顾身,加入到接下来寺庙周围举办的清议活动中去。
    薛琬一掌击在车壁上,愤恨道:“貉子败我大事矣!”
    殿中尚书府内,陆昭身披单衣,于房间内处理着尚书台送来的各项事务。在听闻王谌的汇报后,了然一笑道:“子信暂且准备一下,过几日我要前往京郊庄园内养病。”
    待王谌走后,陆昭回到书案,拾起那厚厚一沓已经加印的兑票。身为执政者,在这场清议中,他们玩的都是兑票。权力自下而上,层层授予,暗流汇集。每一个支撑她权力大厦的人,包括世族、包括百姓,都是在买政治兑票,都是在用自己的智慧赌未来。她拿到了这份兑票,也就有责任维护天下的格局。这种信任与授权,于她来说,获取没有彩排,于天下万民来说,选择便不能反悔。
    第260章 谋职
    行台归都事宜在太子到达金城后终于敲定, 因行台囊括中书、尚书二省,间杂诸部,因此分为两批入长安。王济作为尚书台百官之首, 与太子一道,送武威太后、凉王遗体归都, 一切丧仪归都后定夺。
    由于姜绍因永宁殿乱事罢行, 长安方面不能派出一个合意的人选,因此众人商议由一名宗王代之。而殿中尚书府如今事务基本已落入正轨,汝南王元漳便由陆昭推举, 卸去长史一职,转为宗正, 以问丧仪礼制的名义与太子同赴行台。对于陆昭来说,姜绍羁縻于长安也是好事, 借此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打有自己印记的汝南王推到宗正位上,日后在内事上也不至于盲人扪烛。
    因清议已开, 各家也都有意返都,因此元漳入行台后并未受到太多阻碍。中书丞何弼不求擢升, 只求保位。而大尚书谢云虽有意转入中书, 却奈何谢颐北镇之行折戟。如今清议大行,薛琬为了保住李令仪与杨宁,不得加大对姜绍一派的打压, 其中自然包括了与淄川王有姻亲关系的谢家。因此谢云来不及交待拜别,便自请作为前使,匆匆启程归都。
    陆昭自宫中搬出后, 便称病不朝, 在京郊一处庄园内修养,与其随行的自然还有那颗尚书印。如今行台归都、宫宇兴建诸多琐事皆要打理, 尚书台寥寥几人撑着半个内朝,陆昭身边僚属不多,几日早起晏睡,饶是如此,终究也是力有不逮。接连几日,京郊添风多雨,倒真养出一副憔悴样子来。
    如今庄园任职宿卫的乃是吴玥,待得到谢云归都的消息后,便携传信之人一同入内,回明了陆昭。陆昭正依案小憩,闻言后已清醒了大半。
    “大尚书回都,先去了哪里?”谢云是行台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又参与过筹谋北镇之事,陆昭并不放心这个肘腋之患。
    传信的人道:“大尚书未在京郊逗留,而是直去了长安城内。”
    陆昭当即有所明悟。汉中王氏如今的头面人物是王济,参与清议的则是王叡。谢云穷奔都中,必然是为了清议一事,但第一时间却不找王叡这个姻亲,反而入都归任,必然是因为走了别人的门路。
    “此事马虎不得。”陆昭当机立断。她把谢颐留在淳化这个下陇的必经之路上,也是想要看看谢家是否有什么打算。
    先前谢云借她前往北镇,安排谢颐随行,也是故意要让陆家沾染谢氏的色彩,与那些怨恨谢家的北镇人以及鲜卑旧勋产生矛盾。而陆家作为北镇之行的牵头人,自然要摆平这桩麻烦,替谢家当一次黑手套。好在自己在北海公元丕这里打开了局面,才不致于当了他人的刀子。如今谢颐兵败在先,暂被以督六镇军事的北海公元丕之名,扣押淳化县内。她和元丕的意思也是要借此把这桩恩怨了结。既然谢云不准备商谈此事,原因自然也只有一条,那就是儿子谢颐留在淳化县对他还有用,只不过合作对象已经不是自己而已。
    陆昭侧头垂眸,食指沿着舆图上泾河细密的墨线滑动,于春晖穿云渡窗之时,化作刀锋寒芒,在淳化戛然而止。“薛琬既任度支,必然涉及漕运事宜,来日发难,大抵要从淳化下手。”若能将淳化从陆放手中剥离,除去了这颗新平郡和长安之间的钉子,那么褚潭执掌的新平郡战略价值将会更大。
    屏风外,吴玥也思索道:“谢家要出手,薛琬总得许些什么。这官位说不好是在尚书台还是在京兆府,京兆府现在自顾不暇,恐怕近期不会在人事上有什么大动作。”
    珠帘翠幄的阴影下,日光如雪,透照在陆昭眼底,结成了永夜的严霜:“谢颐不管是去哪,最终都是要辞去淄川王友与督护之职的。给陆放捎个信,让他务必扣住谢颐,等我消息。另外,近日多雨,京畿附近工地安危务必要提防。若涉及河渠疏通,洪水泻流,哪怕是京兆府有令,也要第一时间报与车骑将军和我。一旦有疑,可先请车骑将军领兵控扼水闸,便是东边的北海公处,必要时也可请求援助。”
    这场意识形态之争本就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典型,既然谢家带着劣迹自己送了上来,那她也就只有笑纳。
    三月雨水沥沥,却未曾浇灭清议高涨的热情。随着陆昭的出京,尚书决事已不再中枢,继而整个尚书台与诸多省部官员也渐渐脱离了京中的居所,在京畿附近的庄园内与宫城之间往来。继而,清议会的举办重心也渐渐脱离了长安城,转至郊外。
    薛琬毕竟已当面作出承诺,近期不再举行清议,如此迁延几日,再度举行清议会的时候,舆论的关注早已不在他们的身上。京中的几场集会赴会者寥寥,原本因薛琰执掌京兆尹有权以治安为由规限清议场所,也因人群聚集地的改变而毫无优势。
    “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谢云正于薛琬府中做客,闻得这个消息也不免宽慰道,“京兆府整顿,吏部现下也好配合。”
    薛琬自然也知谢云的图谋,还是要为了捞他那个宝贝儿子。不过,只要能把谢颐安排在薛家自己的门户下,永宁殿的这场冲突中,以淄川王元湛为纽带的阵营就会从内部割裂。那些世家子弟到底也是为姜绍发声,如果姜绍这个苦主放弃了自己的主张,那么这些子弟的定性就会抹掉义举的影子,直接沦为结党。只要从这里打开了局面,那么这次清议即便使陆昭等人声望攀升至极点,也会输掉里子。
    薛琬放下箸,笑着道:“大尚书对局势洞若观火,既然如此,那我便请京兆尹修书一封,请辟都水长丞。不知大尚书意下如何?”
    都水长丞乃是京兆尹下除两令丞外最重要的属官之一,掌池沼灌溉,河渠修护,也是能够影响京畿水运咽喉的要职。薛琬如此安排,既是希望谢家的子侄辈可以受到自家的影响,也是希望在营建京畿的过程中,物流要道能够被一个与陆昭敌对者掌控。如果一系列举措可以成功达成,那么下一步借由谢家影响王家脱离陆氏阵营,也是可待。
    然而谢颐却并不认为都水长丞是个如意的职位,此职接触庶务颇多,并不算清贵。况且都水长丞不必京兆府其他令丞,难与京中勋贵们打交道,对于日后在世族圈子里混也有影响。
    谢云一边接了婢女奉的酒,一边道:“如今已是三月,尚书令王济即将回来,只怕也要望一望三公,不会太过留恋旧职。继而谁可进望此位,尚书就没想过吗?”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道,“此次我是只取平流,颐儿若能帮衬得到尚书,也是大善。”
    此时,薛琬也知谢云想要帮儿子谋求尚书台的清职,心中大不爽快,毕竟他也不想让谢颐脱离自己的掌控。但若谢颐要入职尚书省,除非来自己的麾下任度支曹郎中。可是对方连都水长丞这样的职位都看不上,有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小郎中,这必是要本着侍郎去的。
    薛琬想了想道:“既如此,那我先议取令郎为侍郎一职,明日清议,希望大尚书在京中也能有所准备。”
    宴席既散,薛琬送客,薛益恭立在父亲的身后,看着谢云的车驾渐渐远去,方才开口道:“父亲缘何要答应大尚书?此职连我家谋取都万分困难。”
    薛琬冷笑一声道:“这尚书侍郎一职是要清议,但貉子领尚书事,有否决之权,又岂能闻之不管。今日务必将消息悄悄带到京畿去。明日清议就算成功,只要被貉子驳回,那就是下了他谢云的脸面。两家龃龉更深,岂不对我家有利?既被罢议,谢家也再难插足尚书,最后也只能去老老实实去任二郎麾下的都水长丞。无论陆家放不放人,都可借由河道漕运让谢颐拿刀子冲在前面,这才是我等之大事。”
    次日清议,薛琬与谢云也是亲自到场,聚集在此的也都是自己人。薛琬本想着此次必会有陆昭派的人来搅局,然而直到清议结束,场上都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似乎谢颐任尚书事郎一事就这样被定了下来。然而他还未想清楚对方为何不出手,谢云便行至他身边,微微拱手,笑着道:“尚书关陇勋贵,素有底蕴啊。此次清议既有定论,还要托劳尚书将此议会记录存档,稍后吏部也要执令去淳化调人了。”
    既有了正式的调令,区区淳化县令陆放自然也不能强留。薛琬还在恍惚中,闻得谢云之言,敷衍笑过,嘴上念叨着:“是好事,好事。”
    谢云消去心头之患,心情也是大好,拱了拱手道:“尚书肯抬爱犬子,在下也是感激不尽,后日我家京中设宴,还望尚书赏光。”
    傍晚,雨势渐大,一份密章送到正在用晚膳的陆昭手中。陆昭过目后,放下碗箸,一边示意让人服侍她换上官服,一边道:“雨下大了,通知各家所有子弟,即刻随我巡视京畿工地。另外告诉陆放,让谢颐留下请辞表,人可以放了。”
    政治人物的首次亮相极其重要,搭好一个舞台,穿上得体的着装,准备好极具目的性的台词,连同与她同台的人物都要仔细甄选。一旦登上高位,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出行的目的地与发出的声音,都是绝对的舆论指向并拉扯出一个无限的想象空间,成为这场意识形态之战的高潮。
    第261章 诈辞
    淳化城履经扩建, 如今已是泾水畔最为繁华阜盛之地。陆放虽任县令,但由于淳化早已不同以往,因此在长安收复后, 也被授予假节,领兵两千。
    此时, 在一处不大的院落中, 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穿过了层层拱卫的甲士,在傍晚的寂静中回响。
    “他陆思度在何处?速让他来见我!”居室内,谢颐已穿戴齐整, 却毫无世家子弟娴雅之态,将一只茶壶摔在了门框上。
    守在门外的是由陆放所掌的营卫许文雄, 直立的身姿并未因屋内的乱声而移动半分,同时又以极为恭谨的语气回答着里面的人:“督护稍安勿躁, 今日暴雨,传信之人脚力或有不逮。况且陆县令公务繁忙, 或许已出府巡视,亦有可能。”
    谢颐贴着门框, 用手戳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冷笑道:“寒卒卑流,以言惑我。雨这样大,哪个县令会出府巡视, 泾水浪高,陆县令就不怕落水殒命吗!”
    面对谢颐的咒骂,许文雄也不动声色, 任由他在房间内胡闹。
    谢颐见恶言也无效用, 遂威胁道:“我知你这老卒不通世情,但你军中也有倾慕贤士之人, 倒是比你识时务得多。此次我也礼待你一回,给你指一条保身之道。这几日都中传言,你又岂会不知。朝中有诏任我为尚书侍郎,调令既出,你家小小县令又能奈何。你如今一定要与那陆放沆瀣一气,见恶于我家,来日穷途,也休要再怪我家不讲情面。”
    许文雄闻言心里一乐,什么仰慕贤士之人,那都是陆县令和自己提前安排好的。不过他心里虽如此想,也不得不把戏做下去,遂道:“老卒不识恒门,不览阀阅,只知军法条规,唯奉上司手令。既有调令下达,待有司付送府上,自当放人。如若不然,军法之下,恕某不能从命。”
    “军法?”谢颐此时已渐癫狂,“我倒不知区区一个县令有何军法可申,有何军法可令!”说完,抬腿便要向门踹去。
    然而此时房门却被从外面打开,陆放身着官服,只看了一眼房间中形如枯槁的谢颐,随后抬步入内。
    谢颐闹了许久,此时已无太多精力,既见陆放,声音也低了下来:“我要归都受职,还望县令放行。”
    陆放振了振衣袖而后端坐道:“台中调令,我也有所耳闻,先要恭喜谢君高升了。只是时降大雨,调令至今未至淳化,我这里也实在不宜放行。”
    谢颐道:“你并无节制之权,何故扣留我在此,限我出行?”
    陆放笑了笑道:“若我所记无差,谢君在此值之前任淄川王友,持节督护吧。我虽无节制之权,但好歹也是地方长官,假节领军,上受太子节制,下护一方生民。大尚书急下调令,却悖各方督军事之令,如此毁誉枉法之举,我又怎能任大尚书自堕沟渠。大尚书人望所悉,行台辅臣之重,如今却因怀抱中物,弃京畿治安于不顾,废军中法度于无物,实在有失大体。我也是为谢君与大尚书声名前途计,切莫离开此地啊。”
    当听到“节制”二字时,谢颐也有些泄气。在此之前,他一直任淄川王友,持节督护,被今上部署在京畿附近。然而经过两年的动乱,如今督雍州军事的乃是太子本人;督六镇军事的是北海公元丕,因他曾经领过北镇军民,也算是从属;而长安京畿军事则由陆归暂领,说一不二。即便是小小的淳化县,由于抚夷督护部的薛琰已经调任离开,陆放假节领兵,也变成了这一地区实际的掌控者。
    现在,他这个持节督护的顶头上司,从法理上讲已经有了四位。领兵者的去向皆要服从本军区长署的命令,陆放强扣他虽然不妥,但他私自离开,日后也会受到攻讦。
    谢颐也知陆放并没有在与他论理,而是要缠住自己,因此道:“台中调令乃是皇命,岂是军匪之流私相授受、滥用权柄可以并论。即便太子督中外诸军事,也是受皇命而行权。况且此次归都,也是家父所求,我又怎能枉顾孝道,执意留此,贪恋军权。”
    陆放闻言站起,走到谢颐身边,一副苦心劝慰的样子:“世兄这么说,可就是弃国事于不顾了。台阁与陛下征辟,尚有固辞一说,如今京畿纷乱,小民流亡,正是谢郎建功立业之时。我与你算是同辈,实在不忍见你一时冲动而坏了未来的仕途啊。况且,谁家父母平时无一二思念,常常挂在嘴边?若人人闻得思念之语,都要弃职回家,那国之重任又要托付于谁?”
    谢颐听陆放一通歪理,已是气急败坏,笑骂道:“貉子轻言不逊,你阿爷未必不招你归吴郡乡里,若借陆尚书之手得谋大郡,你还不是插翅一般飞回江东!”
    陆放忽然脸色一沉,甩开衣袖,远离了谢颐几步,怒道:“我父亲名冠江东,毁家纾难,国之义士。殿中尚书才表河山,决策千里,运筹帷幄。所谓玉树生琼苞,光耀门庭,岂是你家朽木寄衰草可以媲美?我如今好言宽慰,为你避祸,你却恶言讥讽,毫不领情,实在可厌。”
    谢颐此时已心烦意乱,胡乱抡了抡袖子:“家门各有福祸,我不
    与你强争高低。你今日若强拦我,来日我也要以私拘大臣之名,让你身败名裂。”
    “也罢。”陆放已背过身去,似无意再劝,“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你一意枉顾军令,我是不能景从。不能劝你留在淳化,也是我才乏不俊。但为太子殿下与一方生民负责,擅离军任的始末,我也不能不上报清楚。你若离开,我不拦你,但请谢君留下辞表,呈明缘由。来日请报太子或是应对朝中诘问,我也有一二凭证。你我一别两宽,也不要再难为彼此。”
    谢颐虽见陆放语气有所缓和,但心中也不乏委屈。他麾下早已无一兵一卒,被困于此,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军任,什么为生民负责。不过既然能够速速离开,他也不想在纠缠什么,毕竟等到行台归都评论功过,他多留在这里一日,对后面的局面也极为不利。因道:“好,辞表我写,也望思度不要食言。”
    此时陆放也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颐兀自研墨,随后疾书,请辞督护一职。
    陆放站在一旁,笑看他挥笔泼墨,而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能领督护一职,不过是因淄川王友。这一职位,还望谢君一并辞掉,以免我徒担一个嬗易宗王属臣的罪名。”见谢颐犹豫,便笑道,“怎么,谢君是想以尚书侍郎之职指点宗王封国,还是想以淄川王友的身份扰乱尚书省?”
    虽然淄川王元湛暂居京畿,但日后还是要回封国的,自然也就不能与尚书侍郎同时兼职。谢颐也只好低头,将淄川王友一职也一并辞去。
    拾起谢颐摔在桌子上的辞表,陆放泰然自若地吹干了墨迹,而后放入怀中,笑滋滋施了一礼道:“谢君要全家国之大义,我又怎敢轻言阻拦,方才不过意气之言,还望谢君勿怪。只是如今太子殿下身在金城,路途遥远,实在不便决事。这封辞表我即刻便会呈送禁中,皇帝陛下过问也好,待太子归都再做打算也罢,想来不会耽误谢君的任期。”
    谢颐听闻陆放要将辞表直接呈送给皇帝,忽觉心中一阵慌乱。说实话,吏部的调令他也只是听说,并非确凿。就算是确凿,到真正的调令下发时间也会延后一二日。但如果他这封辞表先于调令呈上去,又让皇帝看到,那会给人以怎样的观感,也就不言而喻。
    正当他还患得患失的时候,陆放已命许文雄入内,下令道:“谢君即将启程,还请许尉替我一路护送。先前我对谢君失礼在先,此行便动用我的车驾,卤簿亦按侍郎仪制,切莫有失。”
    “不必!”谢颐忽然下意识地反抗道,“既然卸职,便是私行,怎能劳动县令因私废公。”
    陆放却笑着走近他,眉眼间带有江南人特有的秀气:“天漏大雨,道路泥泞,周遭又有流民悍匪,谢君名门贵胄,台臣之重,哪容有失。” 陆放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拍了拍谢颐的上臂,如同系人的枷锁,“不要任性。”
    风雨交加,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张灯展旗,穿过京畿工地。泥泞的工地里,几名劳役在黑暗中窃窃私语:“这是谁家出行好不威风?”
    一名壮年闻言,轻笑一声道:“谢家郎君高升侍郎,早已传遍了,老伯怎的不知。”
    “听闻谢家明日摆宴。”
    “怎么,还惦记着别人家的席面儿呢。拉倒吧,高门贵胄的残羹剩饭,喂狗都轮不着咱们。”
    “匠作有令,今晚大雨,要严查附近水位。你我快些去河边,早收工领钱,家里的崽子们还等着喂食儿呢。”
    第262章 反光
    霖雨积重, 风云夜壑,渭桥的桥腹勉强撑于逐渐逼近的水面上。柳岸腾起了白烟,看不到茫茫前路, 大雨如同黑鹰一般扑下,惊雷闪过, 诡吊的天象与诡吊的时代相伴而生。一队人马在夜色中缓缓前行, 影影幢幢。
    时值暴雨,堰埭大决,渭水也因此暴涨。陆扩已派二子分头察看, 随后来报道:“渭水南面营葺修缮太过简陋,只怕就要冲破。大水汹涌, 两岸数万军民,还是尽快撤离为好。”
    陆昭眼睑低垂, 半隐着两汪霜清水,不辨喜怒, 一边在工地见巡查,一边问一旁的吴玥:“京畿属官和尚书各曹部的人都到齐了没有?”
    吴玥道:“薛度支与大尚书俱在城中, 京兆尹处卑职已派人去请。”
    陆昭忽然止住了脚步, 浩浩荡荡的随行人员也旋即停踵,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陆昭沉默片刻,笑如非笑:“大尚书管吏部的事, 不来也在情理之中。京兆尹和度支尚书大抵也是无暇分身。”正当众人要松一口气,陆昭冷淡的目光却向侧后一漏:“都水长丞呢?把他叫过来。”
    陆昭这一问,跟随在身后的那些世家官陪笑的神色半凝在脸上, 其中有一名和吏部颇有关系的人站了出来, 小心翼翼道:“回殿中尚书,京兆府都水长丞之位, 至今空缺。”
    陆昭忽然抬起眼来,如同黑夜中太阴临照:“至今空缺?都中清议了这么久,京兆府先前也自查了这么久,在汛期之前决出一个都水长丞的位子就这么难么?”
    此时,不乏有在京中和薛家熟络的关陇世族,站出来回禀道:“回殿中尚书,其实都水长丞一职薛京兆本属意谢颐谢泰冲,只是薛度支清议举其为尚书侍郎。这……也难免人家择高木而栖了。”
    陆昭笑了笑:“清位实位,失之偏颇。庭门生隙,以害国事。这是陈郡谢氏的风流雅趣,还是薛氏二公的治家之道?”
    因先前两方清议战场早已交战火热,好容易因陆昭的运筹在京畿附近的清议会上占据了优势,这些以陆昭为马首的世族自然忿忿而言,大肆反击。
    “谢氏浮名虚才形如猪脬,薛氏自谋私利德微尘埃啊。”
    最跳脱的乃是韦家,此次谢颐得任尚书侍郎,占得却是自家子弟的名头,因此清算起来也格外卖力:“身系国任,上下失序,内外勾奸,应受国法惩罚!”
    此时群情激奋,众人也纷纷开始鄙薄两家。陆昭只是佯作摇头叹息,势既然已经造起来了,接下来这些人要做什么样的选择,说什么话,也就由不得了。陆昭随后径直行入工地搭建的临时营寨内。
    王峤也跟在其后,不乏忧心忡忡。他身在中枢,对于谢云的归来也不乏瞩目,自然也看到了薛谢两家动作频频。今日一行他也有所预感,薛谢两家或许因此而遭殃,但他尚猜不透陆昭让百官随行的目的。不过陆昭这一问,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于是慢下了步子,对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掾属道:“去把在京的所有子侄都叫来,谁敢懒睡,回去家法伺候!”
    几名掌事晚上才知陆昭到访,却未想到另有数百名随官,加之陆昭仍有太子妃的身份在,连忙趋步向前行跪礼。
    “我在职任事,不论爵位。”陆昭在几人未行礼之前便抬手相扶,随后问道:“这一片水碓坑位是否还承受的住?”
    魏国多用连机碓,乃是前朝杜预所造。这种水利设施需要营造高低水位,水激轮转,横木间打碓梢,一起一落,既可舂米,也可凿石碎砂。这些水碓多由世家出资,在房屋庄园建造完毕后,便留于己用。世族庄园经济,大肆收购兼并土地后,将这些农产品贩售也是坐地生财的一环,水碓可大大减少舂米的成本。因此水碓的选址大多是在世族们自己的规划范围内,较为随意。但是随意筑坝也有隐患,那就是汛期来临时,一旦决堤,涝患千里。
    如今陆扩担任将作大匠,却因门阀执政的缘故,难对这些世族胡乱建造设施下手。再加上关陇世族的巨擘薛家仍在,且执掌京畿渠道,更是无力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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