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几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模样不同,易老爷脸上带着笑,微微向前倾身,正跟柳岸说话。
    “柳夫子有所不知,前几日的事情都是误会,府里已经给祝夫子和惊蛰准备好了房间……”
    柳岸端坐在位置上,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须,神色淡淡。
    易老爷继续笑着道:“祝夫子对惊蛰百般照顾,不远千里将惊蛰送回京城,我们那日也是一时心急,才怠慢了夫子,惹得夫子恼怒,带着惊蛰走了。”
    “现在想起来,实在是不应当,今日特意备下薄礼,携家带口,来贵府向祝夫子请罪,望祝夫子不弃,去舍下小住几日。”
    会客厅的屏风后面,柳昀皱着小脸,冷冷地哼了一声。
    昌平伯爵从头到尾都是“祝夫子如何如何”,一句都不提林惊蛰,更不问林惊蛰最近怎么样了。
    他根本就不是来接林惊蛰的,他是来讨好祝夫子的。
    结果他哼得太大声了,厅堂里安静了一瞬。
    祝青臣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没办法,只能带着林惊蛰从边上的回廊绕出去。
    见他来了,易老爷赶忙起身:“祝夫子来了?”
    “嗯。”祝青臣淡淡地应了一声,“伯爷到访,我自然是要出来看看的。”
    柳岸见夫子来了,也拄着拐杖起身:“夫子请坐。”
    易老爷见柳岸给他让座,心中一个咯噔。
    他知道柳夫子目下无尘,却一向尊师重道,但是没想到,连恩师的孙子,他也这样礼遇,亲自让座。
    随后他愈发庆幸,自己没有拖延,赶紧来道歉了。
    这要是得罪了祝青臣,伯爵府的名声就全毁了。
    柳岸扶着夫子,在主位上坐下,自己则像是晚辈一般,在下首坐了。
    易子真眼珠一转,上前挽住林惊蛰的手:“惊蛰,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娘亲很想你。”
    他知道,那日父亲凶林惊蛰一顿,林惊蛰是不会再亲近他了,只有母亲还能勉强牵动他。
    所以他马上把林惊蛰推到了母亲面前。
    易夫人站起身来,握住了他的手,双目含泪:“惊蛰,是娘没有保护好你……”
    易子真转头去看,果然,林惊蛰红了眼眶,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
    易子真趁热打铁道:“那天你走了之后,母亲也哭了好久,眼睛都要哭坏了,就担心你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受了委屈,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也好时时和母亲相见。”
    柳昀幽幽道:“惊蛰在我柳府,跟着祝夫子,怎么会吃不饱、穿不暖?”
    “啊……”易子真自觉失言,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说,母亲不知道惊蛰在柳府,这才误会了,若是母亲知道,就不会……”
    他圆不下去了。
    这时,柳岸清了清嗓子,柳昀哽了一下,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走回爷爷身后。
    没想到,爷爷竟然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说的好。
    柳昀又来劲了,重新扬起脑袋。
    林惊蛰道:“我跟着夫子过得很好,我愿意跟着夫子,夫子也愿意教导我,母亲不用担心。”
    易夫人却道:“傻孩子,难道你还想长久地黏着夫子?不回家去?”
    “我可以……”林惊蛰顿了顿,“时不时回去探望母亲,每天回去也可以。”
    可他就是不想回伯爵府了。
    父亲太凶了,他发火的模样,和林老三几乎一模一样。
    暴躁易怒、叫骂声像雷声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父亲在骂他之前,会扯一些他听不懂的大道理,而林老三不会。
    易老爷一听这话,道:“这是什么话?你怎么能……”
    一听见他的声音,林惊蛰就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见他害怕,祝青臣连忙道:“惊蛰,过来。”
    “是。”林惊蛰如蒙大赦,把自己的手从母亲手里抽出来,忙不迭跑到夫子那边,在夫子身边站好。
    易夫人看见这样的场景,整个人都愣住了。
    怎么会?林惊蛰之前不是还很黏着她的吗?
    就算祝青臣对他有恩,但他怎么能抛下母亲过去?
    易夫人有些脚软,差点跌倒,被易子真扶住了。
    她紧紧地攥着易子真的手,几乎把他抓得喊痛。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恐慌,她好像,要失去这个孩子了。
    祝青臣从桌上抓了一把花生,塞进林惊蛰手里,似是随口询问:“既然伯爵府要把惊蛰接回去,那我想问问,伯爵府要以什么身份把惊蛰接回去?从今往后,在京城之中,惊蛰是伯爵府的什么人?”
    易老爷道:“先前那事儿,确实是我们考虑得不妥当,我与夫人已经重新商议过了,一定会让惊蛰名正言顺地回到伯爵府。”
    祝青臣故意问:“如何?”
    “对外,我们就说,惊蛰与子真是双生子,惊蛰刚生下来,就被歹人抱走了。如此,方能保全两个孩子的名声。”
    林惊蛰不由地捏紧了花生,原来父亲从头到尾都没变过。
    祝青臣问:“谁长谁幼?”
    易老爷试探着道:“惊蛰初回京城,对京中事务都不熟悉。因此,我们的意思是,让子真为长,惊蛰为幼。日后子真也好关照弟弟。”
    祝青臣又问:“谁为世子?继承爵位?”
    “这……自然是……能者居之……”
    易老爷说着说着,也知道自己说的事情太离谱,不敢再说下去了。
    易子真在京中生活了十余年,吃穿住行、读书教养,都是最好的。
    林惊蛰在泥里打滚,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让他们去比谁更“能”?根本就是掩耳盗铃。
    怎么不比谁会种田?谁会打猎呢?
    祝青臣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这不就是原书剧情吗?
    他和林惊蛰因为要求滴血验亲,触怒了伯爵府,所以昌平伯爵决定把林惊蛰变成亲戚家的孩子。
    现在来赔罪,又决定把他变成双生子,让他当弟弟。
    什么保全两个孩子的名声?不过是保全易子真的名声罢了。
    兜兜转转,竟然又回来了。
    祝青臣还没发话,柳岸便一拍桌案,厉声道:“昌平伯,你怕不是失心疯!”
    “惊蛰是你家血脉,在外面受苦受难十余年,如今回来了,你不想着如何补偿他。你还把一个冒牌货捧在手心,让他做世子?”
    易老爷脸色一变,看向祝青臣:“祝夫子把事情告诉……”
    他方才特意把话说得委婉,就是因为有外人在,结果祝青臣已经把事情说出去了?
    啊?!
    祝青臣神色平淡:“怎么?说不得?”
    伯爵府想把事情瞒下去,他祝青臣可没有这个义务帮忙,难道还要瞒着自己的学生?
    “你……”易老爷气得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得不控制住表情。
    祝青臣下了论断:“此事断不可行。”
    易老爷咬牙问:“那祝夫子以为呢?该怎么办?”
    “依我看——”祝青臣顿了顿,“我们惊蛰不做亲戚家的孩子,也不做双生子的弟弟,我们惊蛰本来就是伯爵府唯一的孩子,是堂堂正正的伯爵府世子。”
    易老爷低声道:“此乃我伯爵府家事,祝夫子三思。”
    他终于藏不住了。
    “非也,此非伯爵府家事,而是国事。”祝青臣,“爵位世子册立,由陛下裁决,此事无须我三思,更无须伯爵府擅作主张,只须陛下三思。”
    “你……”易老爷压低声音,“林惊蛰刚从乡野之间回来,怎么能够担此重任?祝夫子是想让我伯爵府出丑吗?”
    “我绝无此意。”祝青臣正色道,“惊蛰为伯爵府世子。不只是我,裴夫子、柳夫子,都会尽心教导惊蛰,何来出丑一说?”
    “他……”
    易老爷还想说话,祝青臣便道:“我说过了,这桩公案应当由陛下裁决,伯爷是想质疑陛下的裁决吗?”
    “自然不是。”易老爷无话可说。
    “另外——”祝青臣靠在椅背上,抬眼看向易子真。
    易子真本来也和易老爷一样,被祝青臣的话吓到了。
    这怎么可以?
    他和父亲都说好了的,父亲会护住他的名声,他可以继承伯爵府的家业,也可以继承爵位。
    只是把林惊蛰养在家里而已,就当是养个陪他解闷的弟弟而已。
    可是现在……为什么他的爵位都没有了?
    他看向父亲,父亲也是一脸愤愤。
    他看向母亲,母亲却因为林惊蛰的疏远而出神,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祝青臣开了口:“至于这位公子……”
    易子真顿觉不妙,掩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了。
    他还要怎么样?不仅拿走了他的爵位,还想把他扫地出门吗?
    “两位公子交换了十来年的人生,虽说此事不是易公子的过错,但惊蛰毕竟代替易公子受了十余年的苦,易公子也代替惊蛰享了十余年的福,现在也是时候交换回来了。”
    “按照我的意思,最好是把易公子送回林家村。林老三已死,不过是让易公子自力更生,或读书科举,或种田耕地,也不算什么惩罚,不过是各归其位而已。”
    “况且,易公子这些年,在伯爵府、在京城接受的教养、积攒的人脉,都无法祛除。这对易公子来说,已经是极好的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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