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宿对他说的一定都是实话,但就像那次“开诚布公”一样,信宿或许还有什么事实没有告诉他,选择了隐瞒。
    林载川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联系上警方的过程或许没有那寥寥几语说的那么简单,但信宿这个时候都不愿意谈及的曾经,他不想刨根问底。
    “我知道。”林载川轻声说,“我知道我们一直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信宿的善良以及自我约束的底线。
    “对不起,”
    信宿很小声地对他说,“以前不想把你牵扯到这些组织争斗里来,所以故意没有告诉你,你不要生气。”
    “信宿,今天的药——呃!”
    门口传来的声音戛然而止,裴迹拎着一个冷藏药箱走进卧室,看到床上面对面牵着手的两个人,差点被那一对戒指闪瞎了眼。
    裴迹大脑宕机一秒,冷静道:“我等会再进来!”
    “裴医生。”
    林载川起身喊住他,“请进。”
    “………”裴迹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裴迹对林载川出现在这个地方一点都不意外,毕竟他对信宿的行踪已经了如指掌,想见就一定能见到,但是他没有想到阎王会是这样的反应,以至于看到信宿那一双依然水汪汪的眼睛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惊悚。
    ——以至于他没有接收到信宿让他“差不多就行了”、“适可而止”、“少说几句”的眼神,裴迹一骨碌道:“你今天晚上的点滴,口服药和外用药我都带过来了,还有身上的绷带,一整天没有换过了,晚上睡前需要更换一次。”
    信宿:“…………”
    房间陷入一阵安静,信宿看着林载川,咬了下唇道:“载川,你先出去吧,马上就好了。”
    他身上大伤叠小伤,皮肤上不知道从哪儿磕碰出来的淤青,那道鞭痕也愈发乌青,触目惊心,不想让林载川看到。
    林载川:“让我……”
    直到这时,林载川的声音终于有些颤抖,那像是无法压抑的钝刀般的痛楚。
    “让我看看你的伤,好吗?”
    ——
    第二百三十五章
    林载川都这样说了,信宿也不能说“不好”。
    他只能让林载川留了下来。
    信宿凉嗖嗖撇了裴迹一眼,稍微靠坐在床边,抬起手默默地解开他的衣服扣子。
    裴迹被他莫名其妙地瞪了一下,茫然又无辜地推了一下眼镜,心想他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可谓是“阎王心、海底针”,除了林载川可能没人知道这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衬衫从中间的扣子打开,白皙的皮肤上烙印着一条约三十公分长的痕迹,虽然经过这两天的恢复,那道鞭痕已经没有第一天晚上那么严重,但那皮肤的底色太白了,稍微有些异色仍然非常明显,看起来还是触目惊心的。
    裴迹熟门熟路将消炎镇痛的外伤药涂抹在上面,然后轻轻覆上一层纱布,那青肿还没有褪下去,外人看着都会觉得心疼,他已经不敢去看后面的林载川是什么表情。
    信宿那身体小心翼翼供养着可能都会出问题,更别说他还总是三天两头就带着一身伤回来,能活到现在已经非常奇迹了——他自己浑不在意,身边的人还要跟着他提心吊胆。
    裴迹心里叹了口气,快速处理好信宿身上的外伤,拿过放在冷藏箱里的营养药剂,对接到留置针的输液管上,调好了液体的流速。
    “可以了。”裴迹起身道,“晚上记得吃药就好了,明天早上我来换药,等到两包营养液都打完,让林队帮你把输液管拔下来。”
    信宿从鼻腔里轻轻飘出一声“嗯”,示意他没事就别留在这里当电灯泡了。
    裴迹拎起医药箱就走,林载川把他送出别墅大门。
    站在别墅门口,裴迹转过身看着林载川,问道:“林队有什么事吗?”
    他知道林载川特意把他送到这里肯定是有什么话想要单独跟他说。
    林载川沉默片刻,轻声道:“信宿现在的身体情况还好吗?”
    裴迹的神情稍微有些凝重,“乐观的说,不太好。”
    潜台词是——不乐观的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断气了,抢救都来不及。
    说到他的病情,裴迹有点头疼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阎王……啊,现在应该叫信宿,他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他不愿意做的事,我们多少人都劝不听的,就连今天输的那些试剂,也是知道你要来找他以后才肯让我带过来。”
    “营养不良、贫血这些都是小毛病,”裴迹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脑袋里的血块就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不定时炸弹,现在看起来不影响什么,但说不定睡一觉、甚至一顿饭的时间,情况就会突然恶化。”
    “你要是能劝听他,还是尽早让他做手术,处理掉那个血块。”
    顿了顿,裴迹道:“但是开颅手术也是有风险的,他有可能在手术台下不来,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任何人都不能保证——你知道这种手术都伴随着极高的危险性,能够有超过50%的手术顺利的概率就已经很高了。”
    “我明白,”林载川微微颔首,他低声道:“多谢你这段时间照顾他。”
    裴迹笑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现在你来到这里,我也要解脱了,从此脱离苦海。”
    停顿一秒,裴迹又轻轻地说:“他这一路……走过来挺不容易的,可能说的有些话让人伤心,也因为不得已向你隐瞒了一些事,你别怪他。”
    林载川慢慢吐出一口气,“我知道。”
    林载川回到卧室的时候,信宿已经吃完了整整一盒刚采摘下来的大草莓,还有一盒给林载川留着——很少有能够影响他食欲的事情,就算最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也非常能吃,这几乎是跟他的性命挂钩的事。
    “回来啦。”
    信宿眨了下眼睛,看到林载川走过来,拿了一个红彤彤的草莓放在他的嘴边,“很好吃,很甜的,你尝一个。”
    “晚上想吃点什么?”林载川借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草莓,问道,“想喝粥还是吃其他的东西?”
    信宿纠结了两秒,难以取舍道:“……必须二选一吗?我是成年人了。”
    林载川这时应该笑一下,告诉他可以全都要,但他有些笑不出来,心里压着一股沉淀而冰冷的东西,他只是轻声道:“那我现在准备一下食材,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吃晚饭了。”
    信宿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他几眼。
    林载川在超市里订购了食材送货上门,到厨房做了几道信宿喜欢吃的菜,分量都不多,两个人差不多刚好吃完,还有信宿的“初恋”海鲜粥。
    信宿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感觉他撑的肚子都要鼓起来了,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肚皮——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嘶”的倒吸一口冷气。
    信宿躺在床上,浑身都久违的温暖,血液似乎有了温度,感觉这段时间好像行走在阴间一样,哪里都是冰冰冷冷的,到现在才终于重新呼吸到了“生”的气息。
    这是只有林载川才能带给他的“羁绊”。
    睡觉前,两包药剂也都打完了,林载川拔下输液管,把留置针固定回原来的位置。
    关了灯,卧室里漆黑一片,信宿好像刚在狂风骤雨中被淋的狼狈不堪后让主人捡回家里的猫咪,极为温驯地蜷缩在林载川的怀里,几乎是黏在他的身上。
    信宿在林载川身边的时候,睡眠质量是最好的,好像只有在那种环境下才可以确定自己绝对安全安然入睡,但今天晚上可能是大脑神经兴奋过度,信宿怎么都睡不着,他忍不住地反复触摸、确认两个人手上的戒指,甚至再次打开了灯,把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观看。
    林载川摸摸他柔软的长发,“睡吧。明天早上醒来我也会在。”
    信宿微微张开手指,跟他十指交错,几乎有些缠绵的意味。
    他靠在林载川身上小声道:“好像有点睡不着,我其实……我其实很高兴。”
    林载川不来,他也可以一个人漠然地走下去,可林载川来了,信宿在惊慌错愕与抗拒之余,也的的确确感受到了本来不应该存在的“欢喜”。
    或许是应了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看到林载川,总是没有缘由地感到开心。
    ……但载川似乎有心事,并且是压抑在他心里,不知道要怎样开口的沉重的心事。
    信宿能感觉到林载川的情绪,那一湾波澜不惊的温柔静水之下,是沉重冷凝到几乎让人窒息的腐烂淤泥。
    “你怎么啦。”信宿凑过来小小声问他,“是担心我的伤吗?我不会死掉的,我保证!”
    “六年前,那时候我身体受伤太重,很多事记不清了。”林载川对他说,“你可以跟我说一下,六年前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全部经过吗。”
    信宿心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六年前,而是在更早、更早的时候,但还是先回答了林载川的问题,他思索了片刻,有条有理道:“当时谢枫跟我说,沙蝎那边抓到了一个警察,但是没有从他的嘴里问出什么东西,所以把这个人送到霜降来,想让我从他的嘴里得到关于‘斑鸠’的线索——你应该知道的,那时候我凭借着我的身份,在‘卧底’的口中得到了很多真实但没有什么大用处的消息,他们可能觉得阎王有什么通天的手段,能撬开所有条……咳,警察的嘴。”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送到我手里的警察,我会为他们安排一场天衣无缝的假死,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让他留在我的身边做事,或者把他送出浮岫,不会被那些人发现的地方,隐姓埋名再也不回来,”信宿道,“但是你当时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给我计划、准备了,多拖延一秒可能都会有生命危险,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冒着让谢枫知道组织里有内鬼的风险,跟浮岫市公安局进行联系,让他们马上组织救援。”
    说到这里,信宿的话音微妙停顿了一下,像是故意隐瞒了什么,他语气如常:“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警方收到我的消息,包围了霜降总部,谢枫带人从地下通道离开,你被他们送到医院抢救。”
    林载川低声说:“你腰上的伤,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吗?我在你们撤退的时候……对你开了一枪,是吗?”
    “……”信宿见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无法再继续隐瞒,只能道,“不是很严重的,没有伤到骨头,你看我现在不是还能活蹦乱跳的。”
    林载川从床上坐了起来,信宿的角度,只能看到投射在他脸庞上的睫毛阴影不停颤动着,那像是蝴蝶濒死时痛苦的颤抖。
    信宿终于知道他那些难以言表的压抑痛苦从何而来,易地而处他也会觉得自责、愧疚与难过,可这件事确实没有谁对谁错,只能说是命运的恶意与极致的荒诞。
    信宿也慢慢坐起来,从侧面轻轻抱住他,他声音轻而平静,“对你来说我当时确实就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反派,你只不过是想要保护警方卧底的身份,是没有做错的。”
    “我从来没有后悔,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那样做,”信宿在他的耳边小声嘀咕,“虽然在没有到市局之前我也偷偷在心里抱怨过你一点,因为阴雨天确实有些影响行动,但是在跟你接触以后,我只感觉到庆幸……庆幸我没有让你死去,庆幸我的消息传出及时,也庆幸你可以活下来、继续当一个警察。”
    “载川,我都绝不后悔,你也不要难过。”
    林载川的眼眶发红,那像是从心脏最深处颤动挤压出的心头血,他艰涩出声道:“对不起。”
    被他小心呵护的名贵瓷器有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痕,是他亲手摔碎的。
    “载川,我的生命里只有一个光源,”信宿说,“飞蛾扑火我都愿意,你不要说对不起。”
    他主动握住林载川的左手,那双手罕见的温度冰冷,那简直像是在林载川的心口生生剜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血肉来。
    信宿比任何人都知道林载川有多么珍视他,于是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此时的痛楚。
    “好吧,我很生气很难过很悲愤,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信宿道,“但是只要你愿意吻我一分钟我就从此既往不咎啦!”
    说完信宿稍微往前凑了凑,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已经是一个很容易亲吻的姿势,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只要林载川稍微一转过头就能碰到他的唇。
    一分钟……少一秒都不叫一分钟。
    “唔……”信宿感觉到大脑因为短暂缺氧有些发晕,趁着换气的间隙急急地吸了一口气,心里继续数,“二十三、二十二、二十一……”
    “三、二、一……”
    “好啦,”他常年苍白的脸颊这时有些微微发红,信宿用手背蹭了一下极为湿润的唇,喘了一口气,“结束了!”
    讨来了一个吻,他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样子,一双漂亮的凤眼凝视着林载川,正色道:“载川,我希望你对我好是因为纯粹的爱我,而不是因为愧疚或者补偿,你也完全没有必要那样做,好吗?”
    信宿不想他们的感情里掺杂上除了“爱”以外的东西。
    林载川终于缓缓道:“好。”
    信宿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就跟过去的事情和解,那一枪不仅仅是打在他一个人身上的,但任何痛苦的消化都需要一段时间,他只是不想林载川因为他感到难过。
    信宿稍微把衣服卷起来一点,带着林载川的手指摸到了后腰的位置,“其实真的没有那么严重,子弹不是水平入体的,自下而上卡在骨头里,很快就取出来了,后来我又做过手术,皮肤上什么都看不出来,骨缝也愈合了,只是阴雨天有一点点不舒服而已,你摸摸……都摸不出来的。”
    林载川的指尖在那片皮肤上小心轻触,不敢带上一丝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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